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已封,应该不会有大部队了。”顾忱忍不住笑,“我们走吧,去北面路口守株待兔。”
    其余三条路都不能走,内奸自然就只剩下顾忱这条路了。
    .
    接下来他们在北面出口硬是蹲守了整整三天。
    期间确实如顾忱所言下了雨,等雨停后,顾忱去其它几个出口转了一圈,发现布置得都十分自然,毫无伪装的迹象。他放下心来,返回北面出口,和江崇等人缩在一片小树林里。
    大雨过后虽说空气清爽了许多,但也确实浇得众人都成了落汤鸡,身上湿哒哒的。晚间的风一吹,又都凉飕飕的。他们埋伏在草丛间,既不能生火也不能有什么大动作,只能啃干粮,简直苦不堪言。
    顾忱就在这时把萧廷深送他的那个小盒子摸了出来。江崇闲着无事,这荒郊野岭也不能喝酒也没有肉吃,只能巴巴地凑到了顾忱跟前,调侃道:“陛下送了什么?”
    顾忱斜睨他一眼,把小盒子打开了。借着月光,似乎是一块奇形怪状的玉石躺在里面……顾忱有些纳闷,把盒子又朝着明亮处挪动了一下,江崇就在这时插嘴了。
    “这是什么?”江崇观察了半天莫名其妙地问,“镇纸?”他自己说完也觉得不对,自语道:“也不对啊……镇纸哪有这么小的,而且镇纸一般都雕着山啊水啊的,这雕的……看起来像个树根。陛下把树根雕在上面送你干什么?”
    顾忱没答话,依旧在仔细观察这块形状不明的玉石。玉倒是块好玉,触手温润,晶莹剔透,半分杂质都没有。只是这形状……他目光下滑,落在玉雕的中间位置,忽然注意到了什么,脱口而出:“这是陛下。”
    江崇:“……”
    顾忱想起来了,他二人少年同窗时,萧廷深因过于潦倒,腰间连块像样的玉佩都没有,还是顾忱在他过生日时,送了他一块。
    萧廷深当时保证过,日后一定会还顾忱一块好玉佩,这不,他履行承诺来了。
    只是……
    陛下这雕工……
    实在是不敢恭维啊……
    如果不是小玉雕中间隐约是顾忱送的那块玉佩的模样,顾忱也认不出来这块玉雕就是萧廷深本人,而且还是少年时依旧是皇子的萧廷深。看样子陛下找了一块好玉,照着自己的模样雕了很长时间,才把它送给了顾忱。
    把我予你。
    顾忱拿着这个小玉雕,面颊顿时就烧起来了。他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玉雕收了起来,江崇看着他的动作,眼神明明白白表达出了他的震惊:“……这真的是陛下!?”
    “嗯。”
    “哈、哈、哈……”江崇干笑了几声,“这、这是谁雕的啊,这……”
    “是陛下雕的。”
    江崇哑了,想起自己刚刚还说陛下“把树根雕在了上面”……
    他不出声了。
    然而大约是等待太无聊了,江崇在翻来覆去几次之后又靠近了顾忱:“我从来没见过陛下对谁这么上心。小忱啊,”他用胳膊肘怼了怼顾忱,“你是不是也喜欢陛下?”
    顾忱很明显受到了惊吓,整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说话也不由自主结巴起来:“你、你、你胡说什么呢?”
    “你是不是喜欢陛下啊?”
    “没有。”顾忱否认得飞快。
    “是吗?”江崇好奇,“那你……”
    “我们过去是同窗。”顾忱说,“我……我们只是曾经关系很好的朋友而已。”
    “这样啊。”江崇挠了挠头,最后只能耸耸肩,“好吧。”
    他放弃了追问,顾忱不由自主松了口气。他向长草深处缩了缩,翻了个身侧躺着。呆了一会儿,他情不自禁伸手入怀,握住了那个小小的、丑得出奇的玉雕。
    他忍不住低头,笑了。
    第三十八章
    第四天傍晚时分,这一小队埋伏的人马终于等来了消息——他们在山谷出口抓到了一个身穿长斗篷、还戴着兜帽的人。
    几名龙骧卫把他押到了顾忱面前:“大人,抓到人了。”
    “还真不出你所料。”江崇在旁边嘿嘿一笑,打量着眼前这个人,“按捺不住出来送信啦?还打扮成这个样子……啧,掀起来看看到底是谁?”
