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北戎没再说什么,倒是看了爱茉几眼,这才道:“那就劳烦大人和夫人了。”说毕,便向外走去,武文德在后面一路恭送出府。
    喜福本也想跟着出去,却被爱茉叫住,见武文德和梁北戎走远了,爱茉便问他道:“这位梁公子是哪来的?是什么人物?今天来府上是做什么?你最好老实交待,不然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喜福见爱茉动真格的,只得回道:“回夫人,这梁公子听说大有来头,家里怕是与当今皇上有姻亲,今天来府上,说是听说大人喜欢收藏家俱,他来看个新鲜。”
    爱茉点了点头,又问:“那小郡主又是怎么回事?”
    喜福摸了摸头:“小的也不甚知道,只听大人说过几天咱们府上要办宴,请了兰陵城里的贵人们赏园子,那小郡主是京里什么王爷的千金,来兰陵走亲戚,是梁公子的表妹也要一同来。剩下的小的就不知道了。”
    爱茉皱了皱眉头,想了一会儿才道:“去吧,别和老爷说起我问你的事儿,不然打断你的腿。”
    喜福听了,忙施了礼,一溜烟儿的跑了。
    爱茉一个人提着灯笼施施然地回了房,三娘早已预备了洗澡水,爱茉洗漱已毕,又遣走了三娘,这才一个人坐在床上将那紫玉扳指拿了出来。
    想扳指想是被人经常拿在手中把玩,玉已经呈出莹润的光泽,可见拥有它的人定然十分珍爱。看着这玉,往事一波波浮上心头,爱茉不由得又流下泪来,直到天渐亮时才睡了片刻。
    第二日,武文德倒是早早就起了来到爱茉房里,爱茉尚未睡醒,朦朦胧胧地披衣靠着床,也不理会他。
    武文德倒也没发火,只背着手在地上走了两回道:“过几日家里办宴,外头我采办,家里你来操持,这回来的俱是兰陵城里的显贵,决不可怠慢,让我知道了,小心你的脑袋。还有,昨天你也听到了,梁王爷的小郡主也要来,你可得给我小心伺候,稍有差错,唯你示问。”
    爱茉伸手揉了揉晕胀胀的头,这才道:“知道了。”
    “还有,”武文德道:“我已经和沈家的人见过面了,过些日子他们就来送雪儿的聘礼,这次宴会,沈家一众公子小姐也一并来,给我好生看住雪儿,她要是再敢和沈公子耍脾气,说什么决不嫁他,就唯你示问!听见没有!”
    爱茉心下冷笑,可嘴上却道:“从雪毕竟是官家小姐,那沈公子不过是个开当铺的,从雪心里不愿意也有情可原,那沈家就是有几个臭钱,老爷平时结交的都是些达官贵人,从来不理会这些小商小贾,这会儿又何必委曲自己女儿。”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武文德听了这话怒道:“达官贵人固然好,可你见谁子子孙孙做一辈子官,显赫一辈子?开当铺有什么不好?从雪嫁过去安稳过她的富贵日子,不必担惊受怕。她年纪小不懂事,你就该劝她听话才是,别净挑唆她学些歪理,将来没好日子过。”说完,便一甩袖子,恨恨地走了。
    他走了,爱茉倒清醒起来,也不想睡了。三娘忙进来给她准备洗脸梳妆,爱茉对着镜子拿着笔画眉,对身后的三娘道:“刚刚老爷的话你可听见了?”
    “听见了,”三娘回道:“到底是亲爹,是真正疼小姐的。”
    爱茉听了不语,听了这话把手中的笔放下,怔了半晌,也不说话。
    突然只听屋外头的小丫头道:“给小姐请安。”
    紧接着只听门砰地一声被推开,武从雪从外头几步走了进来,站在镜子后看着爱茉。
    爱茉也不看她,自顾自地调胭脂,武从雪到底忍不住道:“三娘,你先下去。”
    三娘听了手一顿,看了看镜子里的爱茉,爱茉不理她,于是三娘便退了出去。
    武从雪见三娘走了,这才上前道:“我有话问你。”
    爱茉仍调着胭脂,缓缓道:“你若想问我无夜公子的事,就别开口了。”
    武从雪一怔:“为什么?!”
