慈云寺后山下有一座茶舖,卖茶水、也卖些简单的饭菜。因为慈云寺被土匪包围,竟是一连数十日不曾开店,直到土匪散去,这几日才悄悄开了门。
    茶舖的匾额在风里摇动,客人正吆喝着老闆:「老闆,来一盘豆干还有一壶烧酒。」
    老闆本以为让那些土匪一闹,他好一阵子该没生意了,没想到不到中午已经坐了叁、四桌,忙得他脚不沾地,这边招呼客人,那边又要送菜。
    来了一个衣着不凡的清秀少年,老闆领他到只坐了两个客人的那张桌子,帮他擦了桌子:「客倌,吃些什么?」
    少年绕过这张桌子另找了一张坐下:「来一碗茶。」他在桌上放了一枚银子。
    老闆搓了搓手,收走那枚银子:「贪财、贪财。」
    少年坐下不久又来了一路人马,有二十多人,领头那人容貌俊朗,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领着武艺超群的护卫们出门,少年那碗茶没来得及上,老闆连忙给这队人马腾出地方来。实在坐不下,老闆又回了少年那处:「小公子,能併桌吗?」
    少年那双明亮的大眼瞪了老闆一眼:「不行。」
    谁知护卫们自顾自地坐上了这桌,一边调侃少年:「小公子,给个方便又不会少块肉,哟,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害臊什么?」
    少年索性茶也不喝了,拍桌而起,又叫护卫抓住了手腕:「这么细的手腕,该不会真是个姑娘吧?」
    他们的头领见这里骚动,到了这桌来,叁个护卫只好摸摸鼻子站到后边去。
    「小公子,下人冒犯,还请不要掛在心上。」男子举手作揖,话是这么说,请求原谅冒犯,他却自顾自地坐下。男子点的茶水让下人挪到这桌来,他抿了一口后说道:「这里的茶真是难喝得紧,不是上好的水,也不是上等的茶叶,小公子肯定喝得不惯。据说往西一百多里,有个蛇族聚集之处,蛇族主人过寿,要赠出琼浆玉液给所有祝寿的人。小公子若没事不妨去看看,另有一番奇遇也说不定。」
    小公子似笑非笑:「这等好事你不藏着却告诉了我,我们没有这等交情吧?兄台还是留着自个儿去吧!」眼前这名男人是她的父执辈,与她的母神父君辈分相当。她总觉得有件关于父君很重要的事,却被她遗忘,到底是什么事呢?
    男子继续喝完那碗难喝的茶:「小公子想见的人,也许也在那里。对了,不久前秦家少主回了文渊阁,秦老得秦少主相助如虎添翼。」
    少年咬牙切齿,咕噥了一句,旁人听不清楚,男子却听得一清二楚:「叛徒!」
    男子纹风不动,也不纠正小公子的话。闷热的风吹来,非但没带走暑意,更添了几分烦闷,他的额间冒了细密的汗珠,忽然这名男子脸色大变,捂住自己的头,在剧痛之中跌落木椅。
    他的下属分成两拨人,其中一拨围着他:「青蛇大人,您还好吗?」另一拨人自然是围住那名少年:「想走?你对我们大人做了什么?」
    那名少年是小殿下袖月化作,她接近临盆,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照理根本不可能佯装成少年。这就要说到当初她拒绝云澜提议,到慈云寺下小镇待產。既不买奴僕,也不先找好產婆,如此有恃无恐是有原因的!
    蛇是一种极为聪明的动物,当它面临危难,腹里又有蛇蛋,它可以决择不让小蛇出生;又或者乾脆延后生蛋的时间,直到它认为可以生蛋为止。
    小殿下便是利用这点,一边降低自己的活动,一面让小蛇神沉睡。她利用障眼法让自己变得平凡无奇,再来掩去即将临盆的肚子。
    她掩去容貌,可是眼睛是改不了的,那双瀲灩大眼变得凌厉:「放手,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还没摇响怀星月,青蛇真君貌似头痛好了些,摒退下属,也不跟小殿下绕圈子了:「你不该出现在这里,知道了还不赶紧滚!难不成要我出手赶你,你算什么东西?」
    这些话令小殿下愤怒,她的父君对她说话尚且小心翼翼,生怕说了她不喜欢的话,青蛇真君是叔叔辈的人又怎样,难道可以口出恶言侮辱她吗?
    青蛇真君说完起身,此时乌云蔽日,雷声轰隆隆地响,他带着下属头也不回地离去。这家茶棚的老闆
    端了一碗茶放在小殿下面前:「客倌,要下大雨囉,你有地方避雨吗?没有的话来老头子的棚子避一避,晚点再走。」
    老闆点了线香,对小殿下说:「这是驱虫的,山上虫多。」
    「多谢老闆,我还有事不多留。」小殿下觉得异常口渴,喝完茶便尾随青蛇真君一行人到了慈云山某处,见他们炸了粮仓。
    「大人,凌菲交待的事都办妥了,您说小殿下会中计吗?」青蛇真君有个属下一面收拾残局,一面问道。
    青蛇真君向来不摆架子,对朋友还是下属都是如此,年轻时爱笑爱闹,很会挖苦人,其实不无真心;年纪稍长,爱闹别人的话不说了,连话都说得少了,对友人晚辈的关心还是有。白蛇真君死了,灵蛇真君被抓,桑榆殿下不知正打着什么主意,又剩小殿下一人乱窜。偏偏这一家子一丁点儿的小事都要影响蛇族,他不管还不行!