    顾忱也注视着这个人,他总觉得这个人莫名地眼熟,心里不由得浮现出一丝不祥的预感。尽管他知道内奸必定是他认识的人,但……
    “看看吧。”顾忱终于开口,“我也想知道他是谁。”
    江崇上前一步要去掀兜帽,被那人抬手阻止了。那人转向顾忱,似乎是低低叹息了一声。
    “我自己来吧。”
    他抬起手,把兜帽放了下来,露出一张顾忱无比熟悉的脸。齐谦正站在他们面前,对着顾忱微微一笑。
    “小忱。”
    顾忱先是一怔,随后露出惊愕的神色:“……先生。”
    .
    顾忱命人在附近找了间空的屋子,带着齐谦走了进去。进屋前,他吩咐外面的人包括江崇,谁也不准进来。
    没有去理会一些龙骧卫眼中狐疑的神情,顾忱关好了门,在齐谦对面坐下。这是一间虽空置却很干净的屋子,室内摆设也很简单,不过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壶茶和两只茶杯。
    顾忱迟疑了一下,提起茶壶,为齐谦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茶。齐谦连半点犹豫都没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好茶。”齐谦笑道,“你还记得我喜欢喝茅山银针。”
    “……是,学生一直记得。”
    当年在弘文阁读书时,教导顾忱和萧廷深的老师便是齐谦齐大人,户部尚书,兼太子少师,是有名的学问大家。这位先生课上严厉,对皇子们也不假辞色,倒是在课后很和蔼可亲,常常端着一壶茅山银针,眯着眼在弘文阁后院晒太阳。
    他是先帝器重的臣子,即使到了萧廷深这一朝,他身上的荣耀也始终没有衰减。顾忱向来敬重这位先生,只不过前世……
    前世里,萧廷深在大肆屠杀时把齐谦也杀掉了,顾忱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才在前世和萧廷深彻底陌路。
    ……却没想到他正是内奸。
    许是因为顾忱注视他太久,神情变幻不定,齐谦笑着开口道:“你是在想,为什么今天抓住的人会是我吧。”
    顾忱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直到齐谦掀开兜帽的那一刻、看到他的脸时,顾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老师会是那个把情报出卖给反贼王永恪的人——前线有多少誓死而战的将领因此丧命,又有多少无辜的兵卒埋骨他乡。倒在敌人的剑下是马革裹尸,死得其所,可倒在自己人的剑下,又该是何种的屈辱,何种的不甘!?
    “您为什么这么做?”顾忱不由自主拧紧了眉,好看的眉宇间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褶皱,“难道您和王家……”
    他停住了。齐谦为人低调平和,从未听说过他和朝中哪一家走得近。就算是之前王氏独大、权倾朝野的时候,齐谦也始终没有和王家有过什么密切的往来。可以说正因为如此,从头到尾,顾忱都没有怀疑过齐谦。
    也直到这时,顾忱才感觉心底像是被一根长针扎了一下,不轻不重,但刺心地疼。
    “王家?”
    咔地一声轻响,齐谦放下了手里的茶杯。他注视着顾忱,轻轻笑了笑,眼底浮现出一抹痛恨:“王家是什么人?朝廷的蠹虫,贪恋权势,陷害忠良,这样的佞臣,如何能与之相交?”
    “可您——”
    “小忱。”齐谦凝视顾忱,“你认为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忱一怔,还未回答,齐谦已经自顾自说了下去:“陛下少年时就已颇有狠戾的恶名,他为人冷酷,甚少留情,杀人几乎眼睛都不眨一下,谁挡了他的路,他就会毫不犹豫处置谁。这样的性格,这样的为人,或许做个开国之君还好,可很难成为守成之君。”
    “大靖至此,历经四朝,先帝……”齐谦摇了摇头,“先帝荒诞,虽不暴虐,可耽于女色,沉迷后宫,我大靖经过先帝一朝,已然有些颓势了。当今陛下该做的,应该是休养生息,体察民情,可他性情如此暴虐,如何能休养生息?”
    说到这里,齐谦停了一下,微微地笑了,用一种温和但却充满说服力的口吻说道:“王氏和当今陛下都不可取,何不让他们两败俱伤,另择明主上位?”
