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病无助的夜晚,她躲在封闭的房间里尽力说服自己,这个世界也许还有值得期待的东西,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蹉跎光景,唯有如此,她才能微笑待人。
    而伪装肆意的背后,是一颗安全感尽是的心脏,直到顾煜的出现,她才得以片刻平静。
    阚明升一改往日和善面孔,摆出严父姿态,“你之前无论做什么,爸爸哪怕违背妈妈的心愿也和你站在一边,可唯独这件事不行,今天你就是说破天,我们都不可能同意,你趁早给我死心。”
    “我不会死心的,也不会放弃。”阚云开沉眸冷对,态度坚决。
    阚明升怒目圆睁,狭促之意布满情绪沟壑,直击要害道:“一个害死师父,又染过毒瘾的人,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自以为无坚不摧的心墙,在爱人父亲的指责下,显得那么卑微可笑。
    有些事情,无论怎么努力,他就是改变不了。
    顾煜紧握阚云开的手无力松开,却被她反握住。
    阚云开眼含泪水,哑声质问道:“爸,你到底是介意顾煜的过往,还是介意他让你想起当年你优柔寡断对我造成的伤害?你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让你的良心得以慰藉?”
    阚明升顿时颓了气势,再难发一语,他脚底发软,目光游移逡巡,无措寻找借力的物品,最后扶着沙发靠椅晃神坐下。
    刘美云奋袂而起,耳光下落,“阚云开!”
    刘美云见证陪伴阚明升这十几年来的自责与愧疚,很多个夜晚,她睡意朦胧,不见枕畔中人。
    睁眼环顾四周,阚明升无助吸烟的背影在冷淡无光的夜色中孤身而立,烟蒂堆满琉璃烟灰樽,在外风光无限的阚总也会站在冷风中默默流泪。
    阚云开在外读书的几年时间很少回家,每每谈及此事,阚明升都觉是因为自己的过错让女儿对家庭有所怨恨,宁愿在外漂泊,也不愿回首驻足。
    一边是至亲骨血,一边是长厢厮守的爱人,刘美云尽全力维持着和平的假象。
    今天阚云开选择把一切说开,将这个家最不堪的一面撕裂暴露,无疑对每个人都是沉痛的打击伤害。
    封维根本阻拦不下怒火攻心的刘美云,眼见第二巴掌就要落下,顾煜毅然挡在阚云开身前,结实挨了这份指责,被打偏了身子,他说:“阿姨,事情因我而起,你有火气就冲我撒,别这么对她。”
    阚云开面颊发烫,隐隐作痛,她胡乱抹去泪水,拉起顾煜的衣袖朝门外走,“我们走。”
    刘美云横眉冷对,颤声说:“你要是今天走出这个家门,以后就再也别回来了。”
    顾煜站在原地岿然不动,任由阚云开拖拽牵拉,他心里清楚,他不能走。
    阚云开放弃挣扎,雾气散尽,眼睫挂霜颤动,她甩开顾煜的手,“你不走,就一个人在这听他们羞辱吧。”
    阚云开走出小洋楼,冷热交织,火辣刺疼之感漫上面颊,她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不让自己去想屋内即将发生的幕幕,也不敢多思座上四位会如何对待顾煜,更不敢猜测今夜之后,两人的关系是否会随之覆灭。
    枯枝黄叶的和之路,萧瑟苍凉之景飘荡演绎,她只有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错觉。
    深埋心底多年的痛苦出口瞬间,并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反倒压下另一块沉重的磐石,让人喘不过气。
    封维对众人说:“我去看看,放心。”
    他想让顾煜安心在此处理这个唯有他能解决的危机。
    封维开车寻找阚云开的身影,她走的缓慢,像是等着什么,入夜时分,和之路上行人寥寥无几,独她形单影只,融入夜色之中。
    车子缓慢在她身边停稳,封维降下车窗说:“上车。”
    阚云开没有犹豫,打开车门,坐上副驾,她已然不知何处是归宿。
    二人默契不言,封维递给她一个即用冰袋,随之驱车来到江边。
    十一月下旬,凛冽寒风混合着水汽吹拂着,犹如利刃划过般绞杀着细胞,摧残着生灵。
    阚云开靠在车门上,望着对岸璀璨闪烁的霓虹光影,静默沉思着。
    封维说:“你其实……一直都没有原谅干爸是吗?”
