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妤迅速给慢吞吞往她怀里靠的小狮子喂了三颗恢复妖力的丹丸,看它一口叼着一粒咽下去,才捏着它两只冰凉的爪子一一检查。
    它很配合,要看爪子,就收了长长的指甲藏起来,只剩几颗柔软的肉垫搭在她掌心里。
    旁边的九凤也没好到哪去,因为缩小了身形,一些大的伤口变小,不像原形时那样触目惊心,但有些地方也还是能看见折断的骨头。
    风商羽身上的气压和薛妤有得一拼,盯着九凤三根直接被扯断的长羽深深吸气。
    很快,以善殊,音灵,隋遇和隋瑾瑜为首的一波人闯了进来,门打开又合上,九凤抬眼与他们对视,想了想,觉得没办法忍受自己只剩六根尾羽的样子被这么多人看见,下一刻勉强聚力变回了人形。
    “我今天算是开眼了,你们妖族打起来是真不要命。”沈惊时冲九凤比了个大拇指,一脸钦佩,末了,看了看专注缩在薛妤身边,不打算分给其他人眼神的溯侑,决定先关爱下九凤:“疼不疼?感觉如何?”
    “感觉,酐畅淋漓,打得很畅快!”九凤是真受了重伤,顶尖巨兽间的厮杀从来不留情面,那些如洪水般从天穹洒落的血液和折断的骨头足以证明一切。
    她脸色苍白,说一声咳一声,眼神却很明亮,泛着灼然的光,看样子甚至还想再来一场:“我已经很久没这样放开手脚和人对撞过了,隋瑾瑜跟耗子一样,只肯拼技巧,不肯这样真正放手搏杀。”
    隋瑾瑜看着溯侑,心疼又没办法,胸膛里全是气,九凤一说,他凉凉地抬眼:“我有病才这样跟你打。”
    “咳咳,你不知道最后那一招打得多精彩,我当时脑袋都是空的。”她咕噜一下咽下一口涌上来的鲜血,弯着眼睛笑:“值了,三根羽毛也掉得不亏,我下次……”
    说到这,她顿了下,迟疑地扭头:“嗯?怎么谁的手在抖。”
    音灵已经不忍心去看风商羽的脸色,她默默地别过眼,问:“你别是之后跟你对战的都要这样陪你打一遍吧?”
    话音落下,排名高居前五前十的苍琚和陆尘顿时都看了过来。
    他们是肯定要和楚遥想交手的,因此对这个问题格外关注。
    九凤没理他们,她扭头,看风商羽垂着眼半抱着她,但身体很僵硬,指尖垂着,神情是一种言语形容不出的冷洌。
    九凤看了看,握了下他的指尖,气焰顿时消了一半:“你别啊,我这没多大事,过几个月就长出来了,真的,你别不说话。”
    九凤脾气大,打架凶,但身体很小,骨架纤细,抱在怀里一只手都能拢得过来。这样一个人,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都叫嚣着狂热的自由,追求至死的激烈。
    “之前怎么答应我的?”风商羽简直咬着牙开口:“这就是你说的‘不强求,只走个过场’?”
    九凤略感心虚地转了下手腕,然后察觉到不对,把软趴趴的手掌拎到他面前,晃了晃,道:“断了。”
    “是。”风商羽一边给她灌妖力,一边切齿地出声:“不止手断了,你现在全身上下,就没好的地方。”
    相比于这边的热闹,另一边的薛妤和天攰安静得不像话,基本只剩浅淡的呼吸,其他人眼观眼,心观心地跟着沉默,除了沉泷之。
    沉泷之饶有兴致地围着缩小版的天攰转圈,看了又看,搓着手和隋遇商量:“我看很多人都没见过真正的天攰,这要是印成画像放在沉羽阁卖,应该不少人会买。”
    隋遇伸出手,将他的脸扭到另一边,言简意赅,语气恶劣:“滚。”
    善殊没理会他们,她半蹲下来,与薛妤对视,担忧地问:“怎么样?伤得严重吗?他等会还有一场比试。”
    “妖力消耗不小,内伤和外伤都不轻。”不论人形还是真正原形的溯侑都显得瘦削,缩小后却有种沉甸甸的重量感,薛妤将它拢到绵软的袖摆下,轻声道:“再看看吧。距离下一场比试,还有多久?”
