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邙地处洛阳城郊, 风景秀丽,绵延百余里。
    赵懿懿虽来过许多回了,这还是第一次前往赏梅。
    其实那片梅树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生的年岁久些, 长得高大茂密些, 又恰巧生在山腰处。远远观去, 犹如一团云霞。
    别处自然也有这样的盛景,众人特地来此一趟,更为着是出城散心。
    “许久未曾登山, 都有些不习惯,腿酸得很。”赵懿懿微微颦眉, 饮了口青梅酒,伸手正好接住一片落下的梅瓣,“我父亲的事, 你们不必担忧, 一应文书俱全,出不了岔子的。”
    秦雁音把玩着手中的一枝梅花, 含笑道:“哎哟,娘娘这说的哪里的话,不过是一纸文书,那上头的签字画押咱们也都见过,怎会不信。”
    说着,她拉了拉身旁的紫裙少女,挑眉道:“你愣这儿做什么呢?”
    那少女脸色红了红,随即一低头行了个礼, 温声道:“见过皇后娘娘。”
    赵懿懿看了秦雁音一眼, 好笑道:“好了, 问音也比端端大不了多少,你那么凶做什么?”
    秦雁音转了身子,朝周遭一瞥,不禁问:“娘娘那小跟班呢,今儿怎么没瞅见。”
    自幼时起,赵端端就喜欢跟在赵懿懿后边,去哪儿也要一块,便是同好友出去玩也不得不将她带上。
    初时,赵懿懿很不喜欢,还凶了她好几回,然每次瞧着她那副眼泪汪汪的模样,又忍不住心软,冷着脸允了她跟着。
    到后来,竟也慢慢习惯了这回事。
    因此,那些打小一块儿玩闹的人,私底下都将赵端端唤做她的跟班。
    “她同何家大姑娘出去了,今儿一大早就没见着人。”赵懿懿声音淡淡,看着不远处众人投壶,也随手拿了支竹矢,向前轻轻一掷。
    很是不巧的,落在了漆壶外边。
    在场众人跟着静了静,敛声屏气,直愣愣地立在那儿,一时不敢言语。
    倒是赵懿懿莞尔一笑,揉了揉手腕道:“许久未曾投壶,这项技艺也生疏了。”
    梳堕马髻的美人笑道:“是娘娘离得远,待我将这漆壶拿近些,娘娘怎可能投不中。”
    “不必了,我也是一时兴起,你们玩罢。”赵懿懿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如此。
    一时间,秦问音也走开了些,去同众人一道玩耍。
    山风阵阵,花雨如瀑。
    秦雁音倾身凑近了些,脸上挂着一道颇有深意的笑:“方才我接娘娘下车,怎么瞧着那车里头,像是还有个人?”
    赵懿懿把玩杯盏的手一顿,旋即斜睨过她,浅声道:“你看错了。”
    秦雁音固然不肯信她,胳膊肘搭在那太师椅背上,声音压得愈发低些:“真的么?可我依稀瞥见,似乎有人在扶着娘娘下车。”
    赵懿懿本打算自个乘车而往,她近来骑术愈发的好,骑马过来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顾祯却硬是一同上了车,将她送至北邙脚下。
    担心被别人瞅见,她下车时都不敢幅度过大,只敢将那人小心翼翼藏在车厢里。却不想,还是被秦雁音给发现了端倪。
    她看着秦雁音眼底几乎要藏不住的笑,急得要去捂她的嘴,恼道:“偏你眼睛好,什么都瞧得见。你再说,你再说!”
    因着羞恼,她两边面颊,连带着耳尖子都泛了红,布了一层深深的绯色。
    即便是冬日的雪地里,也觉得滚烫滚烫的。
    秦雁音笑着躲开,斜着眼儿看她:“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娘娘这样激动做什么。今日一早,还不是我家那个将我送来的。”
    她又靠过去些,轻声道:“就我家那个,每日也没见他有什么事做,让他送我过来一趟,还要说外头冷。道上积雪未化,有的小径更是泥泞难行,一路过来,倒也非易事。”
    赵懿懿半垂着眼,瞥向地上未化却的积雪,许久不语。
    那些奢华的首饰衣裳,重要,却也不重要。
    重要在并不能轻易取得,且是不可或缺的东西,不重要在即便是赏人,也能随手给出去。
    这也是为何从前顾祯送她首饰,她虽然欢喜,却也不算真正的高兴。那样的东西,他能够给她,也能转身给了旁人。
    可她不缺。
    难得的,从来就是人心。
    “这酒味儿淡了些。”赵懿懿将那白玉盏搁到一旁,另执了一壶十州春色去倒。
    秦雁音急忙拦她,忙道:“诶,十州春色后劲大,你要是喝醉了也不算什么,我可怕陛下待会找我算账。”
    赵懿懿轻巧躲开,蹙眉道:“就小半盏而已,不妨事的。”
    瞅了瞅杯底,见确实只有小半盏,秦雁音张了张口,倒也不再去拦,只一直盯着她:“那可说好了,就小半盏啊。”
    俩人认识这么多年,她岂会不知,皇后从前在宫里是什么光景。这世道,夫君不喜欢的人,便是身份再高贵,过得也万分艰难。有所不同的,只是怎么个难法。
    然她们身为臣妇,却只能看着,除却偶尔陪着说几句话外,也是无能为力。
    如今瞧着陛下这样待她,又隐隐听闻风声,说是宫中走水那日,陛下为护着皇后受了重伤。
    宫里自然不会传这样的话出来,然以陛下的勤勉,却一反常态的罢朝数日,种种举措,像是在印证这个传闻。
    秦雁音想起了淮安侯同徐夫人的事。秦赵两家作为未来亲家,对对方的事不说了如指掌,也是知晓一二的。
    尤其是赵家那档子破事,他们家又岂会不知。
    徐氏一路嚣张至今,也就是仗着民不告官不究,而皇后等人身为名义上的子女,自然不可告母。汝南大长公主顶多扇徐氏几个耳刮子,根本没那闲心操劳官司。
    如今能让淮安侯同徐氏双双下狱,且徐氏不出两月直接殒命,徐家也跟着遭了殃,很难说背后没有陛下在撑腰。
    “不成,可不许再倒了,都说好了的。”见她还要再倒一盏,秦雁音着了急,劈手直接将酒壶给夺走了。
    赵懿懿撇了撇嘴,没再伸手。
    她欲起身走动走动,却突然有几道人影自山下走来,面容逐渐清晰。
    为首的少女见着她,直接哒哒跑过来,脸上带着笑:“阿姐!”
