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冲带着几个大夫与药材连夜从汾东赶往河东,他和沈月溪说着没事,心里的担忧却是沉沉,他是裴衍洲的岳丈,在旁人眼中那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裴衍洲要是出了事,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今裴衍洲染上瘟疫的消息若是传到了张丛行、陆霄与宇文渡这几个人的耳朵里,莫说河东,只怕兖州、青州都岌岌可危。
    他满心惆怅,心里暗骂裴衍洲,看着挺壮实一个人怎么就染上瘟疫了,好了便也算了,若真是病死了,他的阿月可怎么办……
    怀揣着心事,沈南冲并未发现那混迹在队伍里的娇小身影,反倒是随行的林大夫走在后头,总觉得旁边那娇小的身影有些眼熟。瞧那笨拙的模样,看着也不像是哪家的学徒,是怎么混进队伍的?
    林大夫心中存疑,格外关注着沈月溪,直到出发的第三日夜里,他们就地休息,那个矫情的小个子在地上细细铺了一层棉布躺上去以后,还是翻来覆去扰人入眠,林大夫上去对着那后脑勺便是一巴掌下去。
    沈月溪慌地转过身来,便与林大夫正脸对上,她吓得忙低下头去,也不敢开口说话。
    “你是哑巴?”林大夫更觉古怪,半眯着眼睛,仔细盯着沈月溪看了半天,他猛然瞪大了眼睛,“夫……你怎么也跟着来了?”
    他忙将“夫人”二字吞了下去。
    沈月溪被熟人认出,颇有些不好意思:“林大夫,我亦想去河东看看,你莫要告诉我阿耶。”
    她想要报以一笑,奈何想到裴衍洲生死未卜,她有些笑不出来。
    林大夫从惊吓里恢复过来,再看着浑身不自在的沈月溪,倒是为难她跟着他们风餐露宿。
    他捋了捋胡子,“来便来了,你如今的医术倒也过得去,得空我再同你说说瘟疫之事。”
    林大夫虽是这么说,只是沈南冲日夜兼程,并没有给他们太多的休息时间。
    沈月溪光是赶路便花尽了所有的力气,她从未徒步走过那么多的路,这才知道原来走路竟是这般的恐怖,好几次她跌倒踉跄,若非彩云及时扶了她一把,她大约是要摔得更狼狈的。
    “要么……还是与太守坦白吧?”林季白眼见着她的脸一天比一天苍白,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脸越来越小,有些后悔当初的决定,他似乎不该告诉她河东瘟疫之事……
    沈月溪紧紧咬住发白的嘴唇,如果现在让沈南冲知道自己跟过来了,他必然会派人将她送回去……还未见到裴衍洲,她不甘就此放弃,带着几分倔强地摇摇头,“我还能坚持的。”
    小女子的声音细细弱弱,像落在角落里无助的狸奴轻鸣,偏偏眼里是不肯放弃的亮光,林季白盯着她看了许久,没再叫她放弃。
    彩云在一旁看着,摸了摸下巴,她虽然也舍不得夫人受苦,可是她觉得林季白看夫人的眼神不大对劲,还是将夫人送到将军身边更适合。
    七日后,一行人终于赶到了河东。
    沈南冲进城时,河东境内并未出现乱象,城内空荡荡的,只有几队将士在城内巡逻。左无问见他来了,忙引他去崔府,如今的裴衍洲便暂居于此。
    “大将军怎么样了?”沈南冲迫切地问道。
    左无问停顿了一下,略微叹气地摇摇头,“沈太守,还是去屋里说吧。”
    沈月溪急得从人群里冲了出来,娇喊道:“我要见郎君!”
    “阿月?!”
    “夫人?”
