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两军”即将相接时,殷军终于停在了原地。果然是御驾亲征,殷帝带着檀殊一人一马骑在先锋队后,帝驾前护了三排盾甲。
    “二位别来无恙?”我一身灰尘,打马出了烟尘。
    烟尽后,见只有我一人前来迎战,殷军明显没有先前那般紧张。檀殊向殷帝请示一阵后,也打马出了阵列。披上战袍后的檀殊,果然雄姿英发,颇有几分战将的模样。
    “师妹,你既已逃了,何必又跑回来?如今诸国间的战乱局势已开,可不同从前,可以做个太平宰相,安稳度日。”檀殊勒马阵前,一番话说得仿佛战乱与我无关。
    我也不多废话,“你们欺我国无人么?要想跨过边境线,先踏过我尸体。”
    檀殊盯我一阵,“你戏弄陛下之罪,若不是大师兄从中周旋,只怕你同三殿下出不了国都。如今捡回一条命,还不知珍惜。螳臂挡车,蚍蜉撼树,你当真要效仿?”
    “各为其主。你我之间,早晚有一战,这一战,便在今日。我若将你擒下,至少能延一延战机。”我拔出长剑,飞身离了马鞍,一个纵身,朝檀殊掠去。
    “师妹啊师妹,你竟自信至此。”檀殊接过阵前殷帝飞掷来的宝剑,挡下我凌空一击后,亦飞身下马,与我迎战。
    我昆仑派虽在各般兵器方面都有研习,且造诣不浅,但玉虚子认为君子佩剑,兵器谱中,剑最风流,是以我们师兄妹自幼便以剑法为主,兼修其它。今日一战,自然便是来个剑中争王。几十万大军阵前,我与檀殊斗个你死我活。一师之传,招式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只需出个半式,便知接下来的半式将从何处落下。出招接招,熟稔自如,不似交战,倒似切磋。互相探试,各自功力已臻几成。
    “嗤”的一声,他肩上战袍被划破,一道血口露了出来。继续试探下去,我的半桶水水准势必暴露,只得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以快制胜,不待他接下一招,我便中途变招,速度快上三倍。
    檀殊倒还镇定,不知是看出我的诸多破绽,还是不在意肩上伤口。他镇定,却有人不镇定。不知何时来到阵列最前的殷帝,连盾甲都未用,迅声道:“檀殊,不必留情!朕命你擒获顾浅墨!”
    闻听此言,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手中剑舞得飞快,一招三变,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见我招招用绝,檀殊振臂,长剑在手,一道白光飞出,剑风便扫到了我面前,割下了几缕头发。我飞身直退,他紧追不舍。地上一层薄雪起了飞屑,我倒转剑身,划向雪面,掀起一片飞雪。
    檀殊视线受阻的电光火石间,我踏起魅影步,眨眼间到了他身后,剑端抵向了他背心,“师兄,你输了……”
    “师妹,你输了。”声音来自我身后。
    我一惊,剑端递送出去,果然刺了个空。大师兄的魅影步竟练到了如斯境地!我所刺的只是他一瞬前的虚影。而此际,他已然移步换形到了我身后。我手中剑被缴,人也被押赴到了殷帝跟前。我双手被缚,发丝遮面,形容狼狈,却打定了丢人不丢气势的主意,傲然看向殷军。
    殷帝冷冷一笑,“朕今日亲征,必用人血为祭。顾浅墨,你这颗人头,朕早就想取了。”
    我嘴角轻蔑一笑,仰头望向天穹。
    “陛下!”檀殊半跪于地,“今日南入长安要紧,顾浅墨就暂且押下吧。”
    殷帝毫不动容,翻身下马,夺过檀殊手中剑,横到了我颈下,“朕今日便杀你!”
    我自始至终不瞧他一眼,“老子以死殉国,重于泰山,死得其所。”
    “你这颗头颅虽生得好看,却终究是要砍下来的。你说可惜不可惜?”殷帝手握剑柄,微微使力,剑身已割入我皮肉。
    砍头若是直接一刀下去,或许也感觉不到疼,偏这么慢慢割下去,一寸冰凉一寸煎熬。
    血,一滴滴,一阵阵,沿着剑身滑落。
    “陛下!”大师兄檀殊惊悸之下,出声阻止。
    我双手在后,绳索挣得松了些,探手入袖摸向折扇。这时,忽闻马蹄踢踏,似有一骑飞奔而来。
    “住手!不准伤她!”怒然之声由远及近,那是,梅念远。
    忍着鲜血滴落的痛感,我稍稍转了下头,见他已飞身下马,疾奔过来。帝驾护卫队立即上前将他阻在十几丈外。他气息急促,见无法靠近,当即拄剑跪地,“大哥!承璟求你!放了她,我重回西域,再不踏上大殷半寸土地!此生流放至死,我也绝不怨你!”