    阚云开低眸不语,默认。
    “我早该想到的,你自上大二以后就不再花家里的一分钱,学费靠奖学金,生活费靠实习打工,宁愿住在鱼龙混杂的劏房里,也不动用干爸干妈给的信用卡,去的地方一个比一个远,找各种理由不回家,都是因为心中芥蒂始终不解对吗?”
    封维的每一句话都窥见阚云开隐藏最深的怨念。
    香港寸土寸金,每一所大学能提供给学生的宿位有限,大部分学生都需要在外租房居住,来完成剩余学业。
    阚云开上大二那年,正是校外居住的第一年,封维从柏林飞往香港看她,她却寻遍借口搪塞,不愿带封维去她的住所参观。
    晚餐分离之后,封维担忧挂念她的安慰,悄悄跟在她身后,竟才发现她住在人种复杂的街区,而她选择这里,只因为房租低廉,她打工负担得起。
    封维当即就去学校附近的公寓帮她租下一间套房,并且一次性缴满余下三年的房租,说服阚云开搬离原先的住所。
    谁承想,就在搬家的第二天,阚云开的邻居就遭不测,被害现场惨不忍睹,饶是阚云开胆子再大,也不敢再回去。
    当然,在她毕业那年,她把房租悉数还给封维,为此二人还冷战过一段时间。
    阚云开说:“我知道作为一个成年人,讲公平真的幼稚可笑,可你说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我什么都没做,还是会被绑架伤害,顾煜明明什么也没做,却始终活在无谓的折磨之中,还有你,当初全然被蒙在鼓中,文鸢还是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在你身上。”
    她呼出薄烟寒气,逐渐逐渐消失不见,“多可笑啊。”
    封维滑动打火机的滚轮,火苗“嚓”现,浮动在阴影之下,他点烟叹息道:“这世上,公平与不公平本就难说。”
    普世为众生平等而摇旗呐喊,却在实践时弃宣言如敝履,责备受害者而忽视加害者成了一种不齿的常态。
    “我真的很心疼顾煜,这十年来,他在世界那么多危险的地方执行任务,救了无数人的性命,身上留下数不清的伤疤,两次重伤昏迷不醒,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可在爸妈,在世人眼里,他还是要为别人的过错买单。”阚云开控诉不平,可也深知无能为力。
    封维语塞,他清楚阚云开心里的结,却在今夜之前,始终没能猜到其中的怨,他也终于意识到顾煜在阚云开生命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
    只有他在,她才能安。
    阚云开失声无言,双手环抱住潸然打颤身体,思念层出翻涌,“我好想他。”
    “我送你去找他。”
    第四十九章
    顾煜所居住的小区安保较为严格, 未经登记的车辆不得入内。
    车子停在街边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前,封维从前座储物箱中取出身份证和行车证准备去保安岗亭进行登记,阚云开执意独自步行进入, 他便也不再坚持。
    他坐在驾驶座上,单手搭在方向盘沿, 透过光影流动的挡风玻璃, 定望着阚云开远去的身影, 阚云开今夜铭心顿感的言语不仅揭示自我内心纷扰,也将他拉回不可追忆的往昔岁月。
    略坐几许,封维解开安全带下车, 去便利店买了一盒原味旺旺黑白配, 从前他总爱坐在草坪上叼着一根黑白配去逗文鸢, 哄她吃下另一半, 而现在……
    临街出口汽车按响喇叭, 回忆脱离, 封维摸出手机给顾煜发了条短信, 方才发动车子离去。
    *
    “她都走了, 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无论如何, 我们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刘美云神色稍有缓和, 语气却更加生硬,不容置疑, 寸步不让。
    眼前之人, 让沉睡多年的黑暗铺于人前, 刘美云不知该以何种心态面对顾煜, 她常年与部队合作共事, 听陈自臣提起最多的就是顾煜, 她相信顾煜为人正直可靠, 可也只到相信为止了。
    顾煜泥潭深陷已久,面对此情此景并非毫无准备,当脑海预设情景真实演绎,难说没有如释重负的错觉。
    他说:“四位长辈,过往经历我无能为力,也无权要求你们来谅解,对于我昏迷期间,阚阚受伤的事情我很抱歉,是我没有保护好她……”
    封晟阳说:“你既知道我们不能接受,就请你主动离开,嘉宝做事向来三分钟热度,要不了多久她就能忘掉你,重新开始生活。”
    顾煜强忍心中无声的崩溃,尝试以微弱的言辞说服:“我现在说自己有多爱她,在你们眼里可能都荒诞可笑,如果她选择离开,我绝不拦着,但是抱歉,我不能做那个先放弃的人,这是我对她的承诺。”