    众人见到沈月溪的时候俱是一惊,尤其是沈南冲脸色都青了,他从未想到一向娇生惯养的沈月溪居然会女扮男装跟了一路。
    左无问看了沈月溪一眼,再往人群里看去,果然看到了林季白和彩云,他眉头微挑,只对沈月溪说道:“夫人真的要去见主公?怕是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沈月溪穿着一身布衣短衫,发丝凌乱,脸上还沾着些许污泥,看上去颇为狼狈。
    听左无问这般说,沈月溪的内心已经乱成了一团麻,只是她依旧努力维持着一个夫人应有的仪态,极为端庄地站在那里,不让自己露出胆怯来。
    “阿月,你去好生休息,明日阿耶带你回汾东。”沈南冲顾不上自己是领命来河东的,反正大夫与药材都已送到,他的阿月是万万不能留在这里的。
    “沈太守、左先生,我要见我的夫君。”沈月溪固执地说道。
    沈南冲猛地愣住,随即气便从心底冒了出来,好呀!她为了见裴衍洲那厮,连“阿耶”都不叫了!
    左无问慌忙拉住沈南冲,答道:“夫人容我向主公通报一声。”
    “我要见自己的夫君还要通报吗?”沈月溪彻底板下了脸,她仰起头,尽显一个主公夫人的高傲,即便身上的陋衣也掩不住她的风采。
    左无问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头,他是知晓裴衍洲对沈月溪是如何之特殊,只是……他权衡再三,再看向沈月溪,缓缓说道:“夫人要见主公自然无需通报,只是主公如今将自己一人锁在房内,而夫人舟车劳顿,不如先洗去风尘再去见主公?”
    沈月溪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泥浆,确实是太过于狼狈不堪,要是这般去见裴衍洲……她着实不愿意毁了自己在裴衍洲面前的形象,这才点点头。
    简单洗漱过后,沈月溪换了一身干净的女衫,站在镜前她方察觉到自己的面色有多难看,难怪这几日彩云与林季白对着她总是欲言又止,她慌忙拿了一点胭脂抹在面颊上,叫自己的脸色看上去红润些。
    沈月溪再仔细理了理发髻,整了整衣襟,这才出了房间跟着领路的兵士往里走去——裴衍洲的房间设在崔府的最里面,外面守着一层又一层的将士。
    穿过层层叠叠的守卫,沈月溪的心沉到了谷底,她已经不抱任何侥幸的希望,只能安慰着自己,裴衍洲的身子一向回复得很快,就算染上了瘟疫也未必会死……
    秋风扫过时,面颊是生痛的。
    崔府并不比汾东的将军府小,院内的景致错落有致,然而沈月溪却觉得整个崔府逼仄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她在那一方不大的木门前停留了良久,才推开房门朝里走去。
    房内所有的窗户都关着,并不明亮的秋光从细缝中穿过,落在灰暗的地面上,昏暗不明。
    沈月溪见到了床榻上的人盖着被子,背对着她躺着,忍不住轻唤了一声:“郎君。”
    无人应答。
    “郎君……衍洲……”她急促地又喊了两声,提着裙子小跑上去,她的手才堪堪碰到床上之人。
    那人却突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一个翻转,便将她整个人带到了了床榻上。
    刚刚梳好的发髻散成垂下的锦缎铺在锦被上,她被压在温暖的怀抱里,惊慌地睁圆了杏眼,便对上如秋光暧昧的那双眼眸。
    眼前的男子面色如常,血气比她还足,哪里像是生病的模样?
    第六十五章
    裴衍洲的气息浓烈而炙热, 驱散沈月溪身上的寒意,他的手不老实地游走着,可是她却无心于旖旎。
    “你……没事?”沈月溪怔怔地看向生龙活虎的裴衍洲, 她做了最坏的打算, 却没有想到裴衍洲染上瘟疫只是一场骗局,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阿月是担心我吗?”裴衍洲以额抵着沈月溪的额, 他特意命沈南冲送药材过来,除了为了让旁人信以为真之外,想的也不过是沈月溪能给他捎一封关怀的家书, 却没有想到沈月溪会亲自跑到他身边。
    他眼中的喜悦不加遮掩,抱着沈月溪的力气很大,而落在她面颊上的吻却是极轻。
    当吻落下,他才发现沈月溪抹了胭脂, 眸色更深, “阿月是为了见我特意梳妆了?”