    爱茉这才放下手里的胭脂,缓缓从椅子上转身,上上下下将武从雪打量了几眼,看的武从雪有些疑惑地问:“你看什么?”
    爱茉冷笑了一声转过身去拿起一枝珠钗在头上比了比,这才道:“莫说这兰陵城,即便是那一醉山庄,想买无夜公子一晚的女人怕是都排到了明年,就算你有再多的银子,也是没用。”
    武从雪哼了一声道:“你怎知没用,那晚无夜公子说了,我可以随时去找他。”
    爱茉听了“哧”地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大小姐真真是闺阁里的女儿家,心地纯良,那些欢场公子哥儿的话你还当了真,他这会儿说不定在哪个太太小姐的床上翻云覆雨呢,早把和你说的情话儿丢到了九霄云外。”
    “我不信,你骗我!”武从雪道:“你打量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我与他亲近,他便远了你。”
    “你既不信我,又何必问我?”爱茉笑道:“那现在就去一醉山庄找他吧。”
    武从雪恨恨地看了爱茉一眼,顿了顿脚道:“你以为我不敢!?”说着,转身摔门走了。
    她走后,爱茉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不由得轻叹了口气,这才道:“三娘,进来替我更衣。”
    薄绡如雾,绯若云霞,披在爱茉身上,宛若仙人。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两眼,爱茉这才妩媚地一笑道:“穿这衣裳从佑去见先生,太艳了点儿,只是……倒也不错。”
    柳家的宅邸在兰陵城东,从太守府坐马车不过一柱香功夫。七岁的武从佑坐在马车里拿着喜福给买的木偶把玩着,也不说话。这孩子虽然是武文德亲生,可性子却和父亲大大不同,平日里极安静听话,就是学问一般,所以也难怪武文德急着给他请名师。不过爱茉倒是奇怪,堂堂的皇族贵戚,居然会答应给一个小太守的儿子当先生,这柳云尚也算是奇人。
    见爱茉不说话,只看着自己,武从佑问:“夫人,你看我做什么?”
    爱茉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头:“你怕不怕去见先生?”
    武从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爱茉奇道:“为什么?”
    武从佑道:“听说这位先生是位大贵人,我怕学不好学问,惹他生气。”
    “那为什么又摇头?”爱茉问。
    武从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小人偶:“我本来就笨,要是先生真的生气了,肯定会告诉爹爹,到时候爹爹一定会杀了我埋进那个放家俱的小院子里,听说之前的几位夫人都被爹爹杀了埋在那院子里。我要被杀了,就不知道疼了,也不怕爹爹打我了。”
    “你这是听谁说的?”爱茉惊讶地问。
    “府里下人都偷偷地说,他们怕我知道,可是我藏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全听到了,夫人,如果我学不好学问,爹爹会不会真的杀了我?”武从佑有点害怕地捉住小玩偶看着爱茉。
    “胡说。”爱茉斥道,紧接着又拉过从佑揽在怀里道:“你是爹爹的儿子,爹爹怎么会杀你?别净听下人们胡说,回去我定要挨个儿掌他们的嘴。”
    从佑靠在爱茉怀里似是不那么怕了,小声地问:“夫人,爹爹会不会也杀了你?我不想让他杀你,爹爹之前娶的几个夫人都讨厌我,他们偷偷笑话我,也不和我说话,只有你最好,我不想你和她们一样,你死了,这府里就没人和我说话了。”
