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沉思片刻,面上似乎露出淡淡的笑容,“我还记得我们成婚时,你陪我喝了一夜酒,险些就把我灌醉了,现在你又怎么一杯酒都不喝?”说着说着,她忽然又轻轻抬手撑住额头,蹙眉道:“奇怪,我好像总有什么事情想不起来,只要一想,头就好痛……”
    玄衣男子眼中透出一丝异样的神色,又叹了口气,轻声劝道:“想不起来的事便先不要想了,你若有兴致,我陪你喝两杯就是,反正我们已经到了穆国境内。”
    他的话语低沉柔和,就像他的人一样,令人听了便觉心安。那女子神色似乎缓和了一些,但又突然抬头,目光落向客栈门外。玄衣男子也同时转头看去。外面街道之上似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跟着便是一阵阵喝呼喧哗,惊叫哭泣,甚至有着兵刃破风的声音,仿佛发生了极大的变故。此时客栈中其他人显然尚未感觉到危险的来临,直到快马扬尘,惊乱长街,才有人面色大变,匆匆想要起身,店门却被人轰地—脚踹开,进来几个彪形大汉。
    门前光线一闪,只见外面尚有数十名形貌各异的大汉纵马巡回,有的手中提刀,有的马前横矛,不少人兵刃上已经沾了血迹,滴滴落在黄沙之中。傍晚寒风呼啸而过,伴着不远处声声惨哭,更显得他们人人狰狞凶悍,杀气腾腾。
    送酒过来的伙计见是马贼入城,早已吓得两腿发颤,一双手似也不听使唤,整瓶酒洒了大半出来。这时身边忽然伸来一只手,接过他手中东西,复在他肩头轻轻一拍,“酒虽普通,浪费却也可惜,坐一坐吧。”
    那伙计不由自主便往桌旁坐下,只觉一股暖洋洋的热流自肩头冲向全身,顿时便不再打抖。玄衣男子早已自行倒了杯酒,却见那满面疤痕的马贼首领将一柄弯刀嘭地插入饭桌当中,大声喝道:“识相的交出金银财货,大爷今日饶你们不死,否则这便是下场!”说话时将手中提着的一样事物往案上一抛,旁边客人骇然看见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身子一软,当场昏死过去。
    那玄衣女子背对他们而坐,微微皱了皱眉,眼中透出丝缕冷意。客栈掌柜久在边城,知道这伙马贼凶悍异常,动辄要人性命,立刻哆哆嗦嗦将柜上所有银两捧了出来,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另外几桌客人也先后将囊中金银奉上,只求保命消灾,对这些马贼的畏惧溢于言表。
    众马贼放声大笑,持刀在旁监视众人。这时候又有一人走上前来交出几锭银子,刚刚回身,那马贼首领忽然喝道:“慢着!把你腰中的东西交出来!”
    那人顿时面色一变,却强笑着道:“大王,小人身上的银两已经全部奉上,这一点行李私物,不值钱的。”他往后退了一步,手却已不由自主护在腰前。那马贼首领目露凶光,忽然暴喝一声,伸手前劈。那客人似乎早有防备,当即一个“燕子倒穿云”,拔身向后飞蹿,轻身功夫竟然不弱,同时两手前扬,半空中数点精光疾打对方面门。
    “找死!”那马贼首领出手极快,左手一扬,一片暗器竟被他皮袍尽数扫落,同时另一只手已抓住了那客人衣襟,只听哧啦一声,那客人身上落下不少黄澄澄的金粒,人却己被开膛破肚。马贼首领满手鲜血,抓了一把金粒仰头狂笑。店中所有人都骇得面如土色,这时候,突然又有道人影凌空蹿起,闪电般向着店门扑去,正是和那被杀的淘金客同行之人。店门被喀喇撞开,那人扑出门外,忽然长声惨呼跌了回来,竟然被乱刀砍作几段,怀中亦滚出不少金粒。
    众马贼闯进门来,那首领一把拔起桌上金刀,狞笑着喝道:“竟敢反抗!给我杀,一个不留!”
