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筠来之前,已去丁香巷的慈幼局看过了,还让王轲买了好些糕团送给那些孩子。她与多络提议:“你若要做大量的香品,除了要香料,还要人来制。我与你做的这桩生意,也不急在一时,你可慢慢筹备。我瞧慈幼局里,有好些被遗弃的女孩儿,到了年岁也无人收养……你可请来帮佣。”
    多络闻言,十分心动。来慈幼局收养孩子之人,或是奔着朝廷每月的三斗米,或怀了旁的心思……对这些孩子并不好。若她这里有个能做工赚钱的地方,倒是可以置办个大些的院子,将一些到了年纪的女孩接来。
    除了能吃饱饭,她们也可攒些银钱,还不必担忧叵测遭遇。
    沈若筠来此之前,已拟了契约。
    多络接过契约细看,除了约定超过一定数额的香品只能供给她外,并无什么霸道条款,很是厚道。按理说这种地上有黄金之事,应要十分警惕才是,可她总觉得对方可信。
    见她签了字,沈若筠觉得这趟杭州之行已算十分圆满。两个人细细聊了会制香事,多络与她道:“娘子要将香品运往夔州,不若将此香改个名字吧,这样便是夔州人来杭州寻此香,将杭州寻遍,也寻不着。”
    沈若筠想了想,走到案前,写下“棽俪”二字。
    “枝条繁茂,借为上覆。出自《说文·林部》,段玉裁注:“棽俪者,枝条茂密之皃,借为上覆之皃。””多络叹道,“好名字呢。”
    “愿我与娘子之事,可如此名。”
    两人默契相视一笑。
    沈若筠叫来沈实,请他留在杭州,若有什么麻烦事,可替多络打点跑腿。
    她取了带来的交子为定金,递给多络,“这些交子你先收下,若是不够,只管与沈实说。”
    “这太多了。”多络只取了两张,共记一千两,与沈若筠道,“制香是细活,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成的。”
    “香品难做,我又只要顶级的,故不能着急,得慢慢布置。”沈若筠看向她,“说来娘子可能不信,自见娘子第一面,我就觉得我们能做成此事……也不知为什么。”
    多络见她如此信自己,心下的忧虑荡然无存,笑着与她道,“那我便试一试……只是若银子没了,我可不赔的。”
    “不赔就不赔吧。”已到临别,沈若筠有些依依不舍,“得遇娘子,银子不算什么。”
    14 补偿
    因着制香要从头筹备,诸多事宜,最少也要半年。沈若筠便不再去谈茶叶生意,而是盘下了两处茶园,用的便是苏子霂替她做的假身份“苏明琅”。
    知道舅舅给她做的假身份名唤“苏明琅”时,沈若筠还有些担心,“我就是不想叫他们知道这是琅琊王府的手笔,才想换个身份的。”
    苏子霂摆手,“身份若查不出出处,才显得假呢,这个户籍归到了江宁苏家那一脉,不碍事的。”
    这一趟杭州之行十分顺利,不到一月便返航回夔州去了。沈若筠在船上想茶园经营的事,感觉头晕目眩,好似生了病。
    竹云在外间摆了膳,却见沈若筠恹恹,没什么胃口。
    “小姐可是晕船了?”竹云问她,“脸色怎么这般差?”
    因着已在归途,沈若筠强忍着不适,打算用些食物,再睡一觉养养。
    竹云端了碗红枣枸杞粥来,沈若筠闻见红枣味,忍不住干呕起来。
    “小姐这是怎么了?”竹云慌了神,又想起一事来,“小姐,你的……”
    她这么一说,沈若筠也想起来了,小日子已迟了半个月了。
    沈若筠紧张起来,这个月在杭州东跑西颠,若真是此时有了孩子,不会对孩子有什么影响吧?
    因有此猜测,沈若筠忙卧床休息。竹云见她什么也用不下,熬了米油来,沈若筠喝了些热米油,才觉得舒服些。
    见世子妃身体不适,随行的护卫长王轲心急如焚,想着叫船先停岸,请个大夫为世子妃瞧瞧病。
    沈若筠却不愿耽搁,一心只想快些回夔州,好告诉王世勋。
    王世勋自知道她返程,便想着来渡口接她。见她裹了披风,人瘦了些又没精神,忙上前探了探她额间温度,又嘱咐王赓先骑马赶回去,将府中的府医与医女请去院里。
    “下次再去杭州,我与你一道。”
    “我没生病。”沈若筠小声道,见王世勋紧张不已,便由着他抱自己上马车,打算等回去请府医扶完脉,再告诉他。
    一回玉笙院,王世勋忙请府医替沈若筠看诊。府医扶脉片刻,与两人道喜,“世子妃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吴舒窈与王从骞自听说沈若筠今日回来,本等着要见她的,忽见王赓快马回来寻府医先去玉笙院,都紧张起来,一道来了玉笙院。此时听府医这般说,大喜过望,细细询问了府医各项需要注意之事。王世勋觉得自己好似在做梦一般,他与阿筠,这么快就有孩子了?
