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信不再说话,面色很阴沉。她与简余彦一起去看画展、吃饭的时候,放松愉快。而面对着他,却一直是这副如见毒蛇般的紧绷戒备表情。
    公交车缓缓行驶而来,在站台停下了车,“嗤”的一声车门开启。叶繁枝取出了公交卡,被拥挤着刷卡上车,再没有多看李长信一眼,恍若他根本不存在。
    因是下班时分,公交车上挤满了人。车厢里湿漉漉的,各种难闻的气味交织在一起,叫人窒息。叶繁枝早已经习惯了这一切。数年前有豪车接送的日子,于她而言仿佛是梦里的情节了。她尽量挤到了一个小角落,然后把蓝色帆布包抱在胸前,握着把手,闭眼休息。
    公交车在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到达了终点站。
    叶繁枝排在最后一个,随着人群依次下了车。车外依旧是倾盆大雨,但空气却是湿润新鲜的。叶繁枝呼吸了好几口,才觉得自己仿佛又重新活过来似的。
    她撑着伞,打开手机,正想按平安母亲给她的地址找过去,一抬头却看到了一辆熟悉的车子停在路边。怎么会这么巧?下一秒,叶繁枝反应过来:想必是平安父母也一起叫了李长信吃饭。
    李长信推开车门,又大力地甩上车门,黑着一张脸走近了她。
    叶繁枝忽然有种想要折返的冲动。
    事实上,她有过很多的借口想要推掉这次的邀请。但平安妈妈太热情,一个星期打了三个电话过来提醒她别忘记来吃饭,令她实在是难以推却。
    就在此时,平安妈妈兴奋的声音已隔着马路和潇潇雨声传来了:“李院,叶小姐,这里,这里……这里都是自建房,门牌很乱,很难找。你们第一次来,找上大半个钟头也不一定能够找到。屋里简陋,李院和叶小姐千万别嫌弃。”
    小而破旧的出租屋,厨房和吃饭的客厅相连,挨着墙摆了一张小桌,上面堆满了小吃零食。
    “叶小姐,快坐快坐。”平安妈妈拉着她在李长信对面坐了下来,“叶小姐,你先陪李院喝点茶水。”
    餐桌很小,比两人当年家里的那张更窄小。李长信穿了衬衫,入座后,便解开了袖口,把袖子卷至了手肘。数年不见,连这习惯都一如当年。叶繁枝默默地垂下眼,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桌面上。
    “这都是我和他爸准备的,都是我们老家常吃的一些食物。这是炸芝麻米糕,这是桂圆红枣糕,这是炒瓜子。李院,叶小姐,你们尝尝看,合不合口味?这是蜂蜜水。蜂蜜也是我们从老家带来的。我们老家山清水秀空气好,种植的东西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无污染的有机食品。”
    平安妈妈纯朴好客,沏茶倒水,恨不得把家里所有的好吃食都堆到两人面前。
    “李院,叶小姐,你们吃。千万别客气。平安,给李院还有你叶姐姐把水果端过来。”
    平安爸爸显然是个厨艺高手,一边招呼他们一边在厨房里煎炸炖煮。屋子里充满了食物的香味。不多时,平安爸爸便做好了满满一桌菜,上下三层地叠放在了一起。
    “也不知李院和叶小姐喜欢吃什么,所以胡乱准备了一些。这是俺们从家乡带过来的腊肉腊肠,这是山里的溪鱼干、笋干……”
    平安爸妈挨着坐在餐桌一头,李长信和叶繁枝坐另一头。因餐桌实在太小,两人坐在一起,李长信占据了大半的位置,让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空隙。叶繁枝坐在里侧,哪怕她尽量拉开距离,贴着墙壁坐,但是只要李长信拿杯子或者夹菜,手肘便会碰触到她。
