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莓指尖(十二章)
    客秾的姥姥家在小镇上,用砖砌出来的院子之外,专劈了一块地,种着一小畦菜园子,黄瓜、西红柿、豆角、茄子,常见的蔬果应有尽有。偶尔下点小雨,菜园子里的瓜果蔬菜都竞赛着长。不高的围墙后头有一藤葡萄,结得倒是稠密,就是酸倒牙。
    客秾和姥姥住在小镇上,每五天有小集,一月一大集。她蹲在路边吸溜凉皮凉面,看红尘滚啊滚。
    她和姥姥出门散步,路过一家很眼熟的小院子,客秾频频去看,姥姥叹气,说这家人男主人前几年车祸丧生,后来媳妇改嫁,儿女都散了,这房子好几年没人回来了。
    一个眉眼很相熟的年轻人牵着孩子和姥姥打招呼,小娃娃奶声奶气叫她“小姨姨”,原来小时候总逗她的精壮活力的邻家大哥哥,都当上爷爷了。
    小镇上的景色变化不太大,变的只有一刻不能停歇的人。
    境遇不停变好变坏,山上总添新坟,酒楼里的喜宴从不曾断,医院门口人来人往。
    人间行走,有人喜色,有人匆匆。
    相比客秾的悠闲,甘宁就过得脚踢后脑勺——一刻不得闲。
    客秾不在,她要自己收拾房间,自己做饭,也得自己收拾心情。
    酒店里千人千面,笑着说要投诉你的人有,半夜要拉你去房间的人也有。
    客秾冷性冷面,多数客人对她也直来直往,但见得人多了,总有几个奇葩叫人记忆犹新。
    这家酒店的名字起得普通又俗气,叫兴隆酒店,开了好些年,一直是传统酒店的样子,几年前大修了一番,现在居然也打新型酒店、科技酒店的招牌。
    这个星期轮到甘宁值夜班。
    众所周知值夜班属于运气活,运气好的时候一晚上没人来,可以一觉从十二点睡到早上七点,运气不好的话可能一晚上断断续续总有人来。
    甘宁值班不是一个人值,和她一起的还有门口的保安,或者后勤部的一位老大伯。
    甘宁下午吃过饭来上班,晚上十点多酒店又有一顿工作餐,馒头、烩菜、稀粥,甘宁喝了点稀粥应付差事,把同事的饭拍了照片给客秾发过去,赢得了客秾好一顿夸奖,把甘宁夸得天上没有地上无双的。
    到了十二点,大堂里基本没有往来的客人了,甘宁做完日结,去顶层员工洗手间洗漱好,把公共区域的大灯关掉,搬了架子床准备睡觉。
    其实她上夜班的时候是不睡觉的,因为和她一同值班的保安,晚上就睡在大堂的角落里,身边有身强力壮且不熟悉的男人,她很难有百分的安全感能入睡,更别说半夜往来的都是男客人;另一个原因是,这个酒店一共四个前台,各自轮流值夜班,睡的是同一张床,盖的是同一床被子,甘宁在某些方面的洁癖是被客秾影响来的,不算很严重,但就是过不去心里那关,幸好酒店有制服,不需要她穿着自己的衣服躺在和别人混睡的床上。
    角落里的保安早早就睡下了,酒店门外没有车流声时,甘宁甚至能听到他轻微的鼾声。
    前台转角处的电梯是旧的,不时发出一些叮当的声音。
    甘宁斜倚在墙上,抱着手机和客秾聊微信,不知怎么的两人聊到身高。
    【秾秾:你14岁的时候,又瘦又矮,我当时一米六的个子,你刚到我肩膀。】
    【甘宁:后来呢?】
    【秾秾:你上高中,我记得那时候是高二升高叁的那年暑假,我大学毕业那年,我去一中接你,你背着一个硕大的背包,背包沉得几乎要把带子扯断,你驼着背从校门口走出来,把我吓了一大跳】
    【甘宁:怎么吓了一大跳?】
    【秾秾:光是高,一点不长肉,站在人群里好像是一根竹竿儿,还不长叶子的那种】
    【甘宁:因为我那时候佝背,所以你暑假疯狂给我买鱼肝油和钙片吗?】
    【秾秾:可不是嘛,我那年暑假接家教一个月的工资,有一半给你花了】
    【甘宁:我这个月就发上个月的工资了】
    【秾秾:?】
    【甘宁:你什么时候回来?】
    【秾秾:?】
