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端过姑娘手中的碗,对萧衍道:“萧公子说得对,喝醉了酒自然得饮解酒汤。在下谢萧公子赠汤。”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他是存了死志了,一碗接一碗的汤药喝下去,他还抽了个空,在心底暗暗打趣自己。
    他想,这天底下喝解酒汤喝死的,怕是古往今来,只自己一人了吧?
    于是又想,这样也好,活着不能名扬天下,死了好歹还能名垂千古。
    恍惚间,他又想到那日楚宁与他说的那番话——张大人放心,我一定将您好生厚葬了,让后人都能铭记您的英姿。
    当时只当一时戏言,不想,竟是一语成箴。
    张知迁无奈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忘了提醒公子了,厚葬时的画像可千万别让沈时寒为他画。
    他去宗正寺看过他为天子作的画了,一点也不像。他生得这般玉树临风,可不想他平白辱没了自己的英姿。
    这般胡思乱想了一通,嘴里的解酒汤也似乎没有那么难下咽了。
    张知迁是翌日醒的。
    一睁眼,就瞧见楚宁伸了只素白的手在面前晃悠。
    窗口是开着的,灼灼日光下,姑娘青衫罗裙,一双眉眼好看的似皎皎明月。
    张知迁一愣,再开口语调里已带了些许哭腔,“公子,您怎么也死了?”
    他又眨了眨眼,再次确认楚宁的装扮,接着哭嚎,“您怎么死了还穿着女装?难道是那日和我分离后就逢了变故吗?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害您?我便是死了也饶不了他!”
    张知迁说的义愤填膺,楚宁却是一脸无言地看着他。
    沈时寒进来瞧见的就是这副场景,也没多言,直接吩咐身后的十三,“张大人自己想死,还不赶紧拉了他出去打板子?”
    “好嘞,卑职这就去。”
    十三应得分外快,当即就过来拽张知迁。
    这一拽,就将人拽下了榻。
    地面是青石砖的,摔上去生疼得紧,张知迁“哎呦”一声不由皱起了眉,这才觉出不对劲。
    他抬头,看了看立在面前的几人,又不可置信地掐了把自个儿的大腿。
    疼!
    特别疼!
    张知迁的神智一瞬间清醒,他看了看面前笑嘻嘻的十三,又看了眼神情一直淡淡的沈时寒,最后目光落在楚宁身上。
    他挠了挠头,不解问道:“公子,您怎么回来了?不是,您回就回了,怎么还穿女装呢?难不成这穿女装还会上瘾不成。”
    楚宁扭过头去,不搭理他。
    于是他又转头问十三,“我怎么回来了?我不是在画舫里喝醒酒汤吗?对了,那个景国的陛下呢?”
    他问题实在太多,十三理不出头绪,只拣两个简单的答了,“昨日你喝醒酒汤喝晕了,是大人将我们带回来的。至于那个萧公子嘛,此时应当在宫城里吧!”
    张知迁似懂非懂得点点头,与此同时,脚下悄无声息得往外挪去。
    他心有所感,此番虽是死里逃生,也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得趁着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一溜烟逃了才是。
    可是他忘了,布下网的可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沈大人。
    他扫了眼张知迁正悄悄往外挪的脚,淡淡道:“你今日若是跨过这个门槛,这双脚,便留下罢。”
    话音刚落,剑光一闪,十三手里的长剑已然出了鞘。
    张知迁悻悻收回了脚,苦着一张脸嘟囔道:“这人不是没走成吗?何苦眼巴巴揪着我不放。”
    这委屈巴巴的小模样,看得楚宁也不免心虚了几分。
    算下来,两人该是同谋才是。
    第177章 行与不行
    很明显,张知迁也是这般想的,他扬手一指楚宁,忿忿不平道:“此事也不是我一人所为,既要罚,公子应当与我一同受罚才是。”
    此话一出,十三心不由一哆嗦,手里的剑都差点吓落了地。
    他心道,这厮今日胆子忒大,想必是昨夜的酒还没醒全,只期望他醉归醉,别把自个儿给拖下了水。
    十三考虑得很是恰当,因为下一刻,张知迁就指着他道:“还有十三,这次若不是他来画舫抓我,我又如何能撞到景国人的手里去,也就不劳烦大人您屈尊去捞我一场。”
    “沈大人,这办事不利,是不是也应当要罚?”
    是应当要罚。
    沈时寒办事极其公允,两人当夜便跪在了相府的祠堂里。
    夜色晦暗,堂上的烛火被风吹得明明灭灭。
    张知迁跪在蒲垫上,面上仍是不平,“怎得就罚我们二人?感情这从小到大的情谊还不敌他这见不得光的心思重要半分。”
    他是气得狠了,往常纵是失言也不会说的这般清楚明了。
    十三知晓他是误解了,转头看他一眼,好心提点道:“张大人,你说,咱们日后是仍唤公子为公子,还是改口唤她姑娘?”