    王从骞拍了拍儿子肩膀,终于不再怀疑他是否有隐疾,又压低了声音,叮嘱沈若筠好好养着。
    “此消息得快马加鞭送去真定府沈家。”吴舒窈眼角眉梢俱是喜意,与王世勋道,“有孕一事最是辛苦,你也别去军营了,日日回来一身尘土的。”
    王从骞一听,寻了儿子,悄悄与他道:“这事就听你母妃的,你母妃怀你以前,可温柔了。可她怀了你,西边那两个便总要来寻我,送这个送那个的。我怕她不高兴,便在军营里住了阵,结果后来……”
    王世勋憋着笑应下了,祖父曾告诉他,当年选中母妃为媳,就是见她是个有脾气的,与旁的小娘子都不一样。想来是母妃刚嫁入王府时,还伪装一二,后来他出生了,就不拘着自己性子了。
    齐婆婆与采青,领着院里的丫鬟合力将里外收拾了一遍,将熏香炉一类家具收起,又将边角都包上了锦垫。沈若筠见她皱着眉,上前拉着她的手,小声与她道歉,“婆婆,我不晓得嘛。”
    “你呀,净胡闹。”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孩子,齐婆婆生气也是因着心疼,扶着她去床上休息,“好在是回来了,我真是想想都担心。什么时候开始想吐的?有什么想吃的么?”
    沈若筠窝在暖烘烘的锦被里,打了个哈欠,“婆婆做的我都想吃。”
    齐婆婆知道她这是说来哄自己的,沈若筠往日并不挑食,想来是害喜严重,才会吃不下东西,忙去考虑什么菜可治害喜了。
    许是旅途劳累,沈若筠没一会就睡着了,又睡得不大安稳,等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做噩梦了么?”王世勋倒了杯温水递给她,“我瞧你额间一直冒汗,可手又是冰凉的。”
    沈若筠喝了水,却还呆呆地握着杯子。
    王世勋将杯子取过来,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这是?想家了么?”
    沈若筠点点头,小声与他道,“我刚刚做了个梦,梦里发生了好些事……”
    想起梦里那些场景,沈若筠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王世勋见她咬着唇,在床边坐下,将她揽到自己怀里,“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我在汴京的沈家,那里空荡荡的,我以为娘她们在与我捉迷藏,便将每个院子都找遍了……那么大的院子啊,没有祖母也没有娘,我便以为他们都在冀北,可又找到了他们的牌位……”
    “爹的,娘的,还有祖母的……”沈若筠想到梦里的场景,身体不由瑟缩了下,一串热泪滚落,“他们却跟我说,姊姊去了辽邦,于是我就走了好远的路去寻姊姊……”
    “母妃已叫人快马往真定府送信去了,要不将娘接来夔州看看你?”
    沈若筠摇摇头,“姊姊也有身孕,还是别叫娘来了,一来一回的,多耽误事。”
    “那你别因为一个梦而担惊受怕了,”王世勋替她擦眼泪,“噩梦都是相反的,你是怀了身孕,又在船上颠簸,没休息好才会如此。”
    吴舒窈放心不下沈若筠,晚上又来看她,嘱咐厨下将鲜橙榨了汁送来,给她止孕吐。沈若筠喝了些,酸酸甜甜,沁人心脾,觉得舒服不少。
    齐婆婆蒸了整条的雅鱼,此鱼是夔州岷江特产,肉多刺少又鲜美,不加调料也不会有腥味。沈若筠夹着鱼肉蘸着醋,慢慢吃着,倒是不想吐了。
    吴舒窈见她能吃下东西了,才放心些,又想将苏子宓接来夔州。王世勋将沈听澜有了身孕一事讲了,吴舒窈笑着道:“这倒是双喜临门了,两个孩子年岁相近,到时候一处玩一处读书都极好。”
    王世勋想着真定府经历,“估计是要一处学兵法、练长枪了。”
    又过月余,沈若筠的胎像稳固,也不害喜了,阖府都松了口气。王从骞美滋滋地翻着典籍,给孙子取名。吴舒窈倒是觉得男女都好,若是个小郡主,必是像阿筠。王府里有这么个宝贝,得多招人稀罕。
    沈若筠养回了些精神,就与王世勋一道规划香料与茶叶的生意,两个人商定了个中细节。因着怀孕,从杭州带回来的香丸都送给了吴舒窈,吴舒窈也喜欢荼芜香。沈若筠见她喜欢,觉得可以先在夔州开一个香铺,叫夔州的妇人们先用上,再由这些世家夫人,将香品引入海航商易。
    海航一事,得以怀柔之策,布长线之局。
    两个人正在商议茶叶生意,采青来报,说是淮阳公主与驸马寻来了王府,要见世子妃。
    沈若筠一听是赵玉屏来了,忙去迎她。
    “当年在汴京,我与她约定,叫她成亲后来真定府寻我。”沈若筠想到昔年事,不由感慨,“公主真是守信之人,都找来夔州了。”
    “阿筠!”赵玉屏一进玉笙院,就叫她的名字,“你嫁得真够远的。”
    沈若筠上前拉了她的手,细细打量她:“大娘娘与林娘娘都好么?”
