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你会不会是在骗人!”郑虎心下有所松动,但面上却依旧凶蛮不讲理:“没有背着所有人把账簿藏起来?”
    “藏哪儿?”陆安之一贯的好脾气,哪怕经历大起大落,未经朝廷定罪便被打入牢房,险死还生,说话依旧不紧不慢:“将军若是不相信,不如去问问吴江府其余官员,那种紧急情况下,我可有功夫藏东西?再说……”他苦笑着同郑虎讲道理:“知府衙门被淹,我当时大半月未回家,东西往哪藏?运送卷宗之时都是交托旁人之手,河堤都坍塌了,藏着账簿有何用?”他猜测:“会不会是运送的时候丢失了?当时下着暴雨,山路湿滑难行,若是半道上丢失了,下面人怕我责骂不肯上报,也是有的。”
    郑虎寻找的东西,也正是沈肇他们要寻找的东西。
    胡常存带人来到吴江,结果进城之后发现灾民流离失据,有不少都染上了时疫,而郑虎无所作为,只顾逞兵威,内心颇为不满,以陆微的手书为信物,悄悄联系上了陆家人。
    陆家人交由李铭验看,果是陆微字迹,于是告诉他,暴雨之时,陆安之已经派人将县衙重要的卷宗等物全都转移去了山上寺庙之中,后来城内灾后重建未成,故而东西还留在寺中。
    胡常存以游历路过为由暂时借居山上,派护卫去偷寺中存放的账簿,结果翻遍所有却未曾得见,心中也涌上与郑虎同样的怀疑——陆安之会不会早已最紧要的修筑堤坝的账簿藏了起来?
    他心有不甘,却苦于没有机会见到陆安之问个清楚,唆使陆衍请求探监,但郑虎上次放他们父子俩一见,还是瞧在新城郡主金面上,一个小孩儿哪里会放在眼里。
    李铭带着陆衍接连数日守在牢房外,却被郑虎手下人驱赶谩骂,只得铩羽而归。
    “沈大人既然见到了陆大人,他可有提过账簿之事?”
    沈肇与朱实以“城内到处是病人瞧着心烦,不如去山上清静两日”为由,与胡常存在寺中接上了头。
    “沈大人未曾提过。”沈肇回想“翁婿”见面,陆安之感慨有之,赞赏有之,试探有之,唯独不曾有推心置腹。
    倒也容易理解。
    他羁押大牢,天降女婿,纵然拿着当年订亲的信物,可谁知他站哪边?若轻易亮出底牌,全盘皆输呢。
    胡常存很是焦躁:“各处派出去的护卫也有传回消息的,下官瞧着这宁州天高皇帝远,普通百姓都在姓梁的手底下讨生活,日子过得艰难无比,简直是国中之国。”自亲眼目睹宁城外被屠杀的流民,他早恨不得扳倒了梁有道。
    朱实:“陆大人对咱们心有戒备,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了?”
    沈肇:“我再想想。”
    郑虎见到沈肇,一肚子抱怨:“姓陆的不知好歹,真想把他重新丢回牢里去。”
    沈肇可不能眼睁睁再看着“未来岳父”吃苦受罪,但他如今手上不过几个侍卫,与带兵驻守此地的郑虎更不能撕破脸,只能想办法斡旋:“牢房里如今时疫传得厉害,郑将军可替梁大人想过?”
    “关梁大人何事?”
    “吴江之事梁大人已经向朝廷奏报过,原本只要将姓陆的审问定罪,送回京中交由三司会审,自有他好果子吃,梁大人还可落得爱民如子的美名。可姓陆的若是死在牢里,有心人在陛下面前暗示几句,说宁州为了掩盖真相杀人灭口,到时候再派几拨人来查,让梁大人失了陛下的信任,岂不弄巧成拙?”
    郑虎脑子不大会拐弯,还真被沈肇说动,听得他全然为着梁有道着想,不由自主便信了七八分,还问他的意见:“以沈贤弟的意思,该如何?”
