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说:“万一呢?妈,真的不用。”
    母亲泪巴巴,凌云烦闷:“你自己也舍不得,何苦拿出来?”
    母亲沉默了,那次拦着不让女儿把它拿出去,是不想她后悔,靠女儿自己,将不会有机会赎回它。
    换了平时,母亲就直通通地说了,这些时日她反省过,女儿性子偏激,但有些话没说错。她在外讨生活,会受多少冷眼,听多少闲话,抱有多少希望又再落空,都是能想得到的。
    身为母亲,为什么要像个外人一样,让女儿怄气?母亲终于认了错:“算命的说,怪就怪你爸的名字没取好,视野开阔声势浩大的名字,命格不强就镇不住,害得你也受苦了。”
    凌云斥为无稽之谈:“方瑶不见得能一直横着走,这次成交率如果不足六成,下次她还想抢,业务部就有理由拒绝她了。”
    母亲没做声,关系户哪是那么好拦的?早些年凌越海风光的时候,女儿满街横着走,几时想过会被人欺负成这样。
    11月27日,贝斯特本年度秋拍打响第一战,是特聘拍卖师叶之南主槌的陶瓷拍卖会,乐有薇依然送了花篮,携郑好在员工席落座。散场后,两人前去道贺,叶之南说:“阿豹在盯着唐烨辰。”
    乐有薇笑了,唐烨辰对她打心理战,阿豹也能照搬。随时随地有双利眼盯着你,随时随地跟你玩命,唐烨辰没好日子过了。如果他告阿豹非法跟踪,阿豹两手一摊,他可什么都没干过,耍无赖总是不会吃亏的。
    方瑶的珠宝玉器拍卖会定在第三天上午,业务部做好她弄砸锅的准备,安排的是小场地,把影响力控制到最低,乐有薇和凌云各自来看热闹。
    方父请来名导演捧场,拍品里有一件品牌手镯是上世纪40年代的古董,导演亲自举牌得到它。他筹拍的院线电影是民国背景,片中的女主角在手镯里藏有毒针,猎杀了日本间谍。导演对众人说踏破铁鞋,几经波折,才发现这么一件绝美的道具,不计成本也要拿下。
    记者们的器材闪个不停,导演夸赞拍卖师成全了他,他有信心让那一场美艳杀戮看点十足。凌云瞧着台上笑若春花的方瑶,怒而离席。
    拍卖场外连空气都宜人些,凌云摸出打火机和烟,叶之南停车,无意间一看,顿时有些疑惑,走来问:“这场怎么不是你主槌?”
    凌云赌气,脱口而出:“为什么就得是我?”
    叶之南说:“珠宝类你是公司最好的一个。”
    凌云心头一涩,叶之南冲她微微颔首告别,她犹豫了一下:“叶总,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您。”
    叶之南回头:“你说。”
    凌云说:“我在您手下实习的时候,您为什么没录用我,我差在哪里?”
    叶之南看着凌云,她很委屈,流露出她身上很罕见的小儿女情态,他便温和地回答她:“我那时候很忙,没有太多精力带新人,只打算选两个人。夏至当然会放在身边,有薇和你水平相当,但我有私心。”
    叶之南坦陈对乐有薇有私心,仅此而已,凌云心中一宽,低声说:“可我当时很想听您的教导。”
    其实当初凌云在实习生里不突出,但是这样说,她会好受些。叶之南笑问:“现在不需要了吧?”