    刘美云沉声冷目道:“想必她经历过什么,我们经历过什么,你都了解,我们不想让她在水深火热之中惶恐度日,更不想看见你就想起那段痛苦的回忆,如果你为她考虑,不想亲眼见她失去父母亲人,就请你离开。”
    连番心理较量,顾煜疲于应对,却始终没有松口说要放弃,他不舍将美梦归还人间,哪怕梦醒时分,他也还想苟延残喘般做出最后一丝努力来挽留。
    阚云开走后,阚明升端着陈年紫砂茶杯,小臂颤抖洒出些许滚烫的茶水,溅在裤缝脚边,浸湿衣袖。他未发一言,费尽心思的补偿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财富、地位、资源带来的成就感,在女儿亲声指责质问下,都难逃命运的铁蹄践踏。
    顾煜看到封维短信时,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思及阚云开离开时的状态,他顾不得太多,与座上四位长辈致歉抽离,一朝一夕的固有观念难以改变,唯有从长计议,寄希望于来日方长。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公寓,失而复得杂糅着愧疚难安的愁绪扰得他心割。
    电梯门开,灯光骤亮,阚云开孤身蜷坐在楼梯口,红肿的双眼被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晃一虚,生理性的泪水顺鼻梁下坠。
    顾煜元气还未尽然恢复,气喘半蹲在阚云开面前,平稳气息,进而掌心覆上她的颈弯,“你不是有钥匙吗?怎么不进去?”
    赌气从家离去,阚云开什么都没带,她抬眸撞进顾煜疲乏的双眼,鼻音浓重,泫然抽泣道:“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这么麻烦,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顾煜单膝跪地,环抱着她的盈肩细腰,谁都没有说话,以周身温度代替语言回答。
    他恨不能融她入骨血。
    他哪里有资格放弃?
    或者说,选择满足私欲的那天起,他就放弃了单向退出的权利,只剩护她周全的义务。
    就这样抱了好一会儿,顾煜拿出钥匙开门,手掌似与那陈旧古老的机器相同,传送带抖动不听使唤,钥匙几次没能对准锁芯。
    顾煜抱人进屋,褪去阚云开的鞋袜,慢放在床上。
    他从储物间上层的置物架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用热水打湿,待到温度适中,他唤人躺在床上,轻触她的双眸,“敷下眼睛,要不明天会肿。”
    他坐在床边,挑起阚云开左手无名指,合在掌间,“是这根手指吗?”
    那天他分明瞧见了她指节处的月牙淡痕,阚云开瑟缩着想要收回手指,毛巾掉落枕边,“已经没事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顾煜没有给她逃脱的机会,不肯松手,冷白光映下,黯淡的神伤与心疼凝结在瞳仁眼底,压住本该存在的光华弯弧,“阚,如果你……”
    封晟阳今夜的话并非全然无理,刑熠泽下毒未遂,早晚会刑满释放,他总不能让阚云开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余生。
    “你要和我分手吗?”阚云开手指回勾住他的指节,眉眼低垂失了颜色,笼罩在浓雾的桎梏下,她幽声断续说:“你……不是答应……不会丢下……我吗?”
    顾煜弯腰亲吻她的眼角鼻骨,涎住唇边滑落的泪水,低声解释说:“没有,没有要和你分手,也不会丢下你,只是如果你选择放弃也没有关系……”
    未等他再多言其他,阚云开抬手勾着他的后颈下压,像是伺机而动的兽,发泄似的吻上去。
    直到尝到丁点血腥气味,舌根发麻,她才退开半分,几分意动,“我要你。”
    直白浅显的文字,赤|裸彰显的欲望。
    她急需刺激来忘却今夜发生的事情,击碎患得患失的杂念,她要用这种方式确认,她真的得到过,也永远不要失去。
    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都折磨着顾煜。
    她要的,而他能给的,他永远不会拒绝。
    唇吻流连在无名指,锁骨,左耳,感受她所经历的苦楚伤痛。
    到最后,阚云开疲乏迷糊入睡,顾煜帮她掖好被角,重新拧好温热的毛巾搭在她眸上,自己睡意全无。
    他走来阳台,坐在椅上揉捻着睛明穴,他以为自己足够强大,面对房里脆弱无助的人,他还是做不到今朝有酒今朝醉,现实的阻碍如山巅之高,困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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