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乎。”
    态度斩钉截铁,杨远意捕捉到他眼内转瞬即逝的诧异,嘴角笑意渐渐冷了:“你很会搬弄是非,但很可惜我不吃这一套。夏槐,你还不懂今天谈话的意思吗?挑拨我和他的关系没有任何意义,你一定会删的。”
    夏槐的笑容僵了僵:“……杨远意,你威胁不了我。”
    “是吗?”杨远意顿了顿,“在这个圈子里同性恋的确不是问题,那么其他呢?”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夏槐,很多东西是你碰不得,也赔不起的。”杨远意甚至带上一点笑容,“你最近手头很紧吧?赚的那些钱这么快就花光了,找阿斐,是想勒索他?那你又是怎么沦落到这地步的,真以为天下有不透风的墙吗?——你欠了地下钱庄多少钱,要我报一遍吗。”
    听见“钱庄”二字,青年因为消瘦微微凹陷的面颊不受控地颤抖:“……大不了我和方斐鱼死网破,你看谁死得惨!”
    杨远意不以为然地靠着椅背,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夏槐猛地站起身,紫砂杯倾倒,热水泼了满桌。
    “你等着吧!”
    “提前告知你一声。”杨远意仰起头,直视他,“有些自媒体收了钱也不办事,有的倒信守承诺。但如何结果都一样,那些东西不会有任何人看得见。”
    夏槐:“你——!”
    “稍后会有人去跟你交接,删干净,别想动手动脚——我有的是资本跟你耗。”他的灰蓝色眼眸这时残酷又漂亮,杨远意始终温文尔雅,声音轻而暗带柔和,却让夏槐不得不相信他绝对言出必行。
    夏槐满脸煞白,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杨远意绅士地朝身边的茶艺师点点头,女人顺从起身,走到夏槐旁侧送他。
    送走了人,他的唇角绷直,抿成一条线。
    杨远意端起茶杯,里面的水仍散发着迷人的香味,但已经冰凉了。
    拿出手机,未读消息里有叶承荣的,有剧组的,还有杨婉仪发来无需他回复的情绪宣泄。杨远意粗略浏览,回复了几条关键信息,随后点开置顶。
    杨:他离开了。
    方斐可能一直在等,也可能累了一夜这会儿早睡了。
    他不知方斐对他与夏槐单独见面有什么心情,但杨远意笃定方斐能理解自己。夏槐所谓的“筹码”其实杨远意不知道到哪种程度,只是接吻吗,或者更过分?
    在对方歇斯底里的时候,杨远意忽然感觉不太重要。
    这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他耿耿于怀至今,不过当时错过了方斐好几年,以至于令自己愧疚后悔。
    现在方斐回到他身边了。
    所以再没别的能够动摇他任何。
    手机振动,杨远意迫不及待地拿起。
    fangfei:我一直没睡着。
    这条消息仿佛在他的心尖掐了把,杨远意低着头,那杯水映出柔情的眼角弧度。
    “等我五分钟。”
    第八十一章 接受爱也要付出勇敢
    黎明,海边流云翻滚,潮水涌动,湿润的空气中酝酿着一场风暴。
    天蒙蒙地褪去了深沉蓝色,鸥鸟神情不安,在沙滩稍微驻足,头扭动了两下,突然被一声枪响惊动,“刷拉”展开翅膀冲进云层。
    枪声消散之后,从海水里钻出一个人大口大口地喘气,单手捂住腹部流血的伤疤。他艰难往前走,一个踉跄又扑进了海水。这次满嘴的沙,脸颊被碎石或者贝壳残骸划破了一点,翻出新鲜的红血。
    青年剧烈地喘息着,咬住牙,好似快坚持不住,一步一步走得沉重。他右手还握着枪,看向远处,确认来追的人已经完全被甩掉了。
    “卡!”杨远意拿着导演喇叭,“过了。”
    12月的海水冰冷,场务赶紧拿着毛巾上去不由分说裹住刚泡了水的人。方斐嘴唇发青,发梢滴落的水珠顺着下巴连线似的淌,衣服湿透了,全都黏在身上。他发着抖,胡乱擦了两把头发,也不觉得冷似的走向监视器的位置。
    “怎么样?”方斐说话有点打颤。
    “挺好。”沈诀端着热水在旁边看了半晌,这时说,“而且阿斐,我发现就算跟前几个月比,你的肢体语言效果进步太大了——这才多久?”