    「该说的我全说了,要蠢成这样我也没辙!」
    小殿下正在不远处,这些全部落入她的耳里。忽然间她觉得头晕目眩,才想起那时是不是闻了线香才口渴起来,而且是非常的渴!
    青蛇真君轻易的识破她,告诉她灵蛇真君的现况,那么有没有别人也识破她,等着抓她呢?
    待她醒来,短兵相接的声音乒乒乓乓,有个人背对着她与另一人过招。对面那个人说道:「老夫的家里事还要你出手,你会不会管得太多?」
    「你让时茜帮忙抓走灵蛇真君,现在又来抓小殿下,难不成是为了跟凌菲邀功?秦老,你才是越老越不修,小殿下怀着你的孙子,你这个黑心肝的老货连亲孙子也不放过!」
    「我呸,你知道个屁!」
    在小殿下看不清楚之处,不知怎么溅起污泥,青蛇真君一声哀嚎后,只见青蛇真君的剑刺入秦老的胸膛,秦老的面目狰狞,在小殿下横卧那处仍清晰可见,后来或许是线香之效仍在,小殿下逐渐迷濛,眼前只见黄土随着水光晃动,再然后眼前一阵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着。
    小殿下再度醒来,只觉得头依然沉甸甸的,耳朵彷彿也隔了什么总听不真切,只听见一个男人似乎在惨叫,这个人似乎是青蛇真君。
    他的下属说道:「大人,您再撑着点,我们带您回蛇神殿,我们办妥了凌菲交待的事,她总会给您解药。」
    「有什么用?这回她让我毁向克烈私藏的粮仓,下回她让我杀向克烈,我杀还是不杀?为我一人之私毁天下大事,如何值得?」
    他的下属又劝:「大人,妍儿小姐还在凌菲的手上,您振作些!」
    「振作?怎么振作,我双目已毁,我一身经脉扎满凌菲的毒针,半年多来生不如死,我为妍儿强撑这么久,骯脏事也做了不少,够了,我也累了。」
    「妍儿小姐她??」
    「我妹夫让凌菲杀了拔皮,妍儿痛不欲生,或许让我们家族死绝,才是我唯一对桑榆殿下尽忠的机会??小殿下在哪里?」
    有人搀着小殿下来到青蛇真君面前,青蛇真君双眼缠着染血的白布,血正滴滴答答地流,像怎么也止不了。一阵铃声自小殿下的脚踝响起,忽然间青蛇真君轻松多了,不再痛苦煎熬:「小殿下,多谢你。」
    「青蛇叔叔,我还能帮你什么?」
    「什么都别帮,我的五脏六腑都烂得差不多,让我死才是唯一解脱之道。」
    小殿下落了泪,她一直认为流浪在外很辛苦。前世不到十岁被送去天宫,无人庇护,受人算计身败名裂而死,今生依旧流浪在外,半生流离失所。如今才知道她与灵蛇好过留守蛇族的人,家人被要胁,一如青蛇真君被凌菲控制,全身扎满毒针,内脏受损。
    青蛇真君英俊的容貌,一直被小殿下深深记住。前世年纪小,误闯圣地莲花池,青蛇真君悄悄放走她,那时候的青蛇真君与她的父君一样英俊不凡,如今却枯槁得跟老人没什么两样。宛若枯木的手比划着自己的胸口:「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这个身躯早已是废人,但是我的内丹还在!」
    「蛇君的内丹,一甲子的修为,总不会比灵蛇的鳞片还要差??」猝不及防那隻手刺向他自己的心窝,取出一颗血淋淋的内丹放到小殿下眼前:「你收下吧,总比我不知道怎么死去,内丹便宜了凌菲好!」
    这番景象惊得小殿下满脸泪痕,她忽然想起另一位蛇君,那个人多次为她收拾残局,写得一手好书法,袖月之名出自他手,连母神那样孤高挑剔的性子都喜欢他。
    她的父亲白蛇真君正是为了救她死去,激动之馀又重叠到现在的处境,小殿下说:「我不要!」不要有人为了她死去,她也不想不劳而获得到什么内丹!
    眼前的鲜血淋漓的内丹被青蛇真君捏破,他说:「我为活下来帮凌菲做了不少事,你不相信我也是理所当然。」
    小殿下与青蛇真君都是性烈之人,一个坚决不收,另一人当下掐破内丹。两人僵持的时间流转的特别慢,小殿下坐立难安,彷彿她做了天大的错事,活活逼死一位长辈,青蛇真君在她的面前喘息逐渐粗重,不久便死了。
    下属带走青蛇真君的尸体,离走前告诉小殿下:「青蛇大人是因你而死,他为你与秦大人起衝突,双眼让秦大人刺瞎,又中了一掌,带你来到这处已经油尽灯枯。」
    「青蛇大人的好意你不配,收起你的眼泪。在你拒绝那时就该知道青蛇大人的下场。」
    直到他们全走了,小殿下才放声大哭,哭得不能自己。
    早些时日她与灵蛇真君有多少的温柔繾綣,如今就有多少痛苦;在她心心念念穿哪件鲜亮的衣裳,又该染什么顏色蔻丹,岂知应是守父丧之时。
    父君死了,云澜走了,灵蛇真君回到秦家,青蛇叔叔又为了她丧命。细数下来,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她始终孤单一人,她要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蛇族主人过寿,要赠出琼浆玉液给所有祝寿的人。小公子若没事不妨去看看,另有一番奇遇也说不定。」青蛇叔叔的这句话像一盏明灯,点亮了眼前漆黑迷茫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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