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季白望向眼前的女子,她的目光澄清,与他的二哥一般都是这个世上顶干净的人,不知道这世间的人心龌龊。
    他眼中慢慢生出了恶意,干涸着嘴唇说道:“夫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猜裴将军为何要让我与兄长去?”
    看着沈月溪的呆愣,林季白磨了磨唇,又道:“水匪头子是姚潜,这事裴将军早就知道了吧,而我们不过是引姚潜出来的诱饵罢了。”
    沈月溪从来都知道裴衍洲不算什么好人,她见过他的杀伐果断,也见过他的霸道强行,当林季白和她说这事的时候,她竟也只是愣怔了一会儿,便开口道:“郎君亦派了公孙将军前去接应,他绝无要置你们死活不顾的意思。”
    “夫人当初与我二哥已经谈婚论嫁,是裴将军带兵围困了沈府,强娶了夫人,夫人就一点不怨恨吗?”林季白尖锐地问道,“彼时他还是沈家的养子,却恩将仇报,夫人就没有想过往后他到更高的位置,会怎么对待夫人?”
    “这是我与郎君之间的事。”沈月溪倏地站起身来,这些话是实情没错,可她却听不得旁人对裴衍洲的质问。
    她居高临下地望向跪坐在地上的林季白,冷下了面孔,“你身为郎君的手下,也不该说这些话。”
    素雅清丽的女子此刻眼中有火,如傲然枝头的白梅,林季白没有起身,只抬头仰视着沈月溪,近乎呢喃地问道:“夫人当初为何要将我引荐给裴将军?”
    沈月溪认真答道:“我也不过是将你的答卷转交给郎君罢了,用不用你,将你从牢里放出皆是郎君的意思。”
    她垂眸对上林季白迷乱寻不到方向的眼睛,“林夫人大义,你二哥舍生救汾东,凭着这些,我愿意保你的性命……而你还愿意留在汾东吗?”
    林季白猛地瞪大了眼睛,反问道:“夫人什么意思?”
    他对上她的眼眸,里面尽是对裴衍洲的维护,他难掩心中的酸涩,用力低下头去,轻声问道:“夫人今日为何来见我?是因为我阿娘还是看在我二哥的面上?”
    “只是单纯地想要来看望你,”沈月溪坦诚地说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我相识一场,若我能予以你帮助,我定倾囊相助……”
    林季白猛一抬头,眼里绽放出光芒,便又听她说道:“可衍洲是我的夫君,你若对他有二心,我绝不会将你留在汾东。”
    他盯着沈月溪,柔弱的女子此刻格外认真严肃,林季白微动喉结,别开眼睛,“夫人,汾东是我的故土,我从未想过离开,更无背叛裴将军之意。请原谅我方才的放肆。”
    沈月溪认认真真地看着林季白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回头与她对视,眼里的迷茫已经散去,少年郎的目光坚定而清澈。
    她缓缓站起身来,想了想,还是将大袖中的画卷拿出,递给林季白,“这是你二哥从前作的画,如今我将它赠予你,且寄一抹相思。林三郎,我来看你,还因你我皆是被家人所护之人,所以……莫要辜负了家人舍命相护。”
    “夫人……”林季白轻轻唤了一声。
    沈月溪对着他浅笑了一下,重新带上帷帽,“我不便久留,今日就此别过,希望日后还能在将军府看到你。”
    林季白跟着站起身,“我送夫人。”
    他默默跟在沈月溪的身后,将她送到了门口。
    木门“咯吱”一声打开,就见到同是一身苍色的裴衍洲立在屋檐下,也不知来了多久。
    沈月溪乍一见他,竟有了一点心虚,忙上前笑道:“郎君怎来了?”
    裴衍洲淡淡扫了林季白一眼,当着他的面便牵起沈月溪的手,“我来接你。”
    林季白看着那强势的男子体贴地将沈月溪抱上马车,直到他们走远,他还愣着,过了许久,方慢慢展开沈月溪所赠的那幅画,落款之处写的是姚仲青的名字,可他的目光却停留在了石榴花下的红衣少女。
    少年慕艾,情窦初开时,心悦沈家女的从来不止姚仲青一人,林季白低头笑着,眼眶中的泪却是一滴接一滴地在画上晕开——
    若是沈月溪不来,林季白其实已经准备南下投奔扬州的宇文渡,可在他满心麻木之时,偏偏她来了。她于他或如沙漠中的旅人看到海市蜃楼,明知不真却是前行的盼头。
    林季白擦了一把眼泪,心中的戾气散去不少,他确实不该怨恨裴衍洲,毕竟裴衍洲或许心存利用,却也保住了他的性命,他如今的仇人唯有姚潜!
