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场上一片混乱,而不远的营帐前则伫立着两个女子的身影。皇太后穿着一身简单又素雅的长裙站在那儿,她的贴身宫女云霜则在一旁打着伞,两人都默默无言,注视着不远处的情形。
    从帝太后中箭倒地开始,到萧廷深喊太医、顾忱下跪……两人将一切都尽收眼底。皇太后轻轻蹙了蹙那双细长的柳叶眉,目光落在跪着的顾忱身上,眼底滑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失望之色。
    “娘娘?”她身旁的侍女云霜发现了她的不愉之色,“您为何……?”
    “真是让哀家失望。”
    “失望?”云霜瞥了一眼不远处跪着的顾忱,不解地问,“眼下情形不是正好吗?”
    “好?”皇太后略带讥讽地笑了一声,“你想想,此事若换做是另外任何一个人,有哀家寻他闲聊在先,又有伤了那位东宫太后在后,陛下会如何反应?”
    云霜不由轻轻“啊”了一声:“那恐怕……”
    是了,当今陛下脾气以暴烈闻名,当年的龙骧卫统领是陛下身边何等信任的存在,通敌消息一出,还不是一样当场被陛下诛杀?
    “这就是了。”皇太后微微勾起了唇,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哀家早先找顾忱过来,原本也就是做给陛下看的。陛下此人多疑又喜怒无常,对哀家忌惮已久,顾忱从哀家这儿离开,他岂有不问之理?”
    “可哀家确实什么也没和他说,顾忱所言也必然是实话。但他说的是实话,陛下可未必觉得是实话。哀家此举,不过是为了在陛下心中埋一颗怀疑的种子,留待今日。”
    云霜不由流露出一抹敬佩之色:“娘娘所言甚是。”
    “萧廷深这个人,哀家抚养他这么多年,他的脾性早就一清二楚了。”皇太后注视远处握紧了双拳,全身都绷紧了的萧廷深,冷冷弯了弯唇角,“那日对顾忱疑惑在先,再加上今日他生母中箭受伤,顾忱是最大的嫌疑人……激怒之下,他早就该动手了。”
    “杀了顾忱,他就是诛杀有功之臣的暴虐之君,到时不必哀家出手,朝野内外也自然会人心涣散,再没什么人会拥戴他,哀家要另立一个听话的新君岂不是轻而易举?”皇太后说着,手指忽然攥紧。只听“咯”地一声轻响,一枚寸许来长的葱白指甲折断在掌心,她冷冷丢掉了它。
    “他并没有当场杀了顾忱,这就已经是退了一步了。哀家虽听到了些他们两人的传言,却没想到他竟对顾忱感情深到了这种地步……”
    “娘娘的意思是……”云霜有些迟疑,“陛下不会再杀顾忱了?如果陛下当真不杀顾忱了,娘娘……预备如何?”
    “急什么?”皇太后冷哼一声,“哀家在后宫中沉浮了半辈子,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
    萧廷深攥紧了拳头,掌心传来一丝尖锐的刺痛。细密的雨丝飘落在他的面颊上,可他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凉意。
    母后已经被抬回营帐了,宫女们来来去去,他只能在营帐门口守着。担忧、恐惧、怒气、暴戾在他心底混为一体,左冲右突,却找不到一个发泄的途径。
    许是因为他脸色实在太差了,表现得焦躁不堪,周围没一个人敢上前来触他的霉头。就连魏德全,那位平日里最得萧廷深器重的大太监都小心翼翼的,一声不吭。
    太医前来禀报了母后的伤势,说是箭已经取出,并无大碍了。只是母后体质虚弱,失血过多,要想醒来还需等一阵子。萧廷深听说母亲已无大碍放下了一半心,然而另一半心里的烦躁却加深了几分。他挥挥手让太医下去,自己在营帐门口静静站着。过了一会儿,刑部尚书匆匆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躬身行了一礼。
    “陛下,”他开口说道,“臣来请旨,是否先要将伤了太后娘娘的顾大人收监下狱,以便日后审问……”
    萧廷深原本还只是静静站着,听到“顾大人”三字后陡然暴怒,暴喝一声:“滚!谁也别来烦朕!”
    刑部尚书吓了一跳,嘴唇动了动,然而最终还是意识到现在的萧廷深听不进去任何话,也想不进去任何事,只得默默又行一礼,迅速退下了。萧廷深暴躁地在原地转了两圈,一脚踹在一旁一块大石头上,只觉一股郁结之气堵在胸口,闷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帝太后中箭,顾忱是最大嫌疑人。
    真的会是顾忱做的吗?