    凌云说:“需要。”
    叶之南说:“我经常在天空艺术空间,随时找我。”
    名导演拍下祖母绿手镯就退场,方瑶接下来仍疏误不断。全场结束时,乐有薇算了算,流拍比例很大,凌云下次有望夺回江山。
    叶之南来找乐有薇:“我和吴晓芸谈过了,你那场实行实名制,增派安保人手。”
    郑好说:“恶人再闹事就报警,实名制,一抓一个准。”
    自从回了一趟家,能量又回到乐有薇身上,就算上次的事再发生一次,她也确信不会影响情绪。她更担心她的师兄,他不肯遂了那女人的心愿,那女人放出了心里的魔鬼,唐烨辰为了妹妹,不惜和多年好友交恶,必然是恼羞成怒:“师兄多当心,他们恨我,也恨你。”
    次日,判决下来,唐莎被一审判处12年监.禁,且不得保释。她当庭要求上诉,并期望在二审中争取无罪判决,与此同时,检方认为法庭对唐莎等人的判罚过轻,也提出上诉。
    唐莎还不到21岁,12年后,仍是盛年,还能为害一方。律师怀特第一时间知会乐有薇:“我和秦总的人都对这个结果不满,相信唐家同样失望。无论如何,你和秦杉多加小心。”
    乐有薇的玉器杂项拍卖会,秦杉依然提前一天到来。制砚大师慢工细琢,乐有薇那方眉纹金星歙砚还没完工,这次见面没有礼物送她,秦杉很惭愧。
    乐有薇带秦杉去喝菌菇汤,她6岁时,爸爸妈妈出远门,爸爸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她说想要海螺。后来她才明白,礼物不重要,只要爸爸妈妈都还在身边,她别无所求。她说:“又能看到我家小杉了,还要什么礼物。”
    秦杉终于听到女朋友主动说情话了,捧着她的脸亲下去:“可我还是想送你好东西,你喜欢的东西。”
    乐有薇说:“下次送我竹蜻蜓,上面用梅花小篆刻我的名字,我想要这个。”
    秦杉茅塞顿开:“竹蜻蜓也送,风筝也送。”
    夜里,乐有薇梦见自己一败涂地,所有拍品都流拍,无一人举牌,全场一冷到底,她站在台上,难堪得无以复加。惊醒后,她恨恨不已,说是风过无痕,但潜意识仍被唐家人龌龊的小动作影响了。
    已是凌晨,如果不马上调整过来,白天的拍卖会堪忧。乐有薇试图在脑中再过一遍重点拍品,却一团乱麻,梦中那一双双空洞洞的眼睛直视她,他们都拿着号牌,却只拿它当成扇子扇着风,无声地羞辱着拍卖师。
    现在必须镇定。乐有薇闭目养神,把所有串词都从大脑里提溜出来,来来回回,默念不休。
    天亮后,乐有薇依然心神不宁,带秦杉去云豪酒店吃早餐。拍卖会前她不吃东西,但她喜欢闻麦香气味。
    跟杨诚相识后,乐有薇有空就来这里坐一坐,隔着玻璃窗看杨诚和她的同事们劳作,她总觉得甜品制作过程像在施法,做的人和吃的人都能体会到幸福感。
    杨诚送来刚出炉的芬兰肉桂卷,问:“昨晚没睡好?”
    乐有薇两眼挂着黑眼圈,秦杉说:“她做噩梦了。”
    杨诚给乐有薇端了一杯热牛奶,听完噩梦内容,她嗐一声:“这个好办,等下我和秦杉拿着号牌坐到竞拍区。”
    乐有薇眼睛一亮,杨诚给出了大而化之的办法,只要亲朋在台下,梦境就不会变成现实。
    秦杉看着乐有薇,她的烦恼一扫而空,大口喝着牛奶,哇啦啦扯些有的没的,杨诚跟她你一句我一句有来有往,相对笑得敞亮,他不禁说:“我还得在江家林待上几年,小薇在云州总算有个无话不谈的朋友,我特别高兴。”
    乐有薇笑道:“是啊,我运气很好。”
    人在社会上闯荡个几年,就会知道,纵使遍地熟人,但交到可以彼此交心的朋友,非常难。在杨诚心里,乐有薇也是她这样的朋友,但秦杉用了“总算”,她是吃惊的:“郑好不是吗?”
    乐有薇把郑好视为恩人和自己的责任,但对郑好这个人本身其实算不上多喜欢。秦杉自己看出来了,她不否认,直率地说:“从来不是。”
    乐有薇广结善缘,有很多友好的工作伙伴,但她跟人建立私交是有标准的,要么本能就喜欢,不需要什么理由,要么是她欣赏的人,郑好两者都不是。
    很小的时候,只知道一起玩,到了初中,乐有薇才发现自己和郑好是两类人。有时她跟郑好说点什么,郑好总是不懂,跟她交流很累。久而久之,乐有薇不对她说心里话,没必要说。
    小学和中学时,乐有薇交过好几个朋友。但那时大家年纪小,都不成熟,每个女生都要求是乐有薇最好的朋友,不喜欢她和郑好走得近,乐有薇做不到。她承蒙郑家恩泽多年,无法疏远郑好。