    方斐笑笑,继续擦头发的动作,视线却锁住监视器前的人不放。
    把回放重新看了一遍,杨远意拉近镜头,暂停在他一个略显失神的表情上,皱起了眉。方斐忽地忐忑,不敢说什么打扰他,暗自想:“又不对了吗?”
    须臾后,杨远意重新舒展了眉眼:“就用这个。”
    “我还以为不行。”方斐这时才说。
    杨远意示意他坐下,又在毛巾外给他加了个厚外套,揉了揉湿透的头发。他用手指擦掉方斐脸上一点黏着的沙子,暧昧地停在颊边。
    “这里的伤口妆有点花了。”杨远意说完,感觉指腹下的皮肤温度升高了点。
    “……不坐了。”方斐站起身,“我换衣服去。”
    临走时还瞪杨远意一眼,对方置若罔闻,转过脸时笑得更深了。
    海滩边的外景,他们拍阿江被黑帮追杀逃窜后潜入海水逃生的戏。阿江在全片共有三次“落水”——最初失足掉进冬天的小河,差点淹死时被哑巴救起;逃脱追杀时自己选择跳海;结局时随着起火倒塌的房屋一起跌入江水中。
    这是第二次,比起之前惊慌失措,已经可以看见他逐渐接受命运,甚至利用自身。
    方斐演绎得没什么问题。
    “阿江”在黑帮里身处低位,乍看不太显眼但富有正义感,尽管对警察和黑帮都怀有不信任,仍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这个角色敏锐、警惕,有着不合时宜的天真与执着,方斐的表现入木三分,他赋予了角色多一点过刚易折的倔,反而更鲜活了。
    方斐会随着角色特点改变气质,对于演员这尤为难得。
    他不是体验派,也不是学术派,但能理解文本并自己加工,所以每次呈现个性不同,“真实”却贯穿始终。
    逐渐迷失自我的阿晖、阴郁而懦弱的李航、热血莽撞追求真理的周驰、从单纯愣头青成长为独当一面职场人的顾越……再到阿江。
    每个都是他,也每个都和他不一样。
    稍纵即逝的停顿没别的原因,杨远意从方斐眼神中看出了所有情感都恰到好处,一丝不少,也没有满到感觉多余。
    而这些全部来自于他们分开后的几个月,方斐自行领悟的。
    他不可能一直帮着方斐,总有一天,方斐离了他照样是受人欢迎的好演员。或许未来不久,光彩夺目的方斐被所有人看得见。
    那天夏槐说的到底给杨远意种下了一根刺。他以前不在乎要不要公开,还想过如果被拍到铁证就大方承认好了,他反正可以保护好方斐。
    现在,杨远意却不知道真有这个时候,方斐是不是会松开他自己往前走。
    再次望向方斐走去远处的背影,杨远意淡淡叹了口气后,招手叫来景城,开始布置下一个镜头怎么拍。
    之前的《落水》崎岖得瞠目结舌,这回重拍,自然引来不少关注。
    方斐短短一年多的进步有目共睹,不止惊艳杨远意,合作上一部电影的景城也对他赞不绝口。媒体拍到方斐和沈诀对戏的一场路透,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即便如此,评论区前排位置被“期待值拉满”占据。
    眼看拍摄走上正轨,演员状态正佳,杨婉仪顺势提起要来探班。她在电话里说的,没听见杨远意回复,赶紧补充:“我不带别人,就自己。”
    元旦前,《落水》进度过半,杨婉仪选择在这个时间抵达榕郡。
    冬至之后,榕郡连下几场雨,气温降到了10度左右。
    剧组不放假,作为甲方,杨婉仪给大家准备了开工红包,也为第二年讨个好彩头。这行为让剧组上下都很给嘉尚总裁面子,杨远意没什么好说,等她在旁边看——杨婉仪左右是个外行,看看热闹,具体怎么拍的她又不用操心。
    虽然嘉尚做电影投资与发行起家,但最初杨婉仪进入嘉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杨远意对投资不感兴趣,再加上他和母亲处于冷战期,邢湘最终选择了更有商业头脑的杨婉仪。做了这么久,杨婉仪还是第一次对某个项目表达出兴趣。
    “你们平时就这么拍电影啊?”杨婉仪看了会儿,压着声音继续问,“一个镜头重复好多遍,最后选一个?”