    沈肇早有应对:“想办法让姓的认罪,反正大堤坍塌的时候,他正是吴江府的父母官,职责所在,只要让他写下供状签字画押,我等也正好押解他进京向陛下复命。”他终于显露出京里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对于食宿的挑剔:“吴江府如今到处都是染上疫症的百姓,吃的不大合口就算了,每晚被蚊虫滋扰,连个安生觉也睡不了。我是快要撑不下去了,只盼早早回京交差。”
    郑虎心里对京中的公子哥儿腹诽几句,面上却笑意满满,巴不得尽早打发了他们离开:“反正吴江的事情大约也就如此了,只要姓陆的肯认罪,沈大人自可尽快带他离开。”
    “姓陆的乃是文人,严刑拷打肯定行不通,不如我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不得他便同意了。”沈肇生怕郑虎脾气上来动刑,一力将此事揽了过去:“城内近来施粥赈灾,外加治疫,将军想来公事忙极,劝陆安之认罪之事就包在我身上,到时候拿他的供状来。”
    既有人挺身而出为他解决麻烦,郑虎乐得轻松:“既如此,我便躺一回懒了。”
    当日下午,沈肇回到宣谕使住处,吩咐陆微:“派人去整治几个小菜,再弄点好酒,下午你跟我出去一趟。”当着疏星的面儿,他问道:“你可有拿手的,不拘唱曲跳舞,或者乐器?”
    陆微与他一路过来,对这位大人的性情也算了解了一二分,他不会无缘无故带她出去取悦别的臭男人,除非……除非是要去见什么必须要见的人!
    她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一点,强抑着激动道:“奴婢不会什么乐器,但会唱山间小调,还会跳几首曲子。”
    疏星有心跟上,亦陪笑插话:“大人,奴婢以前学过乐曲,不如让奴婢也跟着?”
    沈肇上下打量她一眼,极为不满:“我为郑将军去办点事,多个丫环倒是没什么,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带出去见客的。”
    疏星:“……”
    她生的样貌普通,能在梁府吃上一碗饭,全凭过人的忍耐力与吃苦精神,可不是靠着美貌。
    她开口想要跟上去,只是想要打听清楚沈肇做什么事,听说是与郑虎约定办事,倒也没必要非跟着不可。
    陆微略微收拾一番,戴起帷帽,跟着沈肇出门,护卫提着食屉,一行人很快便行至拘押陆安之处。
    外面守卫早得了郑虎吩咐,见到来人便放他们进去。
    陆安之哄走了暴怒的郑虎,也知得不到账簿,姓郑的不会善罢甘休,想要让他全然相信自己,恐怕还得费些功夫,便闭着眼睛等待他再次来审问,甚至还做好了受刑的准备。
    谁知左等右等,不见郑虎出面,却是沈肇带着酒菜前来,进门便道:“陆大人久困斗室,想来闲极无聊,我这里备了酒菜歌舞,聊作一笑。”
    那戴着帷帽的少女矮身见礼:“见过陆大人。”
    陆安之听到这一把熟悉的声音,差点激动的叫出声,但房门大敞,郑虎手下人正探头探脑往里张望,他朝后靠过去,神情恹恹:“沈大人有话就说,若是想从我这里找到什么东西,我劝大人死了这条心。还麻烦你转告郑大人,他当初抓我进来的时候,我可身上什么都没有。”
    郑虎的手下听陆安之对沈肇格外不客气,分明把他当自家将军的心腹,但郑将军虎威,过来便踹门,姓陆的倒温和有礼,碰上沈肇好说话,又无礼起来,便隔门喊道:“姓陆的,沈大人肯屈就前来与你说话,你倒是老实些,别惹得我家将军不高兴,过来抽你几鞭子!”
    陆安之便不言语了,只藏在身侧的双手握拳,目有不忿。
    袁秩上前来搂着那嚷嚷的军士往旁边去,笑道:“兄弟别生气,读书人嘛,还不得有几分风骨?我家大人带了好酒好菜过来,也有哥几个的份,咱们去门房吃几口,这里留我这兄弟守着,姓陆的还能跑了不成?”
    连哄带劝,把郑虎的人劝走了,只留沈肇的侍卫一人。
    待得旁人都走开,陆微方才掀起帷帽,上前去向陆安之叩头:“女儿来迟,让父亲受苦了!”
