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的仆从大多年轻,上了年纪的婆子都是管事的,岳金銮没让她们过问私事,因而一屋子年轻婢女未经人事,谁也不明白王妃月事没来的轻重。
    岳金銮僵了半天,指尖一松,手中半颗山楂骨碌碌滚在地上,像个裹红袄的小胖娃娃。
    岳贵妃一下全明白了。
    她气得头疼,舍不得打小姑娘,只好用力拍桌子,“你让我怎么说你才好?”转头催促宫人,“快去找女医方娘子!”
    岳金銮呆呆坐着,小鹌鹑般缩着四肢,唯独不敢缩肚子。
    她听别人说了这么多回怀孩子生孩子的事,真轮到自己,除了懵便是怕,还有一丝温柔的欢喜融化在她的心田里,小腹热乎乎的,她甚至能察觉出那颗小种子柔弱的依附。
    一丢丢大的小杏仁,十个月后会变成白软软的小娃娃,长大了,奶声奶气唤她娘亲,唤秦恕父王。
    方娘子年近五十,略有灰白的鬓角总一丝不苟往上篦着,眉眼冷淡的仿佛只能看入药材医书,身上永远有着清淡药草的香气。
    她是宫中最有威望的女医,先帝与今上的十几个子嗣,都由她诊护接生,均平安降生长大,治其余疑难杂症,更不在话下。虽不在太医之列,但就连太医院院丞都要尊称她一声老师。
    秦恕和秦蓁也是由她接生的。
    岳贵妃身体不好,怀嗣艰难,若不是方娘子医术高明,险些难产一尸两命。
    岳金銮见到她有些发怵。
    方娘子很少笑,通常板着张脸,让她吐舌、伸手,岳金銮都乖乖照做。
    方娘子搭了她右手,又搭左手,脸上微微展出一笑,敛衽柔声道:“王妃脉象往来流利,如滑走珠,是喜脉。不过并非两月,也非双胎,应是上月月中怀上的。”
    岳金銮难得见方娘子笑,她心里软的要命,什么都想不起,莫名跟着一起傻笑起来。
    这笑声似是会染人,岳贵妃眉眼开怀,灯草也笑了,整个殿里的宫人都在笑,道喜声浪潮般涌上来,把岳金銮围的不知所措。
    她稀罕地捂着平平的小腹,嘴角翘的像小月牙。
    真好呀。
    这是她和秦恕的饼饼呀!
    宫里召见,除了岳金銮,也一并把秦恕召过去了。
    皇帝的身体伤了根骨,入了冬,每况愈下,除了必要的早朝,几乎不再接见任何官员,放权给秦恕辅政。
    承明殿中,皇帝问了近日西狄骚扰边境一事,不多时,便力不从心咳出血痰,他在秦恕的服侍下吃了药躺下休息。
    秦恕要告退,却被皇帝唤住。
    皇帝今年不过四十有二,往日対着秦恕都是父严子孝,生疏的还不如教秦恕课业的太傅。
    自打生了病,他也无力再与孩子们计较,待秦恕都温和许多。每每望着秦恕,便想起自己年少时候。
    他比秦恕运气好,正宫所出,天命继位,不必像秦恕那般辛苦,拿命搏出如今众望所归的局面。
    他膝下六个孩子,太子年少失母,是他亲自抚养长大,秦蓁更是寸步不离,除了秦恕之外的其他三个,他也常常教导,不曾想秦恕却是最出息的那个。
    这孩子像他又不像他,偶尔昏沉,依稀能从他身上看见他的母亲——那个不记得姓名模样的苏氏的影子。
    无论为夫、为父,他都亏欠秦恕与他母亲良多。
    “小恕。”皇帝温声唤他,这还是他第一回対秦恕用如此亲昵的称呼,他招招手,“过来,让父皇看看你。”
    秦恕没什么表情地垂眉道:“父皇如今龙体抱恙,需要休息静养,儿臣不忍打扰,先行告退。”
    皇帝的手僵在半空,徒劳无力地垂下,他目送着秦恕离开的背影,淡淡道:“朕已有意追封你母妃为贵妃,谥号温恭,待朕百年后,袝葬皇陵。”
    秦恕修长的背影微微僵硬。
    承明殿前开广空明,立在门前,能望见这座森严宫禁冬日中最隆重的风雪,半旧的宫灯被风拂地咯吱轻摇。
    有人在天幕叹息,轻而无奈,融化在从天而降的雪里。
    皇帝冷峻的眉眼与秦恕如出一辙,可到底还藏着几分细微的内疚,“还不谢恩?”
    风雪来的突然,风声呼啸,又密又沉,秦恕快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了。
    他麻木而迟沉地走向皇帝,対他叩头。
    承明殿的温度热的像初春的明媚日光,他的心一点一点软下来,连同眉目也流露出作为人子的温和,“儿臣谢恩。”
    皇帝笑了笑,“总算多和朕说句话了。别走,坐下来,父皇还有话问你,宝宁腹中的孩子——”
    “都是谣言……”秦恕正要和他解释。
    内监总管全祯突然冒着风雪奔了进来,兴冲冲道:“皇上、定王,大喜,定王妃已有一月身孕,方娘子说了,胎像稳固,脉象流利有力,孩子好的很!”