    爱茉抱着从佑,却感觉自己的手在慢慢变冷,武从佑年纪小,却个性纯良,从小便不会说谎。说起来他与武从雪并不是一母所生,在自己进武家之前,武文德确实也娶了几房夫人,只是不过一两年便都死去了,对外只说是得了病,或失足,难产,可真正是怎么回事,也只有武文德一个人知道。想起自己身上被武文德虐待留下的处处伤痕,爱茉不由得打了一冷战,只抱紧了武从佑不再说话。
    转眼,马车已经到了柳府大门前,离门还有很远,车夫小六便停了车向车内道:“夫人,这府上有御赐的下马石,您和小少爷得下车走几步了。”
    于是爱茉便一从佑一起下了马车,步行向柳府而去。
    这柳家大宅建在坐北朝南的一座小山之上,古朴典雅,早有人在不远处迎接,又引二人走进了侧边的小门,这才又抬了轿子让爱茉上了轿,行了好一阵子,才听一个低哑的声音道:“小少爷,夫人,可以下了。”
    爱茉与从佑走下轿子,这才发现到了一处极安静雅致的院落,院中几株古木参天,假山流水,十分有意趣。
    “小的柳暗,见过少爷夫人。”
    爱茉听了这话,才看过去,只见一个面貌丑陋的中年人站在面前,他的脸仿佛被什么野兽嘶咬过一般,留下几道深深的狰狞的伤疤,十分可怖。从佑的小手紧紧握住爱茉的手,害怕地躲到了爱茉的身后。
    “想必你就是柳府的管家了吧,我和小少爷以后就多劳烦您关顾了。”爱茉虽也害怕,但仍强打了精神客套道。
    “不敢。”柳暗回道:“二位请这边书房来,公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爱茉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大着胆子拉着武从佑的手向书房走去。
    那书斋想是有些年头,仍保有大顺初年的朴拙与宁静。走进去,果然只见柳云尚已坐在上首,白衣素服,神情淡漠,案几上摆着一部书,刚刚翻了几页。
    柳暗带二人走上前去道:“公子,夫人与小少爷已到。”
    从佑虽然害怕,仍是小心地走上前去,跪地磕头道:“武从佑拜见先生。”
    那柳云尚也不抬头,只将案几上的书拿起,“啪”地扔到武从佑面前的地上道:“把将四十三页第三篇大声读一遍。”
    武从佑不敢多问,只得捡起书,翻到第一页开始念:“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花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念到最后,声音已是越来越小。
    原来他是学生怪来得迟了。
    爱茉看着从佑小小的身体跪在地上,甚是可怜,那柳云尚也并没有要他起来的意思,只捻了另一卷书在看。
    武从佑见先生不说话,只得将那句子又念了一遍,如此反复,已是读了六七回,武从佑自小哪里受过这个苦,声音里已渐渐有了哭音。
    而座上的柳云尚真正是神仙一般,面容俊雅,神情冷漠至极。
    见此情景,爱茉不由得道:“从佑,够了。”接着又向柳云尚道:“公子莫怪,今日不是从佑的过错,是我误了时间,望公子莫是再责怪小孩子,要怪也要怪爱茉失了礼数。”
    可那柳云尚竟似从未听见一般,从佑无奈,可怜巴巴地看了看爱茉,只得又念起来。
    君爱茉见些情形,不由怒上心来,于是冷笑道:“柳公子既是当世圣人,就不该责怪小孩子,从佑何错之有,先生饱读诗书,难道竟连这个都不明白?”
    听了这话,柳云尚倒是抬起了头,冷冷地看着爱茉道:“你,出去!”