    店中顿时哭爹喊娘,惊叫一片。马贼们扑向众商客,忽听有人轻声说道:“你们好吵。”半空中一丝锐啸响起,一双象牙筷从玄衣男子桌上倏地跳起,闪电般向那马贼首领射去。马贼首领眼见白光趋面,偏偏无法避开,惨叫一声倒飞出去,一只眼中鲜血长流,半边招子竟已被废。
    后面几名马贼携刀扑至,一抹云袖在桌上轻轻一,一片白光射出。几名马贼狂吼着跌开,每人眼中都已多了根洁白修长的象牙筷,洞穿脑颅,当场毙命。众人这次方才看清,原来出手的竟是那弱不禁风的玄衣女子,只见她抬起头来,眼中寒意缥缈,似是透出许慑人的幽芒。
    马贼首领仗着功力深厚,这一招不曾送命,只痛得面目扭曲,捂着眼睛吼道:“臭娘们!找死!”
    那玄衣女子刹那目透寒光,衣袂微微一动,幽云般飘向他身前。她去势看似极缓,却是眨眼便到了那首领面前,冷冷道:“你找死,我便成全你。”袖中一只纤纤素手便往他面上拂去。
    她身姿固然极美,那只手也是晶莹剔透,仿若美玉雕成一般。那马贼首领似乎看得呆了,竟然不知躲避。玄衣女子指尖似有晶芒亮起,马贼首领忽然间双目圆瞪,面红耳赤,只见一条条细长的丝光自他眼、耳、鼻、口七窍透出,瞬间便将他头面包裹。那马贼首领以手抓面,扭动挣扎,起初还嗬嗬作声,但不过片刻,全身便都化作一团银白的光茧,悬在半空再也没了动静。
    周围马贼个个目瞪口呆,待到反应过来,那玄衣女子旋身而起,云袖一扬,但见一片马贼当中,忽然亮起幽烁如血的光芒。一道玄色身影恍若清风流云,倏进忽退,一众马贼频频惨呼,鲜血飞溅漫空。那女子云袖之下透出夭矫灵光,每一次光华闪烁,便有马贼毙命倒地。
    不过片刻,十余名马贼几乎全部丧命,店中一片血腥。一名商客吓得两眼发直,瘫在血泊抱头惊呼:“妖女!妖女啊!”那女子霍然回身,眸中冷芒再现,拂袖便往他头顶拍落。眼见那商客便要丧命她掌下,原本坐在桌前饮酒的玄衣男子忽然身形一动,在间不容发的瞬息架住了她手掌。那女子袖袂一卷,数道光丝飞云般向他面门击去,跟着又是一掌拍出。
    玄衣男子若是仰身闪避,那商客必然立时毙命,当即手臂前伸,顺势搭上她肩头向外一带。那女子身子一偏,一掌击在近旁,将一张木桌击得四分五裂。玄衣男子出手如电,却已扣住了她手腕,沉声喝道:“子娆,你怎么了?”
    那女子眼神本已有些迷乱,闻声猛地一震,抬起头来看他,“你是谁?”忽然以手扶额,目露痛苦之色。原本守在街口的两名马贼抄了兵刃同时向她身后扑来。玄衣男子剑眉微轩,抱着那女子略一转身,披风下一股强劲霸道的劲气扫出。两名马贼被那劲气震飞,撞在门楣之上口角溢血,心知不是那男子对手,大喊一声双双向外疾奔,待要逃回山寨报信。
    玄衣男子足尖一挑,已将血泊中一柄长矛抄在手中,头也不回反手掷出。那长矛流星一般破空而去,只听得一声惨叫,矛身洞穿后面马贼背心,又自前面之人胸前透出,竟是生生将二人钉在了街心。
    黄沙染血,寒风吹卷枯叶,不断拍打着半掩的店门。门前一对风灯半昏半暗,照着满地血流蜿蜒,长街上半丝动静也无,只余一地马贼的尸首卧在血泊之中,四处弥漫着浓重的血腥。
    这玄衣女子正是数日前离开帝都的子娆,而与她同行的男子自然便是此时这西境之主,穆王夜玄殇。夜玄殇扣住子娆手腕阻她杀人,只觉她脉息混乱,体内真气冲撞流窜,大为异常,当即一掌拍在她后心,送入一股至阳真气,随即扶她席地而坐,以自身内力助她行功。