    “都好的。”赵玉屏负气道,“只有我不好,我太想你了。”
    沈若筠哪肯信她,在她白里透红的脸蛋上捏了下,“公主气色这般好,想来是与驸马成亲后蜜里调油,哪像是不好了。”
    两个人聊着分别后的事,赵玉屏见她喝的是乳饮,猜测道,“你可是有了好消息?”
    沈若筠点头,“已四个月了,还不大显怀。”
    赵玉屏闻言,忙摘了自己佩戴的一只金香囊,“这是我给孩子的见面礼,等孩子出生,可得叫我做干娘。”
    沈若筠也不与她客气,“那等你的孩子出生,我也做他的干娘。”
    两个人聊着孩子事,王世勋招待着周季,闲话间,王世勋想起一事,问周季:“你二哥可娶亲了?”
    “若非他迟迟不肯娶亲,我与公主去年便成婚了。”周季摇头,“他已辞了官,我也不知他在哪儿。”
    王世勋也不知自己在担心什么,昔年在汴京见他纠缠阿筠,揍过此人一顿。当下阿筠已与自己成亲,想来他也该死心了。
    许是见了故人,晚上就寝,沈若筠还在想着今日之事。
    王世勋笑她:“再高兴也不能不睡觉啊。”
    “今日玉屏笑我呢,说我与你一定也是小时候就认得了。”
    “是认得。”王世勋拉了拉被衾,“你那时还喜欢哭鼻子呢。”
    “我才不喜欢哭呢。”
    王世勋便将她装哭还玉佩一事讲了,沈若筠想了好一会也没有印象,“那玉佩也不知被收哪儿去了。”
    “不要紧的。”王世勋道,“我明日再送你一个。”
    “这东西你怎么有这么多?还给旁的小娘子送过么?”
    王世勋轻拧她脸颊,“自萧家干预我婚事,哪见过几个小娘子?”
    “那你要娶我,也是因为见得少么?”
    王世勋这下倒是觉得父王说女子有孕,性格易变,有几分道理了,他看着她似缀了星星的眼睛,小声道,“最早的时候,知道父王母妃看中了你,觉得十分惊喜,后来,我做了个梦……”
    “你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我在一个很冷的地方,你骑着马冒着风雪来寻我。”王世勋回忆梦里场景,将人揽到怀里,“那条路很长很难行,你的斗篷上都是雪,好似走完这条路……我们就都老了。”
    “后来梦醒了,我就想,这一定是上天在暗示我……不要让你走这条路,所以我要找到你。”
    “往年冬日都不在真定府,倒也没怎么见过大雪。”沈若筠想了想,“不过若真有这么大的雪,能与你一处,也不觉风雪可惧。”
    王世勋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心道既昔年不曾见过,往后也不要有此经历了。
    周沉近日也总做梦,梦见昔年之事。他梦见前世郁郁而终时,女儿也不曾叫过自己一声爹。等他重新回到这个好似什么都一样,又什么都不一样的地方,还一度以为这是上天对自己的补偿。后来,他亲眼看着沈听澜送嫁,她成了琅琊王世子妃时……才明白这是对她的补偿。
    珍爱的家人都在身边,想来她一定比那时孤身在汴京幸福吧?她嫁到琅琊王府六年,还有了两个孩子,是个“好”字。
    周沉在夔州住了许久,虽然没见到她,但倒是听到了一件新鲜事,给夔州海商船队供应香品与茶叶的老板叫苏明琅,因着香品与茶叶利润高达百倍,萧家都愿分两分股息来拉拢对方。
    周沉疑心她也记起了前事,不然怎么会以“苏明琅”的名号行事呢?这一发现教他欣喜若狂,若是她想起了旧事,两人再见时,总还能说上句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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