    我颈上一松,剑刃移了出去。殷帝瞧着自己手中带血的剑身,再将剑端遥指十几丈外跪下的梅念远,“当初为你母亲,你也未曾跪地求朕,朕当你是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你今日真叫朕失望。这女人虽美些,却也狡诈得很,愚蠢得很,何以檀殊与你都替她求情?”
    梅念远依旧跪地道:“此事无关她的容貌与智商,若她今日死在皇兄剑下,我……”说着,他仰起头,目光阴沉,“必请出先皇遗旨!”
    此语出,檀殊变色,“三殿下!”
    殷帝愈发阴鸷,“你倒终于肯拿出遗诏了。好,那朕就只能成全你的一片痴心。今日,她死,或者,你亡。”
    虽然我的智商被众人质疑,但此时此刻,我灵台清明,关窍大通,当即道:“你们史书上写,惠帝未留遗诏,果然有假。殷惠帝遗诏竟在三皇子手中,竟能令你们谈之色变,恐怕不难理解,遗诏内容必然涉及传位问题,而且必然传的不是当时的太子此时的陛下吧?遗诏在承璟手中,你却要杀人灭口,莫非,莫非本应是承璟继位,做这大殷的皇帝?”
    唯恐军心动摇,檀殊喝止:“休得胡言!”
    我犹不住口,“原来幽禁梅太后,流放承璟到西域,全是因那遗诏。而承璟母子能安然活到如今,又全是因那遗诏对大殷皇帝的牵制。这其中不宣之秘,昭然若揭,何谓胡言?”
    殷帝一挥袍袖,血剑直指梅念远,“朕御驾亲征,踏平大曜,后世铭记,谁还在乎一纸诏书与亡故的三殿下?今日你若为朕祭旗,朕允诺不杀顾浅墨。”说罢,手中剑扬给了一名护卫。那护卫领命后,一步步踏向大殷三皇子。
    我以为他们承璟殿下定会将这阴毒的皇帝痛骂一番,拿出遗诏反将一军,彼时我再煽风点火,给他们来个祸起萧墙,军心瓦解,从此大曜不战而胜。我打好了算盘,却见他们三殿下并没有反将一军的征兆,竟是平静面向殷帝,“我不似你,对权力执着得迷了心窍。当年我退让,是因我母亲,今日我退让,是因你承诺。父皇尚在时,我便对你说过,不会与你相争,只是你从不信我。这天下在你们眼中如此重要,我一人之命又算得什么。”
    听这语气虽平静,但其中的怨念不小,且他自始至终不看我一样,便心有不祥之感。果然,那持剑护卫到了跟前,也不见他有避开的意思。
    “梅念远!”也不知我怎就突然爆发一声大喊。
    他这才转过目光,淡然瞥我一眼。那一眼,风过无痕,那一瞥,花落无声。
    剑光扬起,便要阻断这一生所有的牵绊。
    梅念远,你狠!你是要用这一片淡漠来反击我的冷漠,以你一命来换我一命,叫我今生欠你的债,到死都还不清。眼中生涩,我挣脱了束缚,手中折扇飞逝,掠过无数人头顶,直撞剑光。
    “铿”的一声久久回响,宝剑断折,剑光顿灭。
    殷帝哪容我如此破坏,当即十几柄长矛欲将我扎成刺猬。我踩着当先一根长矛,飞身而起,即将一跃重围,却不知被哪个小王八刺中了手臂。剧痛之下,丹田气散得一干二尽,从空中栽了下来。又一队长矛朝着地上的我刺了来,我却只能沦为案板上的鱼肉。正想对着天空做最后的赞美与怀念,便有一个身躯飞扑过来,抱着我往旁边一滚。
    脸上忽然有温热的液体洒下。滚出几圈后,力道已用尽,两人停下来,才发觉,拉我出鬼门关的人肩头正鲜血汩汩。他替我擦去脸上的血迹,“我死了你便不用死。”
    “你敢!”我打掉他的手,奋力将他向外推。他却索性整个身躯压下来,匍匐在我身上,遮挡所有利器。
    有更温热的液体迷蒙了我的眼,一路流到鬓发边。
    仿佛一世那么久,没有长矛刀剑落下,却听得一阵又一阵身体落地声。余光之中,见有天外飞仙,一道浅色的身影自奔来的白马上飞了过来,无数道白练如九重天横流的瀑布,急速涌在空中,击落一片又一片殷军。
    ——晏濯香!