    平日里但凡遇到,叶繁枝都觉得是一场煎熬。此刻这样直接相触,虽然只是蜻蜓点水般轻轻地触碰,但每一次都仿佛带了电流一般,总叫叶繁枝全身痉挛似的难受。
    叶繁枝觉得自己随时会窒息。
    她不是李长信,所以并不知道李长信是不是故意的。他亦被她的气息、举止影响,同样不好过。
    平安爸爸粗壮老实不善言辞,他把所有的感激都无言地用酒菜来表示。他热情地给两人倒满了一杯又一杯的酒。
    米酒入口甘甜,后劲却极足,加上杯子又大。叶繁枝是知道自己酒量的,喝了两杯后,就觉得有些晕晕的了。之后,无论平安妈妈怎么劝,她再不肯多喝一口。
    李长信一把取过她面前的酒杯,对平安爸妈说:“我帮她喝了。”说罢,他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
    平安妈妈一愣,随即说:“既然叶小姐喝不了酒,那就喝蜂蜜水吧,还可以解酒。平安,拿个干净的杯子给姐姐倒一杯蜂蜜水。”
    平安妈妈则把各种好菜都夹到他们的盘子里:“李院,叶小姐,这个糯米藕是我早上买了新鲜的藕做的。叶小姐尝尝,要是觉得不够甜,可以再蘸一点白糖。”
    李长信知道叶繁枝是喜欢吃这个的。果然见她蘸着少许的白糖吃了一片后,又夹了一片。
    这么多年来,李长信一直活在自己设定的条条框框内,除了被迫娶叶繁枝这件事情外,他一直朝着自己的目标一点点努力,一步步接近,从未有过任何意外。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他仿佛变成了一个机器人,每个步骤都好像是被设定过指令一般,不会出错,亦毫无任何乐趣可言。
    如今的他,年纪轻轻,便拥有了自己的整形医院,也在整容医学界有了一定的地位。这样的成就,在很多人眼里,可谓是成功的。
    可他这几年真的过得快乐吗?李长信自己都回答不上来。
    这么多年来,李长信从未有过这样想刻意放纵自己喝醉的时刻。
    这几年来,他总是会刻意压抑自己,明天还有很多预约,明天还有几个手术,不能喝醉,不能影响明天的工作。所以他总是浅尝即止。
    但今晚,他突然很想把自己灌醉。在叶繁枝身边,好好地醉一场。
    李长信最后到底是如愿以偿了。他喝得酩酊大醉。
    “叶小姐,真是不好意思,要麻烦你把李院送回去。孩子他爸今晚实在是太高兴了,所以才会跟李院喝那么多酒。”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叶繁枝搀扶着李长信上了出租车。
    叶繁枝问了他好几遍住哪里,李长信醉糊涂了,自然是毫无反应。叶繁枝真想把他扔在街头算了,但又怕他出事。显然她终究还是不忍心。她不停地给自己做各种心理建设:哪怕身边的这个人仅仅是医院的新进员工,与她不认识,在这种情况下,她也不可能把他扔在街头啊。
    “小姐,你们到底要去哪里?”
    无奈之下,叶繁枝给司机报了一个记忆里的地址。
    铁门已经被重新油过了。叶繁枝确认再三,在门上敲了几下后,她便闪躲到了角落。
    “谁啊?”里面有人粗声粗气地拉开门,却不是长乐或者李奶奶,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那人看了看醉靠在墙上的李长信,嫌恶地捂着鼻子骂道:“奶奶的,哪儿来的醉鬼,喝成这个样子,还跑来乱敲门。喂!我警告你,你要是再乱敲门,我就报警啊。”说罢,那人“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很显然,长乐和李奶奶已经不住这里了。
    想来也是,如今的他有了自己的美容整形医院,日进斗金,自然不可能再住在这样的老旧小区。
    可要怎么安置他呢?