    听着她这称呼,秦雁音倒是吃了一惊。她没想到,江都长公主都被认回去了,还是从前那般唤皇后。
    赵懿懿讶异道:“你怎的来了?不是说要跟何大姑娘去北市玩么?”
    赵端端揽着她的胳膊撒娇,努着嘴说:“我是去北市了,又顺便回了趟家,时辰又还早,想起来阿姐今日要来北邙玩,就赶过来了。本来还愁北邙这么大,怎么找着阿姐,却正好在山底下见着秦二姐姐她们跑马,就让她带我们上来了。”
    她朝边上一指,扬了扬下巴:“阿辰和陆表哥也跟着过来啦。”
    见她跑得额头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赵懿懿拿帕子略略擦拭了下,而后皱了皱眉,颇有些无奈:“这样的天气,你往外跑什么呢?还带着何大姑娘,若是有什么闪失,你怎么同永嘉郡公交代?”
    被她给说了一通,赵端端埋了头下去,随后又道:“可是我们也不是自己来的,陆表哥答应送我们来了。”
    却又被赵懿懿给瞪了眼。
    正好陆羡山几人行近,赵懿懿令众人免了礼,才歉然地看向他:“端端不懂事,给你添了麻烦了。”
    陆羡山笑了笑:“不妨事,我这段时日只忙着赴宴,正巧太久没出来走动,闷得慌,今日权当是散心。”
    赵懿懿知他赴宴为着什么。
    便趁着众人不注意,又点了点赵端端额头,小声道:“春闱在即,你倒是好意思。”
    赵端端也是才反应过来,一张小脸儿红了红,躲到了后边去。
    陆羡山神色顿了顿,并未说话。
    “那边儿山脚下有跑马的,你们要是喜欢,就过去玩会。”赵懿懿朝着几人来时的方向一指,轻声说着。
    赵端端就喜欢这些,兴奋得两眼都亮了亮,却不敢轻举妄动。得了许可,才走在前头冲了下去。
    众人一一退下,赵懿懿的视线在何寻芳身上停留了片刻。
    这段时日,太后时不时将这个侄女儿接去宫里,三天两头的叫她往清露殿跑。
    好在两个少女年岁相仿,又素无恩怨,相处了一段时日,玩得也还算融洽。
    赵懿懿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这回事。
    天色渐晚,寒风阵阵。
    到了该归家的时候。
    蔓草近前整理衣衫,披了件无比厚实的氅衣。
    毛绒的边儿,是雪白的柔软狐毛。
    氅衣是绛色,系带却是碧的。
    “走吧。”穿好衣物,她又略坐了半会才裹了毡帽起身,一面朝着山下行去。
    众人陆陆续续地下山。那覆了厚厚一层白雪的半山腰上走下来一列人马,场面蔚为壮观。
    却在瞧见山下奢华肃穆的仪仗时,齐齐愣在了那儿。
    赵懿懿脚步也跟着顿了顿。
    秦雁音在旁轻轻推了她一把。急忙小声调笑道:“哟,这是谁来接娘娘了?”
    仪仗队伍中,为首的男子身着绛色,浓郁的颜色将脸上的冷意冲散了些。
    那人脸上似是带了三分笑,在瞥见赵懿懿身后时,眼底倏地就冷了下来。
    却什么也没说,仍是一派柔色。
    他缓步朝着山坡走来,赵懿懿唇瓣动了动,两腿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只这么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直至被他握住了手,温热粗粝的触感传上来,才低声问:“陛下怎么来了?”
    顾祯笑了笑,视线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稍稍低了低头,从而能俯就她:“朕来接你回家。”
    其实俩人间,从未有过什么真正的家。
    即便是成了亲,也一直是各住各的,一月在一处三两回,便算是交代。
    赵懿懿微抬了头看他,有点儿怔怔的。
    众人目光皆放了过来,不动声色地打量,神色各异。
    赵懿懿朝后挣了挣,却被他握得更紧了些。
    俩人这样子,似乎是杠上了。眼瞧着僵持成这样,秦雁音心头一惊,正有些发急,却听得皇帝说:“时辰不早了,乖些,同朕回去可好?”
    “从前都是朕不对,先同朕回去,再让你慢慢算账,嗯?”
    这声音不大,周围却有不少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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