    【甘宁:你回来之后,工资卡绑在你微信上,都给你花】
    【秾秾:像夫妻】
    甘宁把聊天记录品了品,淡粉慢慢敷上后颈。
    聊天记录拉到最底,客秾又发了新的消息过来。
    【秾秾:今天和姥姥一起浇了园子,茄子长得好大一根,晚上我给姥姥做了糊茄子吃】
    【秾秾:[图片]】
    【秾秾:看着是不是很有食欲?】
    【甘宁:我中午又吃了速食面条】
    客秾立马心疼,【秾秾:小马你要好好做饭吃呀,不吃饭可怎么办啊】
    【秾秾:你明早下班之后去店里拿些吃的带回去吧】
    【秾秾:要不我让妈妈给你送过去一点】
    【秾秾:或者你干脆回爸妈家住吧,什么都省心】
    甘宁眼看她越说越离谱,赶忙截住话头:【甘宁:我就是这两天有点懒,明天会去会好好吃饭的】
    说话之间,吧台一侧拐角处的电梯门开了,有客人下来了。
    甘宁坐直了身子,手机顺手塞入枕头底下。
    酒店一次性拖鞋拉在地板上,有“嗤嗤”的声音,这个客人脚跟很用力,捣在地板上有“咚咚”的重音,两种声音交替,无不意味着来人是一位重量不轻的客人。
    甘宁转头去看,短短的走廊里因为大灯被关掉,小灯照射不足,显得尤其昏暗,一个黑影,是一个男人,举着什么东西徐徐走来,那动作就像是医生要做手术洗过手之后的样子。
    人走近了吧台,甘宁摆出笑脸来,问好:“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大堂的顶灯也被关掉了,只有吧台这里还开着几盏小灯,甘宁看不清男人的脸。
    男人听见了她的声音,似乎转了转头,但没理,甘宁心想,他也许是有事要忙。
    还不及甘宁反应过来这事有什么不对劲的时候,那男人已经走到了大堂中央,那里放着几套供人休息闲坐的桌椅,都是仿木的合成材料做的,不算重。
    甘宁放松了警惕,枕头底下摸出了手机,锁屏上铺了厚厚一层的微信未读消息,甘宁在心底悄悄笑了笑。
    客秾每天总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分享,新奇的、琐碎的、伤感的,或是见闻,或是体验。
    甘宁忽然毫无预兆抬起了头,眼前的男人手上提着一把椅子甩了过来。
    椅子撞上大理石的台面发出巨响,吧台上面对着客人展示酒店房型的展示屏应声碎裂,晃了几晃,拉扯着几根电线坠在甘宁脚下。
    甘宁下意识抱头后退,躲在架子床后面的角落里,她呵斥男人:“你干什么!”
    大堂空旷,椅子砸地的回音还没完全落下,和着甘宁中气十足的喊斥,大堂里瞬时“热闹”起来了。
    吧台之外,大堂角落里架子床上的阴影微动,似乎在观望。
    男人站在离吧台一米远的地方,手依旧举着,甘宁看清了,那只手上全是血,从手心到手背,一直蜿蜒到手腕,还有一条极细的血渍流向了手肘。
    甘宁不断告诫自己要保持冷静,指甲掐进大腿的肉里,疼痛与清醒共同传遍全身。
    男人又往前走了几步,甘宁看清了男人的长相,她忽然就想起了男人的房间号,8601,昨天下午八点之后入住,同行的还有一个男人……
    最坏的一种情况忽然涌上甘宁的脑海——也许明天兴隆酒店就该作为犯罪现场被围起来了,自己也许会在警察局里作为证人和涉案人员待到天黑……
    甘宁装作害怕,慢慢蹲下身去,架子床底下有一个纸箱子,里面放着一些杂物,甘宁记得有一把经理之前用过的水果刀。
    男人忽然伸手扫开台面上的一盒名片,张口就是难以言喻的酒味,面上带着极不耐烦的表情,“给老子出去买一盒创口贴。”
    甘宁摸索水果刀的动作一顿,心里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摆出职业笑容来,“前台这里有新的创口贴,没开过封,整盒的,您看可以吗?”