    “一个半时辰。”沈惊时答。
    薛妤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即便顶尖妖兽的血脉强横,愈合能力极强,即便吞下了最昂贵的疗伤丹药,化成原形休养恢复,那些撕扯,咬噬和殊死对撞出的伤,也绝不是短短两个时辰能有所好转的。
    两个时辰,一晃而过。
    陆秦领着在门外徘徊的弟子进来,闻着浓厚的血腥气,不免顿了顿脚步,道:“到上场的时间了,裁判们都已就位,灵罩重新加固,松珩也上场了。”
    “十九这样,怎么上?”隋瑾瑜立刻皱眉,颇为烦躁地开口:“要不算了,就算送人族一个位置,第三就第三,一个排名而已。”
    一个排名而已,还能有人重要吗。
    溯侑跳出薛妤的衣袖,抵着红漆描金柱化为了人形。
    他半坐着,一条腿曲起来,手掌垂在上面,脸色宛若数十年没见过阳光,光线照上去,甚至能看见肌肤纹理下颜色分明的细小经络,声音透着种大病初愈的哑:“没事,我现在去。”
    隋瑾瑜看向薛妤,他算是知道自己的话根本没什么用,真要论好使,还得薛妤开口。
    薛妤站起来,将他上上下下扫了一遍,没有要他不去,只是问:“想好了?真要去?”
    不知是谁说过,她这个人身上有很重的距离感,将公私分得界限明了,即便是极为亲近的人,也从不会因为自身情绪而情急地要求谁去做什么。
    溯侑走到她面前,伸手勾了下她的指尖,道:“去。”
    薛妤垂着眼沉默了会,他的手指还搭在她手背上,那是一种滚热的温度,像是身体里关了头热血沸腾的岩浆巨兽,翻涌着咆哮。
    说实话,这种状态去比试,太危险了。
    “走吧。”她动了动唇,最终也没说什么多话,往比试台的方向走。
    一行人到的时候,观看台已经人满为患,更甚者有人踩在同伴的肩头上伸长脖子张望,心痒难耐地想知道这场真正定下天骄榜前三宝座的比试会有多精彩。
    与此同时,“妖都新主”“天攰现世”这样的话语频频被人提起,每个人都对这位横空出世,战力强到离谱的远古巨兽十分好奇,好奇的同时,又不免提到薛妤。
    这位圣地传人最为神秘,话不多且冷,但前一场比试,确实是她抱着和九凤两败俱伤的天攰离开了。
    任何和“英雄”“美人”沾边的话题,总是会以最快的速度传扬出去,因此薛妤和溯侑再一次在成千上万双眼睛中现身时,整个观看台的声浪都肉眼可见涨了起来。
    两人到的时候,松珩已经站在比试台上了。
    薛妤站在台下抬眼,能看到他清瘦不少的侧脸,依旧是一身素白的衣裳,整个人被阳光照着,颇有种飘然登仙的风姿。
    即便皱着眉压着唇线,也显得非一般的温柔。
    这样的人并不缺追捧,许多小姑娘被这种气质迷得不行,连着看了他每一场比赛。
    仅仅看了两眼,什么没等松珩看过来,薛妤就收回视线,她看向溯侑,有条有理地道:“你上去之后,别听他说的鬼话,直接放出苍生阵压制……”
    她说着,自己也慢慢察觉到不对,抿着唇歇了话音。苍生阵需要大量的灵力催动,他才和九凤打完,断了那么多根骨头,血窟窿一个接一个,修为恢复不足三成,哪来的海量妖力。
    薛妤慢慢皱眉,半晌,轻声道:“其实没必要上这一场,你想赢他,我替你赢,也就是明天的事。”
    “殿下。”溯侑顶着松珩有若实质的视线,慢慢抬了下眼,为了驱散她话中的凝重之意,他的语调甚至还含着微末笑意:“将他和九凤放在同一个层次,九凤现在都能跳起来骂人。”
    “他是不能和楚遥想比,但你现在的状态连巅峰时一半的战力都发挥不出来。”
    “一半不到,也能打他。”溯侑看着她的眼睛,格外认真地道:“阿妤,这才是我最不能退缩的一场。”
    就在这时,裁判抬头看了眼天色,又对了下时间,示意溯侑入场。
    “烦劳殿下等我一会。”溯侑扯了下唇角,声线竭力温柔,但结果不尽人意:“半个时辰就成,行不行?”