    客栈内外尸身遍地.鲜血横流,那掌柜和伙计战战兢兢自柜上探出头来,见他二人静坐不动,身边慢慢竟有云雾轻绕,似将二人笼入幻境一般。子娆身上异芒隐隐,不断流转,而夜玄殇身后则有一道白气笔直升起,看得二人咋舌不已。一直过了小半个时辰,夜玄殇方收了玄功睁开眼睛,子娆则昏昏沉沉倚在他怀中人事不知。
    夜玄殇见子娆情况不稳,此地又多凶险,不愿再生枝节,取出儿锭黄金丢给那吓得半死的掌柜,命他处理众马贼后事,复又吩咐道:“你找人骑我的马走一趟十里外驻军大营,见到领军大将,便将这个交给他。”
    那掌柜得了钱财,胆子稍大,又因他二人击杀马贼,保此一店平安,正是千思万谢,这时接了他递来的东西,着眼一看,却是枚白金铸就的令牌,上面一只仰首啸日的白额猛虎,威风凛凛,甚是慑人。那掌柜虽身在边城,倒也知道白虎乃是穆国王室的标志,不由心头暗凛,捧了金令结结巴巴地道:“这位……这位爷……这……”
    夜玄殇挥手道:“速去速回,不得有误。”说罢抱起子娆转身上楼。那掌柜见他行止气度,已知他二人必定身份非凡,趴在地上磕了个头,匆匆交代了伙计几句,亲自骑了马往军营奔去。
    夜玄殇将子娆送入客房,伸手探她脉息,不由心生担忧。日前烈风骑攻破王城时,东帝为怕子娆做出傻事,设法令她喝下三杯忘忧洒,将人交给他带离帝都。起初子娆醒后一切安然无恙,除了全然忘记跟帝都相关的事情之外,与他一路西行谈笑如常。但不知为何,自从离开惊云山地界后,她便时常发生头疼的状况,而且似乎越来越严重,方才若非他及时出手阻止,恐怕她气血逆行,当即便会走火入魔,酿成大祸。
    夜玄殇眉心微锁,闭目静思,不知是否那忘忧酒中出了什么差池,但又知东帝对待此事分外谨慎,本身又精医道,想来并不止于用药出错。他恐怕子娆独处一室再生意外,不敢轻易离开,遂将归离剑横置膝上,在旁调息吐纳,不过一炷香时间,方才消耗的真气便已恢复。
    如此五更过后.忽有大批奔马之声趋近长街,片刻便到客栈门前。长街之上似乎掀起一阵不小的骚动,隔着窗纸透进重重火把光亮,照得四周亮如白昼。再过一会,所有声音忽然全部消失,却有两人脚步声传上楼来,到了门前,有人沉声道:
    “西宸宫禁卫统领虞肖、白虎军少将扶风参见殿下!”
    夜玄殇起身步出,只见两名白袍将军抚剑而跪,正是虞肖、扶风二人。此时门外已见天光,整条长街上火把林立,十步一岗,五步一人,站满了金甲雪袍的白虎禁卫,一直延伸到楼梯之下,见他出来,同时执剑行礼。楼下马贼的尸体早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客栈掌柜和几个伙计一并跪在旁边,竟是头也不敢稍抬。夜玄殇微微一笑道:“原来是你们二人,我还想边境驻军何时竟长进了,行动如此迅速。”
    虞肖抬头道:“今日边境不甚太平,二公子不放心殿下与公主的安全,特命我们率兵迎接,不想殿下昨日便到了边城。我们原准备连夜赶到楚国,幸好如此没有错过。”
    夜玄殇点头道:“也是我们这两日赶得急些。”
    这时忽听有人娇声笑道:“听说殿下昨日歼灭一伙马贼,功德无量!如今三千里楚国国土都已是殿下的了,何不派扶风将军前去剿匪,若有成效,论功行赏?”