    并不知道林季白所想的沈月溪不敢吱声地与裴衍洲一帘之隔,马蹄声平稳,夏光明媚,她卷起挂帘,忽地笑开:“衍洲,这好像当初你去姚府接我的光景。那时你来接我,我是真的很开心。”
    女子的话里多少带着些讨好,裴衍洲瞥了她一眼,“我竟不知阿月还藏着姚二郎的画作。”
    沈月溪微微一愣,小心问道:“你……隔着墙也能听到?”
    裴衍洲并不告诉她,自己是一路尾随,甚至躲在屋顶上了听了全部——虽然那副画让他心有介怀,可是他亦是高兴的,只因沈月溪言语中的维护。
    沈月溪轻咳了一声,“只是昔日随手收藏着。”
    她将那幅画送出,也是怕日后裴衍洲看到,落得同那块玉佩相同的命运,不如赠给林季白。
    “往后不要离外男这般近了。”裴衍洲淡淡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好。”沈月溪柔顺地应着。
    等到了将军府,裴衍洲从怀中掏出一柄精致的匕首,“这个阿月留着防身。”
    沈月溪接过匕首,匕首刀鞘精致,镶满了宝石,看着便不是俗物,她没有拒绝。
    “阿月……”裴衍洲又唤了一声,对上沈月溪明亮干净的眼眸时,忽地便印下一吻。
    沈月溪羞红着脸,推了推他,“周围还有旁人呢。”
    而将军府的下人与护卫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他们在裴衍洲看向他们之前就已将头低下,果然听到裴衍洲淡然说道:“他们看不到。”
    沈月溪环视了一圈,见众人都低着头,稍许放心,只是她还未全然放下,裴衍洲已经将她抱起。
    当她双手环着裴衍洲的脖子,依靠着他时,竟也习惯了这些,只盼着他步伐再快些,别被人看到就成。
    裴衍洲也只是将她抱回房去,还来不及厮磨便匆匆离去——
    前方探子传来消息,京都城破,张丛行称帝。
    第六十二章
    前世裴衍洲在张丛行手下做过一年, 对张丛行还算了解,张丛行并不是一个能成大事的,如今这般势如破竹, 颇叫他有些意外。
    底下的人还在为是主动出手还是休养生息而争执不休, 裴衍洲听得有些许不耐,手在刀柄上摩挲了一下, 一锤定音:“攻打河东。”
    众人皆是一惊,便是左无问也觉得并不妥当。
    左无问道:“河东离京都太近,主公攻占了河东岂不是与张丛行直接对上?”
    “嗯。”裴衍洲点了点头, 显是早就想好攻下河东面临的是怎样的局势。
    立刻有人劝道:“张丛行如今势头正盛,不宜与他硬碰硬,水匪既是陆霄的人假扮,我们何不以此为借口, 先北上攻下冀州?”
    左无问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可当他看向深不见底的年轻主公时,有了几分犹豫, 不管是冀州还是扬州皆是难啃的骨头,若非张丛行直接灭了大齐, 打破了原本的平衡, 左无问更想暂无战事以休养生息, 而今的局势却是不行。
    他考量许久,慢悠悠地道:“我们从崔恕手中夺了洛阳,崔恕必然怀恨在心, 他又曾与张丛行合作围城汾东,如今张丛行称帝, 难保他不会再次投诚张丛行转头对付我们, 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左无问反复思忖, 不得不说裴衍洲的这一步反倒是最佳选择。
    “我愿为率先锋军打前阵。”陈无悔站了出来。
    底下的人依旧忧心忡忡,意见相左者甚多,然后裴衍洲站起身来睥睨着他们时,众人便再没了反对的声响。
    裴衍洲回房时,屋里的烛火还亮着,他朝着里间走去,便见到沈月溪在烛火下缝着什么。
    沈月溪见他回来了,忙将手中之物藏在了身后,“郎君回来了……”
    裴衍洲慢慢走上前来,看着眼神闪烁的女子,忽地他一个弯身,便夺下了沈月溪的手中之物,那是一件男式的雾山紫长袍,十分宽大。
    “快还给我……”沈月溪羞红着脸,想要夺回来,只是她那点力气哪里是裴衍洲的对手,他将衣服举高一些,她便怎么样也拿不到手了。
    裴衍洲看了又看,问道:“这可是阿月为我做的?”