    杨远意“嗯”了声,问:“你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邢董马上卸任,我拿到了多数票,她终于听我的了,能不开心么?”杨婉仪掩饰不住的春风得意,“这事儿真得谢你。”
    “不用谢,少给我添堵就行了。”杨远意嘲讽她。
    杨婉仪立刻神情懊恼:“上次的事我都道歉了!再说,俞诺已经回德国,她以后要定居国外,很少会回来,这事儿可算画个句号,杨大导演,你就放过我吧。”
    “定居国外?”
    杨婉仪捕捉到他神色变化,说:“夏天去看过你之后,不知道她中什么邪,后来就再不提这个了。我问过一次,她只说’不可能的事何必总纠缠呢?‘大概知道你对她一点感情也没有,再来看你也毫无意义。”
    她纠结的还是俞诺喜不喜欢杨远意。
    “不重要了。”杨远意摇摇头,“只是她好像对我们全家人都意见很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邢湘强势,而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杨远意当时听见她的话如雷贯耳,又忍不住猜俞诺口中的“为了自己不惜伤害任何人”是否另有隐情。
    远处,景城正和武指商量着镜头布置,反复排练一场打戏。
    “说到这个,”杨婉仪蓦地开口,“我倒是想起另一件奇怪的事情。你在非洲那会儿,我跟陈遇生去欧洲玩,到柏林时,俞诺看见我发的照片说想见一次。我和她吃了顿饭,没提起你,她倒一直挺开心的。但回去我和妈妈说了,她希望我跟陈遇生能快点结婚,还有,因为你的事,妈妈觉得我还是不要再跟俞诺交往的好。”
    “……结婚?”
    “现在我才想,那时妈是不是太着急了?”杨婉仪皱起眉,“也就是结婚后,俞诺删了我的微信,消失好多年才加回来。我猜,我对她的感觉还是有一点变了,她伤害过你,我和她当然不可能再和以前一样要好了。只是现在,大家冷静几年选择继续当朋友,但隔阂始终不能忽视,所以……就这样吧。”
    “为什么?”杨远意感到好笑,“你们又没谈恋爱,说得跟吃醋一样。”
    “男人不会懂的,她想当我唯一、最重要的朋友,可当她发现我看重家人,看重公司,并没有像她一样把彼此放在首位,就会不高兴。”
    “这样的吗?”
    “我是不会把她放在第一位的。”杨婉仪垂着眼,“因为我和她一样自私,绝情,我们总有一天连朋友也做不成。”
    杨远意望向只相差十分钟的姐姐,从她这话读出不一般。
    他一直都认为俞诺自私高傲,喜欢把别人的示好当玩具反复掂量,高兴了哄几句,不高兴就扔开,却还希望别人对她死心塌地一辈子。这些好像都成了俞诺填补某种创伤的方式,又像故意闹着要让谁一直看她。
    也许归根结底,她看重的只有和杨婉仪的友谊。
    人性太复杂,杨远意他拍了好几年的电影,创作出为评论家们称道的所谓“贴近现实”的故事,却还是弄不明白。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弄清楚其中弯弯绕绕了,杨远意只知道想留住的人现在正在身边,过去许多曾以为不可跨越的鸿沟,等释怀后,回头望不过就是一条小小的裂缝。
    而裂缝是可以被敉平的。
    “杨远意。”杨婉仪突然喊他,“我看过方斐的电影了。”
    “哪部?”
    “都看了呀。”杨婉仪单手托腮,望着远处正认真拍戏的方斐,“《荒唐故事》里演技很青涩,但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吸引人得很。《岁月忽已晚》也好,特催泪,我现在已经是他的铁杆粉丝了——看完了,就多少明白你为什么喜欢他。”
    “……是啊。”杨远意笑笑,“阿斐是个特别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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