    众人眼前忽地一亮,随着这妩媚笑语,一个白衣女子飘然出现在晨光之下,黄沙地里轻衣袅袅,使似水仙含露,芙蓉笼烟,风姿美艳若春光,门前白虎军将士虽目不斜视,但人人都觉幽香扑面,不由心猿意马。那掌柜的和伙计偷眼相看,几疑天仙下凡,如痴如醉。
    扶风心知出兵剿匪是件大大的功劳,凭此至少可晋升一员上将,即刻翻身拜倒,“请殿下下令,末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夜玄殇笑了一笑,随手将刚刚收回的金令丢了过去,“给你五千精兵,三个月后若边城还见一个盗匪,你便将令牌并自个的脑袋一起交回来,若见成效,也有你的好处。”扶风领命退下。那女子娉婷前行,来到夜玄殇身前盈盈行礼,“姝儿去将那匪窝给收拾了干净,一个没剩,所以来得迟了,殿下莫怪。前面已经备好了车马,听说九公主身子不适,不知现在怎样了?”
    她方才一句话既笼络了扶风这员白虎大将,又对穆王表明一份功绩,可谓两面讨好,此时又殷殷向未来的穆国王后问安,当真处处圆滑周到。旁边虞肖冷眼相看,不由冷哼了一声,那掌柜的却不知眼前这娇媚女子如何竟能收拾了一群凶悍的马贼,正暗自诧异,众人的目光忽然皆往夜玄殇身后看去。
    夜玄殇转身回头,却见子娆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正独自一人倚门而立。
    面前长街上兵马如龙,她却看也未看一眼,只是抬头静静看着遥远空濛的天光。
    清冷的晨曦透过云层照落在她脸上,更显得一张玉容冷媚苍白,漠然出尘,那双幽澈的凤眸却像是一泓极深极深的幽潭,里面好似装着这红尘万丈的悲伤,令人一眼望进,便再也挣脱不开。
    扶风等人不由都看得呆了,原觉得白姝儿已是人间绝色,但这晨光下冷魅清寂的女子竟然毫不逊色,甚至更加令人心动。夜玄殇走到她身旁,她轻轻转头,对他道:“春天了,不知琅轩宫的桃花开得怎样了。”
    夜玄殇目中忧色一闪而逝,随即微笑道:“想来也差不多了,过几日到了宫中,我陪你去看。”
    “我们走的时候花都已经开了,你一定没留心。”子娆修长的风眸微微荡漾,忽然露出笑容,这一笑之间,仿佛与先前判若两人,看得众人又是一呆,“桃花开了,我们再一起酿酒,我知道你喜欢喝,今年多存一点给你,可是你那首《桃花辞》上次只写了半阕,这回可不准赖了。”
    夜玄殇看了她片刻,柔声道:“好,你把酒酿得好喝一点,回头我便补给你。”
    子娆抿唇而笑,似乎甚是欢喜。白姝儿在旁听他二人对答,只觉十分奇怪,目光在子娆身上转了一转,眼中露出异样的神色。
    第七十一章 清障魔障
    天明后启程西行,夜玄殇半路叫过虞肖低声吩咐了几句。虞肖领命而去,片刻之后,便有数名禁卫快马加鞭,先行离开队伍,而穆王车驾却行进缓慢,直到十日后才到达国都邯璋。
    夜玄殇离宫日久,先至白虎殿召见群臣,处理政务。子娆的车驾则早有人以王后之礼前来迎接,由兰音夫人陪了先行入宫。
    兰音夫人曾经是太子御东宫宠妃,当日因暗中襄助夜玄殇夺位,被胡息化身的应不负施以九针大法,险些性命不保,幸得离司相救才能恢复如常,但已.从此不能诞育子女。
    夜玄殇即位之后诸事动荡.无暇顾及宫中琐事,遂命兰音一并掌管.就连太子御的其他妃嫔也未曾送出宫去。兰音本便熟悉穆国王宫,兼之生性温和,善解人意,尽心维持,倒也将偌大的一个王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夜玄殇虽然称王,却并不曾册封王后妃嫔,是以在穆宫之中,众人都以她为尊.仍旧称为夫人。
    车驾入宫之后停在一座精美的宫殴之前。子娆下车抬头看去,只见一方金匾书了“琅轩宫”三字,朱门琼楼似曾相识,却又不知哪里有些不同。兰音见她盯看牌匾出神,温言笑道:“公主,日前依殿下的吩咐,命人将琅轩宫重新惨葺了一番,这牌匾也是新置换的,不知公主看着可合意?”