    沈月溪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她的针线功夫不算好,只能做些简单的物件,这件长袍她做的颇为费劲,拆了缝缝了拆,有些拿不出手。
    裴衍洲微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没有一丝犹豫地便往身上套。
    沈月溪剪裁得太大,裴衍洲就像直接裹了布在身上一般,亏得他身姿挺拔颀长,皮肤白皙,雾山紫的绸缎便是披在他身上,也显得他高高在上、气度迫人。
    沈月溪看着那像个麻袋的衣服,忍不住捂住自己的眼睛,“郎君快些脱了,这件袍子直接扔了吧。”
    只是过了一会儿,裴衍洲却无半点反应,她再睁开眼睛,那雾山紫的麻袋依旧套在他身上。沈月溪只得站起身来,伸手便要去扒裴衍洲身上的衣服。
    裴衍洲反过来便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握住她柔软的腰身,二人倚靠在床柱上,拖得斜长的影子在莹黄的灯火下重叠。
    即便缠绵过无数次,沈月溪依旧被裴衍洲灼热的气息烫得微颤,红着脸将眼眸垂下,平时冷得像块石头的男子在这种时刻总是炙热得叫人想要躲避。
    “这袍子是我的。”裴衍洲将脸在沈月溪的脸上磨蹭了几下,才松开她,小心翼翼地脱下身上的袍子,把它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旁边,是十分珍惜的模样。
    沈月溪颇为不好意思地戳了戳他的腰窝,小声说道:“这件不要了,我给你重新做。”
    女子的指尖细细滑滑,带着指甲的那一丁点尖锐,像爪子还未长全的狸奴挠痒痒,裴衍洲直接抓住她的手指送入自己的嘴中,舌尖卷过她的指腹。
    沈月溪红着脸,想要将手指抽回来,而可以冷着脸孟浪的男子却将她紧紧困在怀中,他贴着她的耳说道:“这衣袍我留着,你再给我做一身。”
    他的气息吹得沈月溪耳朵发痒,她双手抵着他的胸膛,急急地说道:“不行,这衣袍要是拿出去,我会被人耻笑的!”
    “谁敢耻笑我的阿月,便让他来问我的刀。”裴衍洲低笑了一声,指头一弹便灭了一旁的烛火,大掌探入鸳鸯帐底拂弦拈弄。
    一片漆黑下,光影斑驳,男子迫人的长相模糊了一片,侵略的气息却愈发叫人难以忽略,窗外蝉鸣絮絮,似沈月溪的怦怦心跳。
    也不知是黑暗给了她勇气,还是被裴衍洲的肆无忌惮给惹恼,她的玉臂轻笼在裴衍洲的脖颈上,近乎报复地凑上前去咬了一口他的喉结。
    沈月溪却不知,隐在夜色里的男子褪去了白昼的伪装,是彻彻底底的凶兽,罗袂于他的手中碎成片散乱,莹白之上落下点点胭脂,若白雪红梅,引入春风涟漪秋水漫。
    树梢蝉鸣依旧,罗纱帐内莺啼婉转,如泣如诉,浓郁的兰麝香在屋内蔓延……
    晨光破晓时,沈月溪是被落在脸上的轻啄搅了睡眠,她半是挣扎地睁开眼眸,便看到裴衍洲已经收拾干净,长发利落束起,只差将甲胄披上身。
    她猛地惊坐起,扯住裴衍洲的衣角,慌忙问道:“你要出征?”
    裴衍洲十分从容地为她拧好巾帕,甚至饶有兴致地展开巾帕,细细擦拭过沈月溪的眉眼,还有带着水光的红唇。
    “我要去河东。”
    裴衍洲的声音方落下,沈月溪的手骤然缩紧,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抓着他的袖口,来自心底深处的惧意在她全身蔓延——河东,前世她阿耶便是征讨河东时……
    她颤抖着嗓音问道:“是已经做好的决定吗?”
    沈月溪知道这是裴衍洲与幕僚们商议的结果,只是她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恐慌。
    “阿月莫怕。”男子的声音沉沉,如玉石击打出来的冷冽之中带着沈月溪可以感受出来的温柔。
    裴衍洲的手轻怕在她的背上,安抚她内心的彷徨,似是知道她内心所想,他轻声说道:“我不会有事的。”
    沈月溪猛地抬头,看向眼前的裴衍洲时,又有那么几分不确定,是她太容易被看穿,还是裴衍洲知晓她为何恐惧?
    “阿月帮我穿盔甲。”裴衍洲忽视沈月溪眼底的迟疑,将自己的玄鳞甲放入沈月溪的手中。
    沈月溪接过那沉甸甸的甲胄,乖顺地为他穿好甲胄,又踮起脚尖举起朱雀盔,戴在他为她低下的头颅上。她忍不住顺势抚摸裴衍洲的眉骨,一点一点描摹而下,在有咬痕的喉结处顿住。
    看到风月痕迹的窘迫一下子吹散了她满心的不安,她面色如绽放的桃花一般殷红,慌忙收回了自己的手。
    裴衍洲似无察觉一般,执起她的手亲了一下,便要出门。
    “等等,”沈月溪慌忙叫住他,盯着他的脖子多看了两眼,急急忙忙从箱底拿出一条红巾系在裴衍洲的脖子上,挡住那一点痕迹。
    玄鳞甲漆黑,红巾夹杂在一片黑色之中,配上裴衍洲浓丽的眉眼,有一种茹毛饮血的萧杀,并不突兀。
    裴衍洲低头看了一眼,猛地拉过沈月溪,将她揉进自己的怀中。
    “衍洲?”她轻唤着他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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