    皇帝哈哈大笑,秦恕却彻底懵了。
    皇帝忆起少时第一回做父亲,状况也不比他好上多少,他轻轻拍了两下秦恕的背,眉开眼笑地问:“还傻坐着?都当父亲的人了,不赶着回去见宝宁,护着她和腹中的孩子?这可是你第一个孩子。”
    秦恕不记得他是怎么走出承明殿的,起初步伐迟迟,紧接着便跑了起来。
    司桔在后面追了半天,被甩下一大截。
    秦恕跑到眉寿殿,被告知岳金銮已经回府,他便来到宫门前,嫌马车太慢,翻身上马,打算骑马回府。
    一只白生生的小手拽住他衣角。
    秦恕没在意,却听见小姑娘柔柔的声音像块缠丝裹酥糖,把他整个人勾进了糖浆里。
    “夫君,我在这儿,你在找我吗?”
    秦恕低头瞧去,岳金銮站在马下,裹着小红斗篷,仰头冲他甜丝丝的笑。
    他的心轻轻“轰”一声,似有一团火在烧,烧光了寒天腊月的雪。
    他也笑了。
    岳金銮还没回神,便“哎唷”叫着被人举了起来。
    她比秦恕矮不少,秦恕抱着她往肩头一放,把她捂的好紧,岳金銮踩不到地,在空中乱蹬了两下。
    “饼饼,硌着饼饼了!”
    秦恕放下她,俯身扶着她双肩,紧张兮兮地问:“疼吗?我去找方娘子,饼饼不会有事的!”
    岳金銮揉揉肚子,弯眉道:“现在没事了。”
    她张扬的红斗篷似开在雪地里的红梅,她踮脚抱住秦恕,趴在他耳边问:“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秦恕垂眸看着她笑。
    “不管,从别人口中听的都不算。只许我告诉你,听好——”岳金銮対准秦恕的下唇,用力亲了一口,“我怀上饼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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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年关已至。
    灯草的兄长已经上京待考, 等开年后的春闱。
    她与周则宁的事好些人都知道,岳金銮也上皇帝跟前求他开恩,待春闱一过, 无论洛灯草的兄长是否高中,都请皇帝赐婚, 成全二人。
    掐指一算, 离灯草成亲也只有小半年。
    寻常的姑娘,早已归家待嫁绣嫁衣了, 灯草身为宫人,还得尽心伺候岳金銮左右,不过她和岳金銮情同姐妹,半点怨言没有, 还每天傻乐着等待饼饼降生。
    她傻乎乎的, 岳金銮不傻,找了个借口把灯草赶回家去, 许了她半年的假。
    此次上京的不光是她兄长, 爹娘伯婶都来了,灯草自打入宫起便没见过他们,想得紧, 岳金銮想让他们好好团聚。
    这一去, 下次回来便是周少夫人,不能再陪着岳金銮了。
    灯草离开时一直哭,依依不舍不想走。
    她和岳金銮一道长大,岳家也把她当半个女儿,当初岳金銮嫁人, 温采采念及她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亦为她备了份不菲的陪嫁。
    于是两个小姑娘在定王府门口哭了半天, 手也没松开。
    最后还是马车夫实在等不下去,硬把灯草拉走,留下岳金銮一个人迎风泪流。
    她哭得呼哧呼哧,肩上披着秦恕的披风,里面还有小红袄,把她包的像个西瓜。
    眼泪滚出一颗,秦恕擦掉一颗。
    门前早没了灯草的影子,看热闹的路人也被定王府的侍卫清了场。
    秦恕低头看着她羽睫上垂挂的晶莹,低声道:“再哭太阳都下山了,还要哭?”
    “不哭了。”岳金銮转过身对着秦恕,张手道:“抱抱。”
    秦恕把她抱起来,下颌贴了贴她的额头,一片冰凉,虽然穿得多,脸还是被风吹凉了。
    他加快步伐走回屋子,叹了声气,“等她成了亲,你天天向周府下帖子请她来作客,又不是这辈子见不着了,至于哭这么惨?”
    他又问:“眼睛疼不疼,头疼不疼?”
    岳金銮小声说疼。
    秦恕把她放在榻上,随之撩袍坐下,手穿过她腰际,裹住她两只小冰手,吩咐司桔道:“去煮姜汤。”
    岳金銮窝在他怀里,“你不要生气,我下次不哭了。”
    秦恕冷着脸道:“你最好是。”
    他把披风扒下来,捏了捏岳金銮的腰。
    她如今快两月的身孕,腰还是细的很,略有宽松的袄衣捏下去竟都是空的,指尖偶尔划过她的腰线,她会怕痒地轻轻战栗。
    “吃了这么多鱼,怎么半点肉不长?”
    岳金銮亦是苦恼地抚着小腹,“吃鱼原就是不长肉的呀。”
    司桔把姜汤送上来。
    秦恕接过亲自喂给她喝,他望着她小口抿姜汤,突然也很想喝,等岳金銮喝完,秦恕低头亲了亲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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