    少女友情经常是有排他性的,很爱吃醋,乐有薇谈得来的男生都给她写过情书,那些年,她没能交到知交好友。
    大学时,乐有薇结交到两个很谈得来的朋友。其中一人大学毕业后出国工作,乐有薇和她至今有联系,但相隔万里,圈子不同了,关系渐渐淡了许多。
    另一人毕业就结婚生子,当了全职太太,生活重心是家庭,乐有薇和她的日常状态大不同,共同话题少了,也淡下来了。
    只有郑好一直在乐有薇身边。不少熟人都说羡慕两人从幼儿园走到现在的感情,但乐有薇心里明白,自己喜欢的是郑家父母。她承认郑好对她好,于是一直回报这份好,可是很多话都不想跟郑好说,有没有叶之南这个因素都一样。
    郑好只喜欢待在让她感觉舒适的世界里,对世界之外的人和事都没兴趣,完全没想过规划未来。在叶之南出现之前,乐有薇就经常被她弄得很烦躁,但郑好受委屈时,她又看不过眼。
    有时乐有薇会反省,一个对自己这么好的人,自己对她的感情出于我“应该”喜欢她,但不是油然生出的本能,似乎太残忍了。这几乎是她的内心隐秘,她不大能面对这一点。
    杨诚听得很难过,乐有薇父母去世得早,亲戚待她很疏离,她只有郑家,所以她竟不明白,哪怕是相处得很亲厚的亲人,彼此之间这样也不足为奇。她拿自家表妹举例,只因丈夫说我养你,表妹就当家庭主妇了,浑不顾丈夫只是工薪阶层。丈夫也浑不顾妻子在家带孩子看顾老人付出的劳动,动辄辱骂被他养着,她还不知足。
    刚开始,杨诚劝过表妹出来工作,但表妹永远有一万个借口。于是杨诚看明白了,是表妹自己不愿到社会上参与竞争,且把男人看得比自己高一等,很认同他的观点,不认为家务活同样是为家庭做出贡献,整日气短心虚。
    每次见面,表妹都怨言不断,但帮着骂上两句,她又会为丈夫开脱,认为他养家辛苦。杨诚很讨厌表妹夫,对表妹也心生鄙夷,很难喜欢她,但还是希望这个糊涂人能过得好,所以乐有薇对亲人郑好的心态是人之常情。
    乐有薇说:“可是郑好对我有大恩。”
    杨诚笑道:“那就回报恩情,不用加上喜爱之情。”
    都说喜欢一个人往往是无缘无故的,但细究起来,并非如此。对方身上一定有着吸引你的点。郑好的点是对乐有薇好,然而交朋结友,你更看重的往往是相处合拍,或者志趣相投。
    乐有薇的好友都是她欣赏之人,郑好欠缺这种闪光点,连玩都跟乐有薇玩不到一起。杨诚说:“亲情和友情不是一回事。亲人只是亲人,你对她有责任感,但很难把她当成朋友,就跟我爸妈一样。我们都想对对方好,但他们太顽固,拒绝改变,总让我感觉‘还说什么呢,说了你们也不懂,不说了’,跟朋友待在一起舒服得多。”
    乐有薇醍醐灌顶:“明白了。亲人就是亲人,我尽心尽责就好。”
    秦杉握住乐有薇的手,他一向认为,乐有薇把郑好对家庭的责任统统扛在肩上,既因为报恩,也因为指望不上郑好,原来还掺杂了复杂因素,乐有薇一直在强迫自己要去喜欢郑好。
    乐有薇在江爷爷家曾经扇过方瑶巴掌,只为给郑好出气,有天她见到方瑶,私下对秦杉说,方瑶害得《南枝春早图》流拍,该打,但她和郑好是口角之争,其实不必那么狠。
    当时秦杉听了还有点疑惑,如今才明白,多年来,乐有薇一直不自觉地刻意对郑好好,过于用力了。
    今日这番交谈,乐有薇必能放下自我束缚,不再被良心禁锢,不用活得那么累了。秦杉衷心说:“杨姐,晚上一起喝酒吧。”
    乐有薇和杨诚一齐比个ok的手势,秦杉看着杨诚笑了。乐有薇有次跟他说过,做慈善晚会带给她个人两大收获,一是跟齐染走近了,从画廊打工时期,齐染就是她喜欢的艺术家,二是结识杨诚,的确是肺腑之言。
    因为杨诚,乐有薇和她男朋友罗向晖也成了朋友,每次他来云州和杨诚小聚,杨诚都会喊上乐有薇一起吃饭。罗向晖目前在北京工作,计划调来云州和杨诚团聚,云州几家三甲医院都在邀请他。
    第124章
    玉器杂项拍卖会准点举行,乐有薇把杂念都甩开,手持叶之南赠送的小木槌登台。台下,她的亲朋好友们都没坐员工席,纷纷拿着号牌,助她驱散心魔。
    除了黎翘楚的烛台,业务部的同事征集到若干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紫檀惊堂木、白玉雕福寿葫芦形笔洗、玻璃种翡翠雕“一路连科”扁瓶等等,都是预展上就广受注目的拍品。此外还有一件清中期的宫制冬吉服冠,掀起全场第一个高潮。