    他身后,战马奔腾,那是我大曜军队。
    82☆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不懂他为什么总在我性命将绝时适时出现,反正我欠他的,已然还不清了。
    扫落一片敌军后,他稳稳落在我身边,扶起梅念远后,再扶起我。触到我手臂的伤口时,他眼波一颤,点了周边穴道止血,取出白巾迅速替我包裹。我抓着他的手,“给念远疗伤!”
    他一手抚过我的脸,从所未有的柔和,“来不及了。”说完,侧身掠了出去,随意夺了口刀,迎向了袭来的檀殊。
    我扶着梅念远坐到地上,给他简单止了血,犹心有余悸望着他。想到方才生死须臾之间,给他包扎的手便极度不稳,反倒勒出更多的血。他将我的手按住,“我其实舍不得你。”
    “你要死了我是不会给你烧纸钱的。”我甩开手,转身看向战场。
    晏濯香与大师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一个是神机谷少主,一个是昆仑大弟子,一刀一剑,旗鼓相当,招式已然分辨不出来,只见一团剑光一团刀光。
    二人打得天地失色,日月无光,谁也讨不到一招半式的便宜。至此,我才真心佩服大师兄,也才真心佩服师父的忍耐力,居然能将如此不济的三徒弟我给拉扯大,还丝毫不嫌弃地教我习文习武。
    约莫过了数百招,刀剑交织出漫天的光芒,二人身影也几乎幻化到光芒之中。我低头在地上随便挑了把剑,手腕便被人捉住。
    梅念远握着我的手,一双眼望在我脸上,“不要再去!”
    我摇头,“已经到了这一步。”
    说话间,笼罩在众人头顶的刀剑之光忽然消失。定睛看去,晏濯香与檀殊各持刀剑,互相指向了对方眉间。
    居然,打了个平手。
    众人均在观战,机不可失。我冲向了队伍最前的殷帝,一举将他擒住。王已被擒,三军被制。我挟持着殷帝随我往后撤,不准任何人靠近。殷帝已不是第一次被我劫持,故而十分镇定。然而他未免太配合我了,心中正起疑,忽然下意识感到了危险。
    “小心!”晏濯香分出心思,顿喝提醒。
    已然来不及。一股寒气蓦然袭来!
    匕首刺入了心口。
    变故快到我已然不知是怎么发生的。梅念远他原本在我身后,怎么会,突然挡到了我身前。他兄长的匕首生生刺入他胸口,没至柄端。他脸色苍白,倒在我身上。
    我抱着他,双手不稳。我不信,不信这是真的。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柄长剑,灌满真气,反手刺入了殷帝心口,一推,他便飞身出去,重重砸到地上,一股血箭自他口中喷出。
    “陛下!”檀殊收了剑,飞奔而来。
    晏濯香亦撤了刀,急赶过来。
    我抱着身体渐冷的梅念远跌坐地上,他口中逐渐沁出血来,沁出多少,我便抹去多少,仿佛这样便能欺骗自己其实他并没有伤得多重。他眼睫微阖,似乎极为疲惫,想要睡去,却勉力睁大漆黑的眸子,定定看着我,许久也不眨一下。
    “念远,你醒着!我要告诉你,我从不曾权衡,是因为不用权衡!你有多重要,还需要衡量么,还需要比较么?你不准死!绝对不准!你醒着,我要救你……我一定……一定救你……”我握着他心口的匕首,却不敢拔出来,手抖得厉害。
    “果然要听你一句好话,得拿命来换。”他嘴边一笑,又呕出血来,似乎是力气用尽,嗓音也低下去,“我不是个大度的人,你对别人的好,我都记着呢。只怕我化作厉鬼也会回来找你的,浅墨,小墨……”
    他眼睫缓缓阖上。我将他紧紧抱着,低头吻在他唇畔,启开他齿关,他却已不再回应。我埋首在他身上,哽咽难语。
    “你若不醒来,我就还对别人好!我还有那么多男宠……那么多美人……”我疯魔一般拽住身旁默然站了许久的晏濯香,“你救救他!你是神机谷少主,无所不能,有求必应,我求你!好不好?好不好?”