    ……不,不会是他。
    萧廷深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在冲着他咆哮,他耳边各种嗡嗡作响的声音都在告诉他,不是他。不是顾忱,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无论是预谋还是偶然,都不会是顾忱。
    他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抗拒“顾忱是凶手”这种想法。
    不是他。一定不是他。萧廷深没有确凿的证据,他只是凭借直觉,和对顾忱的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绝对不是他。
    萧廷深几乎是扭头就向草场的方向冲去。两旁的人和景物在他眼中都化为了毫无意义的色块,模糊成一团。他一路狂奔,最终看到了不远处的顾忱——
    他还跪在原地。几缕长发散落在额前,雨水顺着他的脸庞往下淌,流进了衣服里。他头垂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也看不清他此刻的模样。
    萧廷深只觉心脏剧烈一缩,就像是有人狠狠给了他一拳,疼痛乍然迸开,一时间五脏六腑都痛得缩成了一团。他想起当时顾忱匆匆赶来,满脸担忧想看看母后的情况,而自己做了什么,自己竟冲动地把他推到了一边!
    萧廷深站在了顾忱面前,喉结滚动了一下,最后低声唤了他一句:“云停。”
    顾忱没有动。
    “云停。”萧廷深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撩开他额前湿漉漉的长发,“云停……”
    顾忱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像是才回过神一样,缓慢抬起了头。
    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上面挂着一滴雨水,乍一看像是哭泣过后的泪珠。他静静凝视萧廷深半晌,接着缓缓伏低了身子,行了一个君臣之礼。
    “臣见过陛下。”
    他嗓音低哑,像是被扯坏的棉絮,断断续续的。萧廷深心疼得要命,转头向远处的魏德全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朕拿把伞!”
    大太监几乎是一溜小跑冲了过来,递了一把伞和一副手帕给萧廷深。萧廷深撑开伞遮住两个人,接着向顾忱伸出手:“起来。”
    顾忱抬起眼,明显是怔了一下。他迟疑着伸出手,萧廷深一把将他拽了起来。他拿着手帕就要给顾忱擦脸,顾忱伸手挡在脸前,低声说道:“陛下,这不合规矩,臣自己来……”
    萧廷深手悬在半空中,怔住了。已经很久了,顾忱很久没有说过“不合礼法”“成何体统”之类的了。如今乍然一听到,竟然像把刀子一样狠狠扎进了他的胸膛,让他的心一阵抽痛。他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已经习惯了顾忱时时刻刻的陪伴,以及顾忱偶尔显露出的无奈和退让……
    他始终以为是自己在纵容顾忱,然而顾忱又何尝不是在纵容他。他知道顾忱家中礼教甚严,从前别说是肢体上的接触,就是口头的调侃顾忱都从未说过一句。他本身就是个极致温柔内敛,又极致克己守礼的人。
    是萧廷深强行把他拖到身边,也是萧廷深困住了他,更是萧廷深打碎了他曾经的原则,让他在一次又一次的抉择中选择退让。萧廷深不在意世俗礼节,而顾忱却恰恰是最在意礼法的。尽管他从未直白承认过自己对萧廷深的感情,但他纵容并默许了萧廷深的步步靠近,这就已经是他最直接、也是最大胆的表白了。
    可萧廷深却一时冲动,亲手把他推到了一边。
    一股强烈的悔恨顷刻间淹没了萧廷深。他一言不发,带着点怒气扒拉开顾忱的手,慢慢给他擦去脸上的雨水:“你怎么、你怎么……下雨了你怎么不知道躲?”他一边用力,一边狠狠地说道,“朕是脑子不清醒了,你也脑子不清醒了吗?”
    顾忱带着点惊讶的眼神看向萧廷深,被萧廷深直接一把将眼睛盖住了。他一边去擦顾忱已经湿透了的头发,一边语气不善地说道:“看朕干什么?”