    陆安之紧握着女儿的手,百感交激:“都怪爹爹,原本是想接了你们姐弟俩来,跟着父亲过几日安生日子,谁知倒累得你四处奔走。”
    时间紧迫,陆微当下将自己入京之时求到沈肇头上,对方向皇帝透露,还面圣之事讲明,而沈肇与她身负皇命,故而让他不必有顾虑。
    旁人不可信,哪怕未来女婿也得有所保留,但亲生女儿却不会害他,陆安之便道:“暴雨来时,我觉着不好,已经派人悄悄儿将吴江历年修筑河堤的账簿都藏在了寺中。你去寺中正殿大佛后面底座之下,便能摸到。”
    沈肇趁机献计:“陆大人不如先签字画押认罪,由我派人送大人回京,到时候三司会审大人再翻供,有了账簿作证,还有我们近来寻到的本地百姓做人证,自能洗清冤屈。”他稍停一刻,到底还是吐露了一句君意:“陛下不会放任梁有道做宁州的土皇帝,您将性命折在吴江,不值当!”
    傍晚时分,郑虎便见到了沈肇送过来的供状,上面陆安之签字画押皆在。
    沈肇长舒一口气:“可算是完成了这件事情,我与朱大人的差使也算办完了,事不宜迟,明日我们便启程回京,这些日子做梦都是京里林记酒楼的美食。”还热情相邀:“等郑将军有机会入京,定然要来京城的杨柳胡同寻我,到时候我请郑将军也尝尝京城的美酒佳肴,听听秦楼楚馆的名曲小调。”
    郑虎不疑有他,自觉也办了一桩漂亮事体,还能往梁有道处请功,当即安排了送别宴。
    朱实与沈肇赴宴的当晚,李铭悄悄去寺中取到账簿,带着陆衍及其余陆家随从出发,悄悄离开了吴江,在半道上等候沈肇等人。
    次日一早,陆安之被锁了重枷,押上囚车,由沈肇朱实押解离开了吴江府。
    疏星跟陆微早早上了马车,想着寻机往宁城梁府送信,哪知道一行人离开吴江府晓行夜宿,却绕道宁城,直奔京城。
    她就算是再迟钝,也知道这当中有蹊跷,趁着夜间在驿站歇息的时候,悄悄起身出了房间,准备寻找州牧府在本地的联络点,就听得身后有人迟疑的问:“星儿,大半夜的你不在房间睡觉,出来做什么?”
    疏星回头:“你跟踪我?”
    作者有话说:
    ……惨被自己打脸,不太肥,为表歉意本章继续发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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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章
    陆微打着哈欠从她身后阴影里走出来, 倒好似偶然路过撞见,并非处心积虑的跟踪:“人生地不熟,我这不是怕你大半夜出来遇上坏人嘛。”
    疏星朝她身后看去, 见空无一人,顿时心下大定,露出狰狞之色:“你们不肯把人押往宁城, 是在防备谁?”匕首在袖中暗藏, 蓄势待发。
    郑虎一介武将, 在军中日久,于地方治理全然不通,表面上被沈肇哄得晕头转向, 肯把人放走, 但心中早有盘算,凭朱沈二人贵公子作派, 不过带一二随从, 押送陆安之进京,也得先出得了宁州地界才算。
    宁城乃是必经之路, 郑虎自己不想得罪沈阁老家的公子,朱驸马家的小郎君,但等二人路过宁城,梁有道得到消息也会想办法将人犯截留,他自己又不必担责,岂不两全其美。
    但凡他们按原路返回,梁有道总会有应对之策。
    谁知出得吴江府, 他们便绕道而行, 行程紧张导致她连送信的功夫都没有, 这才引得她不得不半夜偷跑出来送信。
    陆微似乎对她的危险一无所知, 还朝前走了两步:“防着谁你心里不是很清楚嘛。”
    话音落地,疏星再无赘言欺身而上,几乎在她亮出匕首的同时,陆微腰间软剑出鞘,一点寒芒直探她手腕脉门。
    疏星原本十拿九稳一击而中,谁知毫无防备之下手腕巨痛,随之匕首掉落在地,陆微的软剑已经架在了她脖子上。
    疏星瞳孔震裂:“你……你不是不会功夫吗?”