    顾忱怔了怔,脸上出现一抹动摇的神色——抛开其它因素的话,他不得不承认,齐谦关于萧廷深和王氏的评价,居然……都很有道理。
    王氏自不必说,佞臣二字完全当得起。而这一世的萧廷深虽说比前世的萧廷深有了些人情味儿,但他骨子里的偏执、阴鸷、冷酷、狠戾……也确实是不可否认的。他是个性情暴虐、脾气急躁的人,这样的性格的确很难成为守成之君。
    ——历史上更多的是穷兵黩武、不顾民力、大肆征伐掠夺。
    许是因为捕捉到顾忱脸上的动摇,齐谦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当今陛下在登基之初,就几乎把手足杀戮殆尽,但终究还是有几人活了下来。只不过他们被贬去了偏远荒凉之地,数年也不得回京一次……小忱,你可还记得五殿下?”
    顾忱点了点头。当年在弘文阁读书的几位皇子中就有五皇子。和萧廷深不同,他是个谦和温柔的人,性格更为仁善,在顾忱的印象里,他几乎没有发怒或生气的时候。而且他似乎也很低调,并未在后来的夺嫡之争中涉足太深,所以才活了下来,被萧廷深封去了偏远的宁州。
    即便是被封去了这种荒僻之地,五皇子离开时也没有半分抱怨或不满。他倒是随遇而安,萧廷深下旨让他去,他就收拾收拾东西立马去了,半个不字都没有。
    “可惜当年先帝并未立五殿下为储君。”齐谦摇摇头,叹息一声,“否则他的性格才是最合适坐在这个位子上的。”
    他说完了,便微笑着凝视顾忱。顾忱看上去正在内心正在激烈挣扎,他一手杵在桌面上,眉尖轻蹙,许久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顾忱才微微颤动了一下睫毛,轻声道:“您说得对。”
    ——但他不能帮他。
    或许萧廷深的确暴虐,或许他日后的确很难成为一个明君,或许他最终会穷兵黩武,把大靖逼向灭亡。
    但顾忱不能抛下他。
    不仅仅是为了二人过去数十年的情谊,也不仅仅是为了萧廷深对他所展现出的温情,更是因为他自己……他不能违背自己的心。
    如果自己背叛了萧廷深,帮着齐谦把真实消息送到了王永恪那里,萧廷深和王永恪拼个两败俱伤,就会有无数人因此而丧命……其中或许会包括萧廷深——被赶下皇位的皇帝会有怎样的下场,史书上字里行间的无数鲜血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他不想让无辜的人因自己而死,更不愿让萧廷深因自己而亡。哪怕只是想一想……萧廷深会因他而死,他就感到胸口一阵窒息般的疼痛,仿佛被剖心挖腹一般。
    所以他不能这么做。
    尽管心里打定了主意,但顾忱说了“您说得对”表示赞同之后就没再继续往下说了。相反他露出了沉思的神色,在齐谦对面坐了下来。
    “或许您的想法是对的。”顾忱说,“但我奉命在此抓人,总不能空手回去……先生,学生有一个想法,或许要委屈您一下。”
    齐谦打量他片刻,最终颔首:“说来听听。”
    “学生会先带您回宫,去向陛下交差。”顾忱说,“与此同时我可以保证,陛下不会杀了先生。”
    齐谦点头。
    “至于先生要带出去的情报……”顾忱说,“我可以代先生送出。”
    齐谦这次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自眼底闪过一丝狐疑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开口:“你当真想这么做?”
    “当真。”顾忱语气平和。
    “如果我不同意呢?”
    “先生是不相信学生吗?”顾忱倒也没避讳,直白地说了出来。他笑了笑,看上去十分诚恳,“先生不愿给也可以,但我不能放您走,您也知道当今陛下的脾气……”
    他有意停顿了一下,露出为难的神色:“如果我差事办砸了,只怕全家的命都保不住了。”
    他故意这么说,并体贴地没再开口,沉默着给齐谦留下了思考的时间。他笃定,齐谦必定会把他和王永恪的联络方式给他,因为除此之外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一旦齐谦被带回京,萧廷深那边援兵已发,齐谦手上的情报就彻底废了。
    顾忱是他唯一的希望。
    果不其然,齐谦在沉默良久之后终于点了点头:“你是我教过的学生中品行最为上佳之人,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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