    “什么?”爱茉以为自己听错了。
    柳云尚却神情不变,只微微一抬手,案上戒尺便飞了出去,恰好打在那门上,只听咣的一声,房门大开,柳云尚神情冷漠至极,冷声道:“给我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出差,日行八百公里,恐怕更不了,周日争取写上来,大家莫急:)
    别有幽怨暗恨生4
    爱茉哪里受过这种冷遇,即使是武文德,在人也给她些面子,现受了柳云尚的一痛逐客令,不由怒从心起,刚想说什么,却见跪在地上的从佑可怜巴巴地道:“夫人,是我的错,从佑甘心受罚,您不必为我求情。”
    听了这话,爱茉心里不由一软,看看柳云尚,又看看从佑,心中虽然不甘,却也不忍再说什么,于是只得转身走了出去。
    那柳暗原就等在门前,见爱茉出来,便上前将门掩了,又向爱茉道:“夫人请这边休息。”说着引着她向园中走去。
    那假山流水间,早准备好休憩处,柳暗道:“夫人莫怪,我们公子向来如此,所谓严师高徒,总是为了小少爷好。”
    爱茉心中知道他是为柳云尚开脱,于是只笑道:“我岂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谁家的孩子谁心疼,从佑虽说不是我亲生,却与我情同母子,见他受罚我自然替他委曲。”
    早有小童准备好了茶点,柳暗恭敬地道:“夫人说的是,还烦请夫人在这里小憩片刻。”
    爱茉虽然心里不自在,却也不好驳他面子,于是柳暗便告辞出去。
    时逢夏日,这府中却并无躁热,只有树木流水,甚是安静,爱茉倚在那水边,只听得不远处书房里渐传来从佑读书的声音,想来那柳云尚不再罚他,于是心里的气也消了许多。
    柳府的茶点也甚是清淡,并不像平日所见显贵之家的奢靡,爱茉随便抿了口茶,感觉甚苦涩,与平日喝的不同,甚是不习惯,与柳云尚一样,让人喜欢不起来。
    阳光下,只见树木的阴影里,一块大石位于溪中间,清澈的溪水环绕流过,引得爱茉不由得走下去,沿石子路来到那大石上,便见水里有几尾小鱼游来游去,十分可爱。见四处先人,爱茉干脆坐在石上,用那衣裳的穗子逗那小鱼,引得鱼儿四散而去,可不一会儿又聚了过来。如此几次,便玩的有些累了,想起身,不想那石头经年不见光,上面早长了细微的苔藓,脚底一滑,一只鞋子竟掉了下去,险些摔倒,这时,一双手恰好伸来,将她扶住。爱茉惊讶回头,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不知何时站在身边,微风吹动他身上黑色薄衫,露出手臂和胸前大片细腻雪白肌肤,他抬头看向爱茉,琥珀色的眸子阳光一样明亮:“夫人,小心。”
    “你是……”
    “叫我平之。”他笑的如孩童一般无邪。
    爱茉看着他的眼眸,居然被深深地吸引住,仿佛那亮色的眸子里有什么秘密一般。平之却不甚在意,只笑了笑,将爱茉摔下去的鞋子一并拾起,俯身单膝跪在她面前,扶起脚踝仔细穿好,这才拉住爱茉的手道:“夫人,请随我来。”
    这少年身上有一种优雅而静谧的气息,像是少年,又像大孩子,于是连那样亲密暧昧的动作,被他一一做来都丝毫不觉越矩。
    爱茉被他一路引到岸边的休憩处坐下,平之自执了壶换了新茶递来:“夫人尝尝这个。”
    爱茉接来,便觉一阵清香扑鼻,只见雪白的茶碗中飘着几片不知名的花,红的招人喜爱,喝下去但觉得温软甜香,又清凉无比。
    平之笑道:“这是我们庄主的新茶,夫人可喜欢?”
    “你们庄主可是柳公子?”爱茉问。
    “自然不是,”平之捻了块荷叶状的小点心递到爱茉面前的碟中:“是我们一醉山庄的庄主,晚姐姐。”
    爱茉怔了怔,看向平之:“你……”
    “没错,我也是一醉山庄的人。”平之琥珀色的眸子调皮的闪了闪:“夫人可是疑惑我为何在柳公子府上?”
    没错,这正是爱茉想知道的,像柳云尚这么个清高到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又怎会容得一醉山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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