    陆微架着她往回走,还好心解释:“要不是拼着受伤,怎么能取信于你家梁大人呢?”还未走两步,身后冒出两名护卫,上前来利索将疏星砍晕绑结实,扛了回去。
    客房里,陆安之身上重枷被解开,穿了件半旧的夏袍,朱实与沈肇坐在一侧,三人大半夜掌灯议事。
    陆安之对眼前处境瞧得清楚:“梁有道不会让我活着离开宁州,不然吴江府之事岂不瞒不下去了?二位若执意带我回京,说不定连你们都要受到牵连。”
    地方官员出事之后封锁消息瞒骗朝廷,找人顶罪之事屡见不鲜,陆安之在官场多年,虽不屑于同流合污,但这种把戏也见过不少。
    他被郑虎强行下狱,早已预料到了自己误入姓梁的地界,被当成了替罪羊。
    “此次送陆大人入京御前申辩,原本就是我等职责所在,谈不上牵连。”沈肇试探道:“朱大人要是觉得危险,不如我们分道而行?”
    朱实没好气:“沈大人不必用激将法,再危险也是你我一起办差,反正你我平日不对付,真要出事,黄泉路上做个伴也不寂寞。”他转而算计道:“不过,让我跟你一起找死总得给点甜头吧,不如你把微儿让给我?”
    陆安之:“……”
    沈肇不由忍笑对朱实解释:“事到如今,我也不好再瞒了,微儿其实是陆大人的掌珠,为着路上方便才扮作我的丫环,朱大人不会介意吧?”
    “陆……陆大人的掌珠?”朱实忙扭头去瞧陆安之的脸色,发现他一张脸都黑了,顿时尴尬之极:“沈少卿你……”忙向陆安之赔罪:“都是我的错,令爱……令爱聪慧之极,是我有眼无珠,冒犯了!”
    朱实从来自负,没想到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还被沈肇所坑,丢了好大一个脸,当着人家亲爹的面讨要陆微做丫环,纵然陆安之此次入京恐难逃牢狱之灾,此举也太不恰当。
    正尴尬之际,陆微推门进来,身后跟着扛着疏星的袁秩,将人扔到地上,向几人报备:“这丫头想去报信,按咱们的脚程,只怕梁有道已经得到消息了。”
    郑虎前脚将人送走,后脚便派人往宁城送了信。
    梁有道接到吴江的消息,还当两位公子哥儿行路缓迟,派人出城门迎接,过得两日还不见人,始觉不对。
    他派出人马四处搜寻,总算觅得陆安之等人行踪。
    疏星被抓之后,等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快速行进的马车上,全身捆得结结实实,躺在陆微脚下。
    陆微见她醒了,笑眯眯问:“要不要喝水?”
    疏星挣扎着坐起来,恨不得用眼神吃了她:“你想做什么?”
    陆微盘膝坐下来,很认真同她讲:“你侍候沈大人一场,我见你年纪轻轻想不开往死路上走,觉得可惜,想拉你一把,给你指一条活路。”
    疏星:“……”
    “不懂?”陆微好声好气解释:“梁大人能把你送来侍候沈大人,便是想要留个可靠的人监视我们,说明他心怀鬼胎,定然背着朝廷做了不少枉法之事,你跟在他身边,知道的恐怕不少,如果能痛痛快快全都交待了,沈大人跟朱大人定然会想办法留你一命,岂不比你身首异处的强?”
    沈朱二人高坐在她身后,等着她问出个结果。
    掐断了梁有道的眼线,几人考虑如何处置疏星,陆微提议:“既然梁大人送了个人证过来,咱们没道理不好好利用吧?”
    其余人等附议,这才有了马车上审问一事。
    可惜疏星烈性难驯,并非一两句话能说动的,她一头撞向陆微:“做梦!”竟是要与她两败俱伤的模样,狠狠道:“要是当初知道你会武,我早杀了你,何必留你一条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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