    沈月溪还是那副愣怔的模样,由着他亲吻了许久, 她忽地落泪,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 越落越多, 没一会儿便将身下的罗衾浸湿了一片。
    “怎么了?”裴衍洲的指腹落在她殷红的眼尾, 试图阻止泪滴的落下,奈何他不碰还好,他这一碰却是蓄在眼眶里的眼泪如同决堤的长河水绵绵不绝, 越流越多。
    “遇上了什么事?”裴衍洲一下子皱起了眉头,猛地坐起身来, 将沈月溪抱入怀中, “莫哭, 有我在。”
    沈月溪抬眸对上裴衍洲那张锋利的俊脸,心中委屈带上了几分气愤,忍不住便是一拳捶在裴衍洲的胸口上。
    她的拳头娇而无力,打在裴衍洲身上并没有多少痛感,只是叫他些许愣了一下,垂眸对上沈月溪那一脸的委屈,轻声问道:“阿月是在恼我?”
    裴衍洲不问还好些,他这一问,沈月溪只觉得越发委屈,她这一路的苦吃得毫无意义,有些气恼又一拳捶在裴衍洲的胸前,“你怎能骗我!”
    心中的种种担忧在此刻全然化作气愤,沈月溪接连好几拳打在裴衍洲的胸前,眼前的男子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胸膛硬得像块石头,她这一路颠簸本就浑身乏力,几拳下来,裴衍洲没什么事,她倒是气喘吁吁,手掌发痛。
    “并不是故意要骗你,”裴衍洲由着沈月溪打了好几拳,才轻握住她泛红的拳头,“阿月你特意从汾东而来,我很开心。”
    裴衍洲眸色柔和,望着沈月溪的眼光如这午后的暖阳一般,沈月溪不争气地软了心肠,她哼了一声,撇过头去没理他。
    裴衍洲无奈地笑了一下,“阿月若是不解气,再打我几拳也无妨。”
    “我才不打,”沈月溪半红着脸哼道,她这些天担惊受怕地赶路,刚刚又是哭又是打,着实是累得不行,也懒得再同裴衍洲说话,挣扎着便要从他怀里出来,“你放开我,我要回汾东。”
    然而这可恶的男子却不愿意放开她,一只手压在她的腰上,便将她给困住。
    裴衍洲的手环住沈月溪的腰时,便注意到沈月溪瘦了不少,他微眯着眼眸,指腹在她的细腰上摩挲,“阿月既然来了,我就不会让你离去。”
    他的长指挑起她的下巴,果然那张脸被泪水洗涤之后,胭脂退去余下的是没有血色的纸白。裴衍洲的指尖停顿,搂着沈月溪的手紧了许多,略微哑着嗓子道:“阿月是如何来汾东的?”
    沈月溪不想理他,奈何他的手抵在她的下巴,她没法再别过头去,而当她那双犹带水雾的眼眸撞上裴衍洲的狼眼时,竟在里面看到了明显的心疼。她只觉得心里的那股情绪更甚,得理之处完全不想饶过裴衍洲,她哼唧了两声,硬气地不搭理他。
    裴衍洲对她的小脾气十分纵容,也不急着她回答自己,只是将她裹在怀里。
    男子的怀抱很温暖,疲惫的沈月溪半是被迫地倚在他的胸膛前,不知不觉阖上眼眸,没一会儿便传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裴衍洲再低头,怀中的女子已经沉沉入睡,在她纤长的睫羽之下是淡淡的青色,他的吻落在她的头旋上,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到床上。
    他站起身,为沈月溪脱下靴子,他的动作并不粗鲁,沈月溪的脚仍旧是重重地瑟缩了一下,细微的喊痛声从她的口中逸出。
    裴衍洲迅速蹲在沈月溪的脚边,脱掉她的袜子,便见到她嫩滑的脚底如今却满是大大小小的水泡,有一些已经被磨破,泛着惹眼的红色。
    他的眉头拧在了一起,本以为沈月溪跟着沈南冲过来,这一路上理应被照顾好才是,怎么会脚底伤得如此严重?