    “什么姑娘?!”
    张知迁并没体会到他的深意,反而气冲冲纠正道:“便是穿了女装,他该是公子也还是公子!明明是个男子,难不成换了件衣裳就能变了姑娘不成?!他们想偷天换日,行这欲盖弥彰之事,可我是决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的。”
    十三:“………”
    这人想必喝解酒汤喝太多把脑子给喝没了。
    到底是看不下去他梗着脖子一条道走到黑,于是挑明了直言,“张大人,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公子实是个姑娘家啊!”
    “什么?!”
    张知迁太过惊惧,直接从地上跳了起来,动作之大,连底下的蒲垫都掀翻了。
    “你说,谁是姑娘家?”他犹不相信,又问了一遍。
    十三将蒲垫放回原处,才不紧不慢得回答他,“我说,公子啊!哦……也可以说是先帝,她是个姑娘家。”
    他想了想,又解释道:“昔年太后产下孪生子,天子大喜,皇子亲赐名为宁,皇女赐名为浠。想必,现在在我们面前的公子,就是当年的清远公主楚浠了。”
    张知迁已是彻底的傻了,呆呆愣在原地许久才喃喃道:“她是女子?她怎么能是女子呢?”
    “她为何不能是女子?”十三不解问道。
    张知迁耷拉着脸瘫坐在地,许是地上凉,又将蒲垫拉过来垫在身下。
    许久,他抬头看向十三,一本正经的问道:“你说,为何景国天子非揪着我话里的公子死死不放?”
    十三如何能知。
    他又道:“你将昨夜我晕倒之后发生的事再细细与我说一遍。”
    与此同时,被沈时寒带回竹清轩的楚宁亦是在问,“沈大人,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张大人和十三会在萧衍手中?”
    她又问,“他……他是知道我假死一事了吗?”
    楚宁目色里闪过一丝惊慌,扯着沈时寒衣袖的手也凉的可怕。
    她心想,张知迁是说的没错的,她只要待在这儿,对于所有人来说就是极危险的存在。
    不说其他,便是此番若被萧衍知晓了,那这大梁的天地,又不知该如何动荡了。
    她现下有些后悔了。
    前日该走的,走得远远的,将这些秘密也一同带走,再不为外人知晓。
    沈时寒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一手将她圈进怀里,一边温声宽慰她,“没有,他并不知晓。张知迁其人你还不知吗?平素虽不着调,大事面前却是拎得清的。”
    楚宁的心这才稍稍落下来了些,她顿了顿,终是迟疑着开口,“沈大人,萧衍他……是知道我身份的。”
    那一夜皇陵别院发生的事情,楚宁至今想来,仍是心惊。
    她自他怀里抬头,看向天边一抹月色,眸中尽是惘然。
    她沉默了半晌,才轻声道:“我其实……并不是那个护他数年的楚宁。”
    楚宁转过头来看他,从她这个方向看过去,只能瞧见他弧度干净的下颌。
    清冷疏离,便同他这个人一般。
    “沈大人。”她思量许久,问他,“沈大人可信神鬼之说?”
    沈时寒垂下眸,她眸里清透的光一点一点映在他眼中。
    他淡淡“嗯”了一声,搂在她腰际的手微微收紧了些,温声道:“普音寺的弘伽大师,此前曾与我一同入宫,便是除夕那日。”
    她仰头定定得看着他,额间一缕碎发飘下也浑然不知。
    他将那缕碎发轻轻捋至耳后,目光极是温柔缱绻,“他与我说了阿宁的所有过往,所以……”
    他俯下身,轻轻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其实阿宁什么都不必解释。
    “我信他,更信你。”
    年轻人的情动总是来的迅猛而热烈,等楚宁回过神来,整个人已被他拦腰抱起,轻轻放在榻上。
    他吻她微凉轻软的唇,温柔的声音循循善诱,“阿宁,已有两日了。今日…….可不可以?”
    楚宁脸都羞红了,双手紧紧抓着身下的软褥。
    良久,她摇头,“不行。”
    “为何不行?”他轻咬她的唇,在上面辗转厮磨,非要她说出个缘由来,“昨日阿宁置气,将我关在房外,后又说身体不适。今日呢?今日又是什么理由?”
    她今日着了襦裙,唇上亦点着口脂。
    他将那胭脂膏子一点点吃净了,温热的呼吸又滚在了她的脖颈处,“阿宁看我忍得这般辛苦,又于心何忍?”
    楚宁早被他吻得不知今夕何夕,挣扎着最后一丝意识来推他。
    “不行,不行……”她只知道如此说,再多一字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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