    晏濯香又沉默许久,在我恳求他无数遍后,开了口:“我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两军对垒,还没开始的战场,似乎一切都已经结束。
    大殷皇帝遇难,军心早已涣散,乱哄哄的战场,躺了两个人的身体。
    任晏濯香怎么劝,我都不放开梅念远冰冷的身体。为什么非要等到失去,才追悔莫及,以前忽略了的点点滴滴,如今都上心头。回忆之海将我淹没,无法思考。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盛。
    佛说八苦,众生所受,六道轮回。我还在这里,你怎能去轮回?轮回后,你又会在哪户人家?
    ※※※
    长安承平日久,经这一番战乱,百废待举。不过史官们依然热切地书写大曜君主如何智慧绝伦,欲擒故纵,将后宫细作与汤军一网打尽。
    后妃赵淑媛苦心多年经营自己与世无争贤明淑德的形象,谁知她竟是汤国安放于曜国的一枚重要棋子,趁着殷曜两国混乱之际,与阁老勾结,引入汤国军士,长安大乱。殊不知,大曜君臣诱敌深入,待汤军陷入包围圈,八方曜军从天而降,生擒大汤主帅。赵淑媛被废,幽禁冷宫。
    汤国割地求和,递上降书,承诺去帝号,向大曜称臣,从此定期缴纳岁币,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而长安保卫战中,御史大夫谢沉砚亲为督帅,以带伤之躯昼夜指挥,直至胜利后,方才倒下。
    而在大曜与大殷交战的一方,据说,当时边境战火一触即发,大曜国相顾浅墨不顾个人安危,勇闯敌阵,刺杀大殷国君于阵前,一举摧毁了大殷的三十万大军。大殷国二皇子继位为王,递上降书,去帝号,向大曜称臣,纳岁币。
    从此,九州一统。
    半年后,渐渐复兴的长安,一些茶舍中,仍有说书人拍着惊堂木,绘声绘色叙述传奇宰相顾浅墨如何武功盖世,如何智谋绝伦,如何取殷帝人头如探囊取物,如何战场有火龙助阵白雕降世。宰相荣归后,大曜皇帝公布了其女儿身的真相,举国哗然。
    原是一代红颜宰辅!
    茶馆中,一个面露敬仰之色的小儿偷偷抓了一把糖果揣入怀中,抬袖子抹了把鼻涕,问道:“那为什么后来听说宰相要辞官?还将家里那些个公子赶出府去?从前的侍郎府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男宠?”
    “小小年纪你知道什么是男宠!”说书先生一扇子敲到小儿头上,说着又清了清嗓子,拖长了音调,“各位可知圣上为何要每月赐下男宠到侍郎府么?”
    此话题一出,满茶馆沸腾了,各种猜测议论喧哗。待沸腾到了顶点后,说书先生才慢悠悠一拍惊堂木,“都说长安第一断袖乃是门下侍郎顾浅墨,可若不是天子纵容,如何能够成全顾侍郎的旷世声名?三千男宠,是圣上恩赐,亦是圣上设局。列位可知这位侍郎的另一身份,乃是昆仑弟子么。一旦顾侍郎私自宠幸了哪位,沉溺了美色,便从此回不得昆仑。回不得昆仑么,便可以永久留在圣上身边,嘿嘿。”
    众人又炸开了,原来这位天子的手段如此深不可测,赐下男宠果然居心叵测。
    说书先生捋着胡须又道:“顾相恩宠不绝呀,圣上如今要任她为女太傅!你们说奇也不奇?历朝历代,哪有女人给太子当太傅的?还是正一品!至于遣散三千男宠么,据说是顾太傅流落殷国期间恋上了大殷一位皇子,啧啧,可惜了,这位皇子却生生亡故在战场。约莫是顾太傅情伤了一回。”
    茶馆听客一听有桃色八卦,立即喧哗起来,嚷着嗓子让先生多多透露太傅情史。
    说书先生面不见难色,摇开扇子八卦了开来,太傅到殷国和谈期间,与那大殷皇子一见钟情,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据说还生有一个私生子……
    角落处,我阁下茶盏,合上扇子。府上一名小厮凑了过来,“太傅,要小的砸了这里的招牌么?”
    我提着衣摆起了身,寡淡道:“回府,我有些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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