    裴衍洲寻了一枚长针,细细地为沈月溪挑了脚底还未破的水泡,再为她抹药包扎,他自认是放柔了动作,依旧惊醒了睡得不安稳的沈月溪。
    沈月溪这些日子一直睡在野外,如今即便睡在了榻上依旧没什么踏实感,她感到脚底板发痛立刻便慌得猛然睁开眼眸,一下子坐了起来,却见到裴衍洲握着她的脚跟,她羞得便要将脚往回缩。
    裴衍洲没让她如愿,掌心磨挫着她的脚跟,“别动。”
    他很是认真地为沈月溪裹着绷带,那一双玉足被他细细包裹好。
    “……快放开我,脚底脏……”沈月溪面色绯红,于她来说脚底不干净,这般放在裴衍洲身上实在是有失体统。
    “哪里脏了?”裴衍洲浑不在意,在包扎好之后,他甚至将她的脚底抵在他的掌心中,低头一吻落在她弓起的脚背之上。
    沈月溪轻呼了一声,面上的桃色更甚,又是羞涩又是懊恼地轻捶了裴衍洲一拳,“脏不脏呀,你?”
    “不脏,阿月身上的每一处都是最干净的。”裴衍洲保持着吻她脚背的姿势,微微抬眸,眸光如星火燃入她的心间,这哪里还是外头叫人害怕的冷厉主公?
    沈月溪压着心头的悸动,慌忙错开眼神,裴衍洲这样的眼神实在是叫她不知所措。
    “阿月这几日便在屋内好好休息,待事情结束了,我送你回汾东。”裴衍洲凑上前来,霸道地逼着她重新与他对视。
    沈月溪恼地又捶了他一下,这人怎是这般不解风情,完全不懂女儿家的羞涩之情。
    裴衍洲挨了打,不但不生气,反而低头轻笑,再低头便亲了沈月溪一下,见着她面上的憔悴,到底忍住了久藏的欲,将她拢在怀里,道:“阿月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沈月溪也懒得再做挣扎,由他抱着自己,放下担忧与心慌,她才想起自己入城时的不对劲,“郎君既然没生病,外面那些守卫是怎么回事?”
    “不过是障眼法罢了。”裴衍洲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沈月溪拉了拉他的衣袖,等待着他的下文,本不欲再多说的裴衍洲对上沈月溪催促的眼神,停顿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满足了她的好奇心,说道:“前阵子河东暴雨,城内有人发瘟,我有心引张丛行过来,便向外放出我生病的消息。”
    他攻下河东时间尚短,人心不稳,这个时候再传出他生病的消息,以张丛行的性子就算不会本人亲自过来,也肯定会派得力大将前来。
    沈月溪微微皱眉,心有担忧,却也只是“嗯”了一声,她心知,天下还未一统,这个仗还得继续下去,她不自觉地伸手揽在裴衍洲的脖子上,正经说道:“衍洲,万事小心。”
    裴衍洲停顿了一下,再看向她的眼神却是颇不正经,他本想今日让沈月溪好好休息的,然而当她这般全心全意地依靠着自己时,那一双玉臂贴着他的皮肤,烧起了他心底的火,心底的欲念迅速蔓延。
    他终是没能忍住,一个翻转将沈月溪放在被衾之上,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帘帐罗纱落下,错落光影缠绵,是鱼跃入水的翻腾……
    叫水的时候已是入夜,沈月溪彻底没了力气,昏睡之中由着裴衍洲伺候自己。
    裴衍洲却是精神更甚,将她安稳放在床上之后,立刻在外间召见了沈南冲与左无问。
    “阿月的脚底皆是水泡,岳丈可知是何故?”裴衍洲见到沈南冲时,没了以往的客气,目光冷冽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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