    就算去宾馆开个房间也要带身份证。她没带,而他全身上下似乎除了手机别无他物。
    送他回医院也不行。医院里有同事值班,一个简余彦已经惹来无数闲言碎语了,若是再加上一个李长信,叶繁枝简直无法想象那流言蜚语的猛烈程度。
    叶繁枝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一个办法,最后只好硬着头皮打车回家。
    天空又下起了滂沱大雨,子弹般“啪啪”打在了车顶,显得车内越发静谧安宁。李长信一上车便抓住她的手,霸道地与她十指相扣。叶繁枝抽不出手,又怕他醉酒后闹事,便只好任他扣着。
    “繁枝……”旁边有道很轻的声音响起。叶繁枝骤然回头,发现是李长信无意识地唤她的名。
    她终于是正眼看向了他。剑眉高鼻,一如从前般的英俊好看。这是再遇后,她第一次有这样奢侈的机会可以好好地看看他。
    叶繁枝不知道自己这样怔怔地看了多久。直到车子停下,司机说:“到了。”
    自家屋内一片漆黑,显然大哥已经睡下,叶繁枝不觉大松了一口气。她蹑手蹑脚地开门,进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李长信安置在自己的卧室。
    关上房门并反锁后,叶繁枝总算是松了口气,整个人松懈了下来。但这一放松,她突然发现由于雨太大,加上她一路上搀扶着李长信,短短的一小段路,两人的衣服都已经被淋透了。如今湿漉漉地裹在身上,难受得很。
    可她到底是不方便给李长信脱去衬衫。最后,只能自己去浴室换了衣服。
    叶繁枝放轻了脚步,所有动作都跟做贼似的,生怕惊醒大哥叶繁木。要是大哥在家里看到李长信,估计会气得从轮椅上跳起来,把他打出去。
    以前大哥便不喜欢他。哪怕是婚后,大哥还总是挑他的刺,甚至当着她的面警告过李长信:“你可千万别欺负我妹妹,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在得知她和李长信离婚一事后,大哥先是呆了呆,然后拿起车钥匙便暴怒地往外冲:“李长信这个王八蛋!居然敢这么对你!居然敢跟你离婚?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不好好教训他,我就不是叶繁木。”
    叶繁枝死死地抱着他的手臂,怎么都不让他去:“大哥……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提出来的离婚,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我不信。你那么爱他,怎么可能自己提离婚?!”
    叶繁枝抿着嘴,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是真的。”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在跟他在一起了。大哥,我现在终于懂了:勉强是真的没有幸福的。所以我放过他,也放过自己。不想再继续勉强下去了……”她说着半真半假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叶繁木摸着她的头,顿了一会儿,说:“是不是因为爸爸被调查这件事情,你怕连累他?”
    叶繁枝咬着唇,别过了头,无论怎样就是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叶繁木心疼万分地骂她:“叶繁枝,你这个傻子!”
    然后,又哄她:“没事的,没事的。繁枝,你这么漂亮又这么好,以后会遇见比李长信那个王八蛋好一百倍一千倍的人。”
    那些人再好她也不想要,她只要李长信。可是李长信从来就不喜欢她不要她……叶繁枝终于是没忍住,在大哥叶繁木的安慰声中,落下了一串又一串泪水。
    大哥后来大约是去找过李长信的,但当时李长信已经离开洛海去了美国,大哥最后也只好不了了之。
    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喝醉的李长信显然也察觉到了不舒服,他下意识地去摸衬衫的扣子,想把湿衣服脱掉。可是他摸索了良久就只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一个纽扣。他又热又烦躁不耐,便用力一扯,把纽扣都扯脱落了,然后三下两下脱光了所有的衣物。被褥间的气息是如此熟悉好闻,李长信蹭着枕头,往松软的薄被里钻。