    话都说到这一步了,薛妤退让到一边,又团了团他的袖边,道:“不要逞强,身体最重要。”
    溯侑跃上比试台,灵罩立刻在身后合上。
    他就这样顶着一张血色完全被抽干,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脸,饶有兴致地观察松珩眼底盘踞堆叠的红血丝和眼下的乌青。
    随后,他笑着嗤了声,左手一抛,手中的剑落在半空中,又被膝盖顶出“嗡”的一声铮鸣,利刃出鞘,第一剑便以出人意料的角度斩向灵罩内镶嵌的传音石。
    传音石小巧,布置的角度刁钻,奈何他挥剑的力度更精妙,经不起这一下,齐齐炸裂着碎为齑粉。
    观看台上坐着的上万名观赛者彻底听不到里面的人在说什么。
    松珩看着这一幕,脑海中盘踞着薛妤和溯侑对视的情形,那种自然流露出来的眼神和细节,没法骗人。
    从前,他曾经无数次告诉自己,薛妤啊,她就是那样的性格,从出生就坐在王座上的人,怎么会知道感情需要双方的付出,而非他一人苦苦支撑,她就是冰冷的,骄傲的,根本不会弯下那邺都皇族尊贵的背脊,去陪人做各种无趣的小事。
    然而,错了。
    溯侑和九凤打了一个多时辰,她就在下面看了一个多时辰。就在离得最近的位置,和批奏折一样认真专注,在比试结束后,她的眼里根本没有别人的眼神,也没去想出门在外,她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邺都的威仪。
    她那么紧张,又那么心疼。
    “我没想到你会来。”光看脸,听声音,松珩真是一点攻击性都没有,像一汪温柔的湖水,有种独特的包容气质:“你受伤不轻,执意前来,未免太看不起我。”
    “我不来,你岂不是会失望一整天?”溯侑看着他,笑了下:“说起来,你也只会这点趁人之危的把戏了。”
    “我会对所有人手下留情,唯独你。”松珩慢慢吐字,像是要将压在胸腔里二十多年的郁气全部吐露出来:“不死不休。”
    “还记得十年前你我见面时说的话吗?”溯侑笑的时候,眼尾会朝两边拉长成一根笔直的线,从前令人惊艳,现在则释放出一种乍然的危险之意,他将剑鞘掂出残影,道:“我确实留在她身边了,以最有资格和她携手同进退的身份。”
    那段话,松珩当然记得,为此,他无数次从打坐冥想中惊醒,与月影对坐,惶然至天明。
    ——“我就快忍不住用尽一切手段勾引她,让她怜惜,让她心疼,让她心软。”
    ——“她退一步,我便进一步,我就是肖想她,觊觎她,无论如何,不顾一切也要彻底占有她。”
    他做到了。
    薛妤和他在一起,怜惜他,心疼他,处处为他着想,连个比试也亲自陪着。
    而松珩,他从来,从来没有这种待遇。
    松珩忍无可忍,折扇一横,身形如鬼魅般在半空中踩出青烟,整座灵罩内在顷刻间被迷眼的烟雾充斥。
    没过多久,折扇如山岳般悍然往下直压,溯侑轻轻慢慢地“嗯”了一声,上挑的语气,手中名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绽出数百道剑光。
    折扇的力道被卸掉九成半,剩最后半成微薄的力道往溯侑胸膛打去,溯侑假意后退三步,稍微让了让力道,使折扇的位置偏离至锁骨左右,随着“刺啦”的刺耳声响,他身上那件上好的衣料至脖颈处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松珩立刻反应过来,这人绝对是故意的,出于身体本能地往旁边闪了一阵。
    他以为溯侑会有什么专门对付他的后手。
    抬眼顺着那道撕裂的布料看,他眼神凝住,呼吸都下意识屏了一瞬,而后像是有股滔天大浪朝他打过来,他几乎是求生似地捏紧了手里的折扇,捏得指节突出,青筋直跳。
    是,确实是对付他的后手。
    溯侑的皮肤很白,因此上面一点什么特别的伤痕都显得格外惹眼,那条划破的衣料后,明昭昭地露出几个糜烂到青紫的咬痕,甚至不能说是咬,是一种力道没控制得住的吮吸。
    还能是谁。
    还能是谁呢。
    松珩的脑子里像是砰的一下,炸开了一朵盛大的烟花,炸得他头晕目眩,鲜血淋漓。
    薛妤啊,她也有情难自禁,想要在人身上留下一个一个印记的时候吗。
    那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他呢。
    本来,就应该是他啊。
    溯侑执剑而立,像是只来单纯炫耀一样东西,但并没有耐心观察他精彩纷呈的脸色。
    几乎就在下一刻,他举剑斩出一道道沟壑,竖着,横着,各种层出不穷的角度都覆盖上了深重的杀戮剑气。
    他的剑气锐利而深凝,将松珩逼得不得不认真对待,可他那块肌肤就是那样碍眼,像是一块腐肉在眼前一刻不停地晃荡。
    松珩的修为虽然是先祖们直接灌上去的,但毕竟他没有受伤,原本应该稳稳占据上风,但溯侑太果决了。
    他能声都不吭地跟他硬碰硬,被折断根手骨眼睛都不眨,那仿佛不是他的身体,而是用来镇压,杀伐的机械。而且他的剑意很精妙,全是大凶的招数,有时候剑气涟漪会反震到自己,他也丝毫不在乎。
    薛妤喜欢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哪里好呢,危险,凶残,野心勃勃,假以时日,必定不受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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