    “哦,他总是这么细心。”子娆轻轻道了一声,间道,“那片桃林呢.还在吗?”
    兰音在前引路,道:“公主放心一枝一叶都没有动,殿下特地嘱咐了呢。”
    说话间两人来到花苑之中,迎面便见轻红浅碧,花开万点,虽然四周寒风翦草木未苏,但一苑桃花却已尽数盛放,衬得金殿玉宇如在云中,一片灿烂柔和。
    子娆面露笑容,向着桃林深处走去。兰音在后微微松了口气,要知穆国地处西境,花期甚迟.这满苑春色乃是穆王飞马传旨,命人自其他地方移植过来,并连日以炭火温暖富苑,昼夜不曾间断。方催得这动人春色提前到来。而这“琅轩宫”原本是穆国王后所居的正殿,一样按照旨意改作了这般模样。
    子娆漫步花间,眼前花影绰约,暗香浮动,黄昏日暮,微风徐至,最是熟悉不过的景色。她手拂花枝,徐徐前行,忽然停下脚步,蹙眉深思。印象之中,好像有人曾在花下弄箫,花间饮酒,又似乎有人曾陪她采摘最美的桃花,轻言笑语,历历在目;好像有人曾执笔作画,耐心替她完成那盏精致的桃花灯,又似乎有人和她在落花之下执子对弈.摇头笑她耍赖,语气却是那般宠溺温柔。花开花落,花满天地,一幕幕画面在脑中若隐若现,不知是真实还是幻境,真实之处如此清晰, 但那人的脸却始终如梦如幻,怎样也看不分明。
    子娆只觉得那记忆中的画面如此美好,拼命想要记起那人的模样,但无论怎样努力都是一片模糊。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那人的笑容越来越远,那些美好的画面也变得支离破碎。子娆手扶花枝,只觉头痛欲裂,仿佛有种令人窒息的悲伤淹没了整个世界,当那笑容完全消失,最后一点光亮也被吞噬,那种绝望的痛苦无边无际,逼得人想要发疯。
    漫天花影,忽然无风自舞。兰音本来带着宫奴侍女远远陪着子娆,此时察觉她有些不对,快步上前叫道:“公主,您怎么了?”
    子娆蓦地回身,一把抓住她,“告诉我,他是谁?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
    兰音被她死死扣住肩膀,骇得脸色发白,“公主,您……您说什么呢?”
    子娆服中神色渐生狂乱,忽地纵声悲啸,啸声凄凉惨烈,闻之痛彻心肺。兰音内力与她相差甚远,直被震得几欲晕厥,旁边侍女亦人人东倒西晃,乱作一团。子娆啸声甫毕,目现异芒,拂袖将兰音向外捧去。兰音惊叫一声,身子凌空飞起.眼见便要撞上旁边山石,腰间骤然一紧,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那人救下兰音,身形急趋向前,抬手一掌拍向子娆。他出手快如闪电,正是觑准子娆旧力方消、新力未生的空隙。子娆抵挡不及,身子一晃向后倒去,那人伸手将她接住,方才松开兰音道:“没事吧?”
    兰音这才看清来人正是夜玄殇,惊魂甫定,颤声道:“殿下,九公主……怎么会这样?”