    男人不耐烦地看了一眼过来。
    创口贴就在甘宁手边的纸箱里。
    甘宁推了推架子床,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光明磊落”。架子床在地板上摩擦发出“吱呀吱呀”刺耳的声音,甘宁抱起纸箱子扔在床上,把箱子里的一次性拖鞋、没开封的浴巾、零落的洗发水沐浴液之类的东西扔了满地,这才找到了一盒创口贴。
    甘宁把创口贴快速放在吧台的台面上,利落地后退。
    男人拿了创口贴转身就走。
    一直没什么动静的电梯忽然在此时降到一楼,门开了,走出来另一个男人。
    “卧槽,张明你下楼干啥来了啊?”后来的男人走出电梯口,向举着手的男人喊。
    举手的男人晃了晃手上的创口贴,“烦他妈死了,这么大一个酒店,医药箱是个摆设,我操他妈的,疼死老子了。”
    后来的男人忽然向吧台问:“有碘伏和棉签没?”
    甘宁在拿创口贴的时候已经看到了碘伏和小卷纱布,但她私心里恨不得那男人立马死在她面前,所以她没给。
    现在有人来要了,她便装出一副努力寻找的样子来,把一堆面巾纸扔的满床都是,才拿了一瓶碘伏和两卷纱布,如前放在吧台上。
    “抱歉,没有找到棉签。”
    后来的男人没搭腔,拿了碘伏和纱布,和拿创口贴的男人一起走了。
    老旧的电梯发出运行的声音,甘宁扶着墙蹲下来,这才放任惊悸之感传遍全身。
    闭上眼,头皮紧缩的感觉又来了。
    好似有人拽着她后脑的头发往后扯,又好像酒瓶碎了她的头骨上。头发紧缩带来的窒息感引人作呕,心脏把血都供给了肺部,胸口胀痛得要命,好像下一秒就有一个男人骂她:“臭婊子,和你妈一样都是臭婊子,贱货,被玩烂的烂货,你妈逼,老子今天不操死你……”
    “甘宁,没事吧?”
    甘宁打了个哆嗦,从不慎泄露出来的噩梦般的回忆中清醒,趴在吧台上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大伯,兴隆酒店的保安兼停车场管理员。
    甘宁轻笑了一下,冷着眼看向他,“您终于睡醒了?”
    保安绕开话题,把倒在地上的椅子拉起来,“酒店里就是这样,你年轻没经事,比这更严重的事我见得多了,年轻人还是要多历练历练,以后才好在社会上立足。”
    甘宁厌烦得恨不得也砸坏什么东西来泄愤,此时说话时她嘴里也没了遮拦:“你说的见就是躲在角落里看戏的话,我从小电影电视动画片看了这么多年,可比你亲身经历的多多了。”
    保安也生气,但还是保持着所谓长者风范,“年轻人别说大话,也就是我还愿意看一看,你要是碰上别人,人家干脆不来值班你能怎么样?”
    甘宁手软脚软,全身不舒服得要命,不愿意和他说话。
    手机亮了一下,又灭了,甘宁缩着身子,尽量让自己放松,脑袋有点不太清醒,她点开手机,微信里客秾发过来好多消息,一下子看不清,所以她干脆只是解释:“刚才不小心睡了一会,姐姐也睡觉吧,我今天觉得好累。”
    客秾很快发过来消息,【秾秾:今天是小马最后一个夜班了吧?】
    【秾秾:明天在家睡一天】
    【秾秾:小马,那我睡觉了哦,你注意安全】
    【秾秾:明天我给小马定私家菜】
    【秾秾:小马宝贝,晚安】
    【甘宁:姐姐晚安】
    【秾秾:我爱小马哦】
    保安还在说教着什么,甘宁脑子里嗡嗡作响,男人的声音忽近忽远,如同来索命的鬼。
    甘宁突然把刚才箱子里的水果刀拿出来掷出去,刀尖砸在地板上发出尖利的声音,“闭你妈的嘴。”
    手机躺在一堆一次性拖鞋中间,客秾发过来一张她的照片。
    在一丛不知名的小花中间,白肤黑发蓝色裙的女人,眉眼弯弯,笑比春华。
    甘宁忽然生出一种窃喜感,客秾一切都好,没有危险,不会害怕,没有苦痛。
    真好。
    就让所有灾难的风都向着她吹,所有罪恶的雨都在她头上淋。
    让所有美好的云都只膨发在客秾的梦里。
    甜蜜的梦,美丽的梦,都送给今夜的客秾。
    祝她晚安,永远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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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只要歇一天,就会想要不断歇下去。(午睡真舒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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