    皇帝吉服主要用于重大吉庆节日,以及仪式典礼。乐有薇向众人展示这件冬吉服冠,它以石青色素缎为面,冠顶镶金錾花点翠金座,并嵌蓝、红宝石,上衔大珍珠颗粒圆整,光泽透明,有宝光,为百里挑一之佳品。
    秦望到场时,乐有薇正在介绍:“此件吉服冠为皇帝御用,且熏貂皮檐,应为立冬后,十一月初一日前和下年元月十五日上元节以后的冬天所用。”
    上次高铁冠名权拍卖会,秦望抽不开身,让特助老高去看秦杉,老高报告了场内的异动。秦望找人要到全场视频,看完找吴晓芸:“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下次和以后,不能再发生这种事件。”
    吴晓芸说:“汪震华藏品那次,外界给有薇施了压,她压力太大了,有点怯场,竞买人难免对她有意见。”
    秦望盯着吴晓芸,吴晓芸回避他的眼神:“有薇在年轻一辈里能力还行,但心理素质不过关,抗压能力不行。”
    秦望冷淡道:“我倒觉得,她压住场子了。”
    吴晓芸自顾自吃花胶,隔了片刻,她说:“儿子想要一款限量鞋。”
    秦望看她一眼,那意思是“你自己不能买吗”,吴晓芸看着他:“爸爸买的,小峥会很高兴。”
    秦望不理睬,上楼了。秦峥上高中之前挺正常,这两年进入青春叛逆期,就没个笑模样,看他跟看仇人一样。秦杉也不理父亲,但秦杉眼里透亮,没有恨意。
    吴晓芸怨毒地盯住秦望背影,语气却很淡漠:“两个儿子都不认你,可能这就是你的命吧。”
    不等秦望反应,吴晓芸走进书房。秦峥戴着耳机玩电脑游戏,零食胡乱堆在桌上。
    电竞如今是一项赛事,秦峥若以此为业,也不是不可以,但他双眼空洞,机械地玩,多跟他说句话,他就暴躁地踢墙砸电脑。吴晓芸悄悄请来心理医生观察他,医生们都建议尽快就医。
    秦峥百般抗拒,吴晓芸思虑几天,放弃押他去看医生。儿子一旦被确诊,秦望就更不看重他了。
    秦峥从小到大,秦望从未配合吴晓芸参加亲子活动,每年秦峥生日和过年时,他都打一笔为数可观的钱给吴晓芸,让她准备礼物,自己半分不操心。
    毫无疑问,秦望只把秦峥当成他的污点证人。吴晓芸怀疑他和外面的女人已有孩子,他俩来往有两年多了,别的女人没跟他这么久过。但她找人查过,没抓到任何把柄。
    医生为秦峥开了抗躁郁的药,吴晓芸把药片碾碎,加进汤食里,但秦峥没有好转。他一日日坐在电脑前,像一座峻黑的山,动不动就暴跳如雷,如山崩地裂,大小石块砰砰掉。
    吴晓芸呆坐在沙发上,儿子这种状态已有两年,老师说他在学校也是神游万里,一点就着,可自己对乐有薇的打压,没能动摇秦望对她的判断。
    秦望势必会倚重秦杉和准儿媳了,吴晓芸看着眼前的儿子,心灰意冷。唐烨辰联系她,她没好气:“二审之前,不能消停一下吗?老秦狠起来六亲不认。”
    竞买人对冬吉服冠展开围剿,最终被云州市博物馆得手。常伟亮兑现了承诺,把黎翘楚的16件烛台悉数收入囊中,还趁机宣传了他担任美术指导的宋代历史剧,笑呵呵对在座的人说:“真东西往那儿一摆就不一样,一看就不一样。”
    拍卖会接近尾声,吴晓芸来了,郑好立刻发觉了。整场她都捏着一把汗,生怕上一场集体退场的情形再重演,但迄今为止没有异动,她以为是吴晓芸的功劳,叶之南亲自去找吴晓芸,吴晓芸使出浑身解数做好安防。
    吴晓芸生得妩媚,发型和穿衣风格一贯很女性化,但她生意做得好,十几二十年下来,身上添了上位者的倨傲劲,看着像一把带着脂粉香气的刀。但秦望对乐有薇爱屋及乌,一目了然。郑好暗暗想,只要秦望喜欢乐有薇,吴晓芸就奈何不了她。不过看秦杉的意思,他好像不想回到秦家。
    郑家父母都觉得秦杉不回秦家更好,商界看着风光,但伴随巨大风险,而建筑师越老越吃香,靠秦杉和乐有薇的收入,过上好日子不难。日子太太平平地过,比什么都强。
    散场后,常伟亮等客户围住乐有薇,乐有薇含笑聊着,秦杉拿着润喉糖走过去,被秦望堵住了。
    郑好走开几步,不去听父子间的谈话。她暗自打量秦望,一双朗目,长身阔步,是个很有气势的大男人,再看吴晓芸,叶之南正在和她说话,是在道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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