    夜玄殇面色凝重t抬手又封了子娆数处穴遁。方才她那一掌看似容易,实际上乃是毕生武学精华所在,若他对子娆的武功不够了解,或是迟来一步,此时局面恐怕又如边城客栈一般。夜玄殇蹙眉不语,将子娆抱起送入寝殿,方对兰音道:“你来看看吧。”
    兰音嫁为东宫妃予之前曾为医女,于医术一道颇为精通,这时定下心来,仔细察看子娆的情况,沉思片刻道;“殿下,九公主近来是否服用过什么特殊的药物,现在她好像有些事情记不清楚,但又拼命想要回忆,或许就是因此,才会造成这种混乱的状况。”
    夜玄殇略一斟酌,道:“她的确服用过一种叫做‘忘忧’的奇药,但是那药物曾经过多次试验,只会令人忘掉一些事情,本不该有这样的反应。。
    兰音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便是问题所在,殿下可想而知,人的思想意识复杂多变,有些药物虽能抹去人的记忆,但如果那记忆对一个人来说是最珍贵、最不愿丢失的东西,那么他从心底里便会抗拒这种遗忘。这忘忧之药用于常人或许效果奇佳,甚至可以说有益无害,但九公主修习的武功中有摄魂术之类的心法,她对精神力的控制本便超乎寻常,所以当她执着于一些事情不愿忘记时,自然而然便会去抗拒那些药物的控制。她心中的执念越深,这种抗拒的力量就越强,但是对于自身的危害也就越大,再这样下去,她恐怕会承受不了,随时都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夜玄殇路上其实曾经想到这一可能,此时不过从兰音这里再次得到证实,问道:“依你看来,此事可有法子解决?”
    兰音道:“最直接的办法当然便是消除忘忧的效力,恢复她的记忆,但却不知哪里能够找到解药。”夜玄殇摇头道:“找到解药怕也于事无补,她若息起那些事情,恐怕结果和现在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兰音有些奇怪,却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想了想道:“殿下若有此担心,那便只剩一个法子,就是废了九公主的武功。因为只有如此,她才无力反抗忘忧的药效,在殿下的保护中,或许可以无忧无虑度过一生。”
    夜玄殇走到床畔,低头凝视帐中女子沉睡的容颜,稍后方道:“如果这样’那么她从此便不再是子娆了,我想她一定不会喜欢,就像她宁死也不肯忘记那些事情一样。”
    兰音轻声道:“殿下以为,现在的九公主还是以前的九公主吗?”夜玄殇剑眉微动,转头看她。兰音迟疑了一下,道:“以前我虽与九公主只有数面之缘.但心中对她却一直极是羡慕,更加钦佩尊敬.世间女子美貌者虽多,更不乏聪慧之人,但能如她一股自在不拘、恣肆快意的却少之又少。当初我为太子御所辱,若非,九公主教我莫管他人言语,且问己心是否无悔,我恐怕也没有勇气活到现在。可是今日到九公主,却感觉她已不再是当初的样子……”
    她没有把话说完,夜玄殇却已知道她要说什么。此时的子娆已经不是那个恣意如风的女子,那三杯忘忧断了前尘情缘,那么从此她便不再是她,这一路相处他早已清楚.
    “这件事,或许我从一开始便错了。”他深邃明亮的双眸被灯火浸染一片明灭不息的光影,语气中既是担忧怜惜,亦是淡淡感慨。
    兰音站在他身后,不由无声轻叹。同为女子’或许此时她已经察觉到子娆心中执着的究竟是什么。这世间除了“情”之一字'还有什么能让这样一个女子有着如此深切的执念,宁愿痛苦至此,也始终不肯相忘,情可以令人生,令人死,但其实生与死永远也不能分开真正的眷恋与痴情。忘忧忘情,这世上又有什么良药,能斩断三千情丝烦恼?情之痛苦忧伤又何须斩断,何须忘却?
    或许此生此世,对于相爱之人来说,忘却本身才是最深最切的痛苦。
    兰音着向夜玄殇,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低头悄然退出。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一个聪明的女人永远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沉默,什么时候应该离开。但兰音走出寝殿的时候并没有看见,此时月下廊前有个白衣女子正隔窗相望。她的目光透过灯火,落在专注于帐中红颜的玄衣男子的身上,颇具心机的美目映了月色,竟也有着一丝莫名的怅然。
    这女子正是如今手握着穆国半边朝堂,甚至能够操控西境北域的自在堂主自姝儿,见兰音向外走来,微微侧目,身形一闪,消失在黑暗之中。
    白妹儿离开琅轩宫,独自踏月而出,想方才夜玄殇凝视子娆时的神情,心中百味杂陈,竟连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想来嫉妒也非嫉妒,怨恨也非怨恨。她虽与子娆一向不合,但却知夜玄殇与之关系非常,从不轻易犯此忌讳,只是如今见他这样全心全意对待一个女子,而那女子执着痴狂却非为他,不由便觉莫名烦乱。
    白姝儿回到住处,喝退了前来燃灯的侍女,独自入内,闭日倚在锦榻之上。暗室之中,忽听有人说道:“白堂主看来今日心绪不佳,倒足少见呢。”
    白姝儿微微一惊,方才心思烦乱,竟未发觉室中有人。那人说话之时,她虽仍保持半卧的姿势,身子却倏然掠起,飘入帷幔之中。那人忽地向后一闪,躲开她暗藏内劲的双袖,微微冷笑。白姝儿抬眸看去,“是你?”