    “陛下……”
    “朕当时确实脑子坏了。”萧廷深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该那么对待你,可你也是,怎么一言不合就跪下了?朕不让你起来,你就真的不起来了?你就算起来了,朕也不可能……”
    他猛地刹住了,两人对视了半晌,他才复又开口:“你知道朕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顾忱不由自主张了张唇:“臣……”
    “是朕的不对。”萧廷深泄了气一般低声说道,“朕和你道歉,朕向你承认错误。当时是朕太冲动了……你……你不要生气。”
    顾忱长长的睫毛很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像是有些无措。过了许久,他才小声说道:“臣没生气。”
    “先回去。”萧廷深向他伸出手,“你衣服都淋湿了。”
    顾忱在原地怔怔站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朵尖逐渐晕染上了一抹红色。他眨了眨眼,目光向萧廷深的身后飘去。
    “陛下先走,臣跟着。”他又一次小声说,“臣的母亲还有妹妹……都在。”
    萧廷深点了点头,然后猝不及防伸手,一把将顾忱拉到了身边。他把伞遮在两个人头顶,硬是扯着他向营帐的方向走去。
    “只有一把伞,”他说,“朕要体恤臣下,不能让你淋雨。”
    他侧头瞥了一眼尽管不是很赞同但依旧默许了的顾忱,心想,回去一定要赏只送来了一把伞的魏德全。
    第四十七章
    把顾忱送回到他自己的营帐门口,萧廷深倒是一点儿也没见外,自动自觉掀起门帘就要进去。顾忱脚步不由自主一顿,脸上明显一愣。
    “愣着做什么?”萧廷深伸手把他往营帐里拽,“快进来。”
    顾忱硬是被他拉进了营帐里,红晕顺着耳朵尖向下蔓延,一时间整只耳朵都红了。他眨了眨眼,低声开口:“陛下,这是臣的营帐。”
    “朕知道。”
    “可……”
    “朕不能来?”
    “……臣不是这个意思。”
    顾忱对他的脾性也摸得很清楚了,这是个做了就做了,管别人怎么想的主。他叹了口气,一时间产生了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不管谁看到萧廷深拽着他回来,不管这次又是什么流言,连代行天子事他都做过了,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然而接下来他就发现自己高估自己了——萧廷深说什么都要亲手帮他换衣服。顾忱哪里肯干,两人拽着一套干爽的衣服在营帐里拉拉扯扯的。
    “陛下,这样真的不行!”
    “朕说行就是行,再说了也不是第一次——!”
    “陛下!”
    顾大人耳根飘红,一脸羞愤欲死的模样,死活也不肯放手。萧廷深拽着衣服的另一头,说什么都要先夺在自己手里。结果只听“嘶啦”一声脆响,脆弱的衣袍根本经不住两个人这么折腾,直接从中扯成了两半,两人一人手里捏着一只袖子。
    顾忱:“……”
    萧廷深:“……”
    两人都愣了一下,随后萧廷深冲着门外大吼:“魏德全!”
    大太监一脸淡定地走了进来,跪在了地上。
    “把尚衣局的人给朕通通罚俸半年。”萧廷深把那件破衣服往地上一丢,“让他们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魏德全默默把衣服拿起来,那张向来淡定的脸上出现一丝波动。即便隔了很远,顾忱也能感受到他一瞬间的无语——
    不管是什么衣料都经不住你们两个这么折腾啊陛下。
    “再给顾卿拿一套衣服来。”萧廷深说。
    魏德全应了,拿着那件被暴力扯成两半的衣服走出营帐,迎面就看到了尚衣局总管太监宋承。他把衣服往宋承手里一塞,传达了陛下的旨意。
    莫名其妙被罚了半年俸禄的宋承:“……”
    他看看衣服,再看看魏德全,小声问出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和顾大人这么激烈的吗?”
    .
    经过了一番折腾,顾忱总算换好了干爽的衣服——最后还是他自己换的,主要是萧廷深理亏在先,不敢硬抢,也不敢真的惹他,他才算终于占了一次上风。
    换完了衣服之后,两人相对坐了一会儿,顾忱率先开口,带了点儿担忧和关切:“太后娘娘如何了?”
    萧廷深没想到他回来后问的第一个问题和他自己无关,反而和自己的母后有关,眸中闪过一丝暖意:“她没事了,太医说是失血过多,若想清醒还需要些时日。”
    “你当时可看见了射箭的人?”
    顾忱摇摇头:“臣只看到了箭枝。”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这句话简直苍白无力,根本没有任何说服力也没有可信度,然而萧廷深却没有半分怀疑,沉吟了片刻后说道:“此事事关重大,居然有人胆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射伤母后,朕必须彻查。”
    顾忱点了点头:“臣如今身负嫌疑,为了避嫌,就不去了。”
    萧廷深瞪他一眼:“你和朕一起来。”
    “臣……”
    “朕信你。”

章节目录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新御书屋只为原作者颜十欢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颜十欢并收藏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