    叶繁枝拧了热毛巾回来准备给李长信擦脸,一推开门,她便呆住了。地上一堆湿衣物。李长信已经霸道地占据了她的被褥,头挨着枕头,睡得甚是香甜满足。
    叶繁枝怔怔地瞧了半晌,最后蹲下来,把散落一地的衣服和纽扣一一捡起来,收拾好。
    两室一厅的屋子,面积不过五十多平方米。大哥住的是主卧,面积稍大一些。她这间是次卧,靠墙摆了一张小床和一个极小的书桌,再无多少空余地方了。
    这么小的空间,如今多了李长信这么一个大活人,越发显得狭小。
    外头风雨大作,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杂乱的节奏与响动反而让卧室里越发悄无声息。
    叶繁枝在地上铺了条旧毯子。她坐在上面,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李长信,静静听着他平缓的呼吸声。屋内没开灯,窗帘又拉得严实,所以她看得并不真切。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雨势渐收。李长信在床上翻了个身,呢喃似的唤了一声:“繁枝……”
    叶繁枝骤然一惊。李长信喊得并不大声。但在如此寂静的卧室,这声音在叶繁枝听来便犹如骤然炸响了炮仗。
    她怕他再喊叫,被隔墙的大哥听见,便去捂他的嘴。这回,李长信倒是乖乖的,不再言语了。
    可不过片刻,李长信一把拽住她的手臂,想把她拉上床。叶繁枝用尽全力往后拉,想抽回手臂。醉死的李长信骤然一松力,反被叶繁枝的力道拉了过来,整个人跌在了叶繁枝身上。
    叶繁枝最初是被他撞蒙了,等回过神,她才意识到两人的姿势有多暧昧不堪。她被他赤裸肌肤烫得面红耳赤,几欲惊叫。偏偏此时,李长信已凭着本能把她的衣服往下拽……
    大哥就在隔壁,只隔薄薄的一堵墙。惊慌失措之下,叶繁枝咬住了唇不让自己出声。她使劲推开他为非作歹的手,挣扎着想从他身下出来。偏偏她越是这样挣扎,越是点燃了李长信的火……她高估了自己的力道,也低估了酒醉后的李长信……
    只听“砰”的一声,她踢到了小书桌,上面的闹钟等物撞到了墙上,发出了好大一声响动。
    李长信低下头在她耳边喘息:“繁枝……你别动……”他的话音才刚落,门外也传来了一道声音:“繁枝,你还没睡吗?”
    是大哥叶繁木。这声音如平地惊雷,吓得叶繁枝心惊胆战。她借着微弱的光线看着李长信皱着眉头转过了头,似乎想要应答。她惊慌失措之下,只好仰起身用嘴去堵他的嘴,尽可能地去吸引他的注意力。李长信被她“诱惑”了,再不去管叶繁木在外头的声音,沉浸在她主动的吻里头……
    “繁枝?”叶繁木在外头等了良久,也没见屋内有人回应他,便以为是妹子睡着了不小心把东西踢下了床,便操控着轮椅回了房。
    那一晚,李长信在似醉非醉、似醒非醒中做了整整一晚上的美梦。
    星期一早上,叶繁枝打卡上班,她刚换好工作服来到工作台,便接到了一个电话:“你好,这里是信安整形美容医院咨询前台。”
    “是我。”
    李长信的声音温柔地从电话那头传来,叶繁枝一惊,条件反射般地捂住了话筒,做贼似的环顾左右,发现同事们都在各自忙碌,并没有人留意她。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叶繁枝却感受到了自己的唇在一瞬间热辣得发疼了起来。抹了两天的消炎药膏,仿佛毫无半分作用。
    李长信那天是被叶繁枝赶出屋子的。
    叶繁枝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听见大哥叶繁木和一心在客厅的交谈声:“繁枝今天怎么还没起来?”
    “你别叫她,让她睡个懒觉。”
    “好。”
    叶繁枝也不知为何,只觉得心头大慌,便醒了过来。但当时的她昏昏沉沉的,一时也不知自己为什么惊乱。随着意识一点点清醒,她渐渐感觉到了身体的不舒服,唇上更是火辣辣地疼。腰和腿也感觉奇怪得很,好像压了一块温热的石头,令她动弹不得。
    腰上怎么会有温热的东西?她猛然睁开了眼,然后整个人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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