    暗影中一个紫衣女子走了出来,面上隔着淡淡轻纱,透着月光有种妖艳诡异的气质。白姝儿打量她一眼,道:“恭喜夫人,这么短的时间,居然已经恢复了武功。
    那女子自然便是婠夫人,淡淡道:“也就这样了,这副身子资质有限,马马虎虎能防身便是,否则方才还不伤在白堂主袖下?”
    白妹儿笑道:“早知足夫人驾临,姝儿自然洒扫以待,哪里还需动手?却不知夫人千里迢迢来穆固找我,所为何事?”
    婠夫人移步上前,“听说夜玄殇从帝都带了那丫头回来,她可是什么都下记科了?”
    白妹儿妙眸稍转,道:“此事夫人如何知晓?”
    婠夫人冷笑道:“这有什么,耶东帝费尽心机想保她平安知意,临死之前用忘忧酒抹去了她所有记忆.要她此生死心塌地跟定夜玄殇,做个便宜王后,这番心思睁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白姝儿心下揣摩她来意,道:“我正想请问夫人,帝都出了那般惊天动地的变故,就连烈风骑都被生生埋在了王城之下,没有一人生还,莫非那东帝与少原君当真同归于尽了?”
    月光斜照入室,婠夫人面色笼在轻纱薄影之中,透着丝丝冷然,你以为就凭他们,还能在九转玲珑阵中死里逃生?那东帝再怎么厉害,毕竟不是巫族之人.王族即便知道九转灵石的秘密,也不及我巫族能以奇术通天彻地。他当初收集灵石.本就做了与那皇非同归于尽的打算.不过他也算是精明到家,以自己将死之身.换皇非一条性命,给那丫头留一个太平江山,真真是稳赢不输、只赚不赔、哼!我偏偏就不让他如愿,必要让他死不瞑目,叫那丫头一并生不如死!”
    她目中瞬间透出幽戾的光泽,纵以白姝儿之心狠手辣,见了也不由一惊,试探道:“事已至此,步步如他所料,九公主这个王后也已经做定了. 夫人还能怎样?”
    婠夫人自怀中取出一样东西,交给她道:“此番便宜了你,把这东西给那丫头服下,她自会记起所有事情。到时候知道她那王兄早已灰飞烟灭,她必是痛不欲生,这个穆国王后是万万不会再当下去,那这王后的宝座便也非你莫属了.你还不好好谢我?”
    白姝儿见她手中托着一粒鸽蛋大小,晶莹剔透的药丸.并不伸手去接,笑道:“原来夫人为此而来,这件事的风险可不小,若是一不留神让穆王救下知道,我的麻烦可大了。不知夫人有什么好处可以叫人考虑?”
    婠夫人面上轻纱微微一动,“难道穆国王后的宝座还不足以令你动心?”
    白姝儿媚声轻笑,徐徐步到一旁坐下,“夫人未免太小看姝儿了,这王后宝座我若真想要,稍费心思必然得手,只不过这般要来.穆王的心却在他人身上,又有什么意思?我白姝儿虽喜欢这个男人,肯替他费心费力,经营谋划,但是这种事,也要两厢情愿才好。”
    婠夫人似是初次见她一样,将她上下大量了一番,她非但恨极东帝与子娆,实际心中对夜玄殇也怨念颇深,原本想借白姝儿之手让他三人各不安宁,却也知这女人精明厉害,不好敷衍,隧道:“我没兴趣管你和穆王的事,你开条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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