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康自然看不懂他们的眼神交流,这会儿脑子里一团浆糊,便很自觉地退了出去。
    而张谏之似乎是看穿了白敏中心中疑问,遂淡声回道:“我给予的帮助与支持,不过是换齐王信任,借他之手送画罢了。只是——我高估了蔡琼,本以为,他能够阻止的。”
    ☆、84
    白敏中下意识地喊了三声蔡琼,希望他这时能够出现,但显然蔡琼眼下距离他们很远,根本听不到她的呼唤。
    “怎么办?一定要阻止蔡老爷才行。”白敏中看起来十分着急,抬头瞧一眼刚被诸葛康带上的门,连忙开门追了出去,只见诸葛康刚走到楼梯口,便及时喊住了她。
    白敏中方想问她是否还能回忆起那封信中所写的细节,诸葛康已很是惭愧地说:“我记得似乎是写了一些劝说的话,但我毕竟没有细看……”
    白敏中陡蹙眉,他既然都有本事留一封信下来,为何不直接交到父亲手上。他不知道不管是让谁转交都有可能出岔子吗?
    诸葛康虽还不是很明白具体情委,但也知道这封信对于白敏中与张谏之很重要,她很是不好意思地小声安慰白敏中:“我现在回去取还来得及吗?”
    白敏中粗略算了下时间,刚打算开口,张谏之已是从房内走了出来,在她们面前停住,对诸葛康道:“有些事还需要你帮忙,取信的事我会喊人去做,告诉我放在哪里即可。”毕竟线人的行动速度与效率是诸葛康所不及的,没必要在这个当口让一个行动力不足的小丫头回去取信。
    诸葛康说放在书房了,又连忙补充道:“我出发前将钥匙给霍姐姐了……”
    “知道了。”张谏之没有耽搁时间,闻言立即下了楼。白敏中站在楼梯口,望着底下那人的背影,心中愁忧不减,反倒更担心。
    待张谏之折回来后,他们便立即启程往京城赶。眼下离京城越发近,却也意味着他们的时间越少了。途中张谏之时不时收一些线报,偶尔也会与白敏中说上一两句,但大多数时候为了避免徒增不必要的担心,他通常都是看了字条就一言不发地直接烧掉。
    蔡行青的速度比他们预料中要快得多,且根本摸不清到底是安排了哪路人马前去刺杀。养在丰泽的秘密军人虽然不多,但几乎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高手刺客,养这样一批影子所耗费的代价很大,但为了达成最终目的使自己心安,蔡行青似乎不在乎成本。
    张谏之相信,京城必然也已经收到了线报,虽然蔡行青的筹划十分周密,且设了诸多障眼法来扰乱视线,但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又岂是……吃素的?
    输赢并不好说,而他希望在这之前能阻止蔡行青。
    让更多无辜的人卷进来,他会觉得更无法心安。
    原先以为自己看透人世铁石心肠只存执念,如今居然也会——无法心安。
    ——*——*——*——*——
    在京城落脚那晚下起了雨,瓢泼般地往下倾倒,地上迅速积起了水,客栈里满是泥土和雨水的潮湿味道。白敏中匆匆忙忙关好房间的窗子,却因为之前风大,房间里已刮进来不少雨水。
    客栈伙计忙得不可开交,她遂自己擦了湿漉漉的地板,随后洗完手坐在灯下数余下的药丸。屋中除她之外并无他人,诸葛康睡在隔壁,张谏之则出门有事还未回来,算不得宽敞的房间里静得只剩下雨声。
    噼里啪啦似乎一刻也不会停的大雨,让她回想起许久之前在双桥镇的日子。
    那时的自己根本没法预料到今日情形,自然也无法预料到自己的寿命。能给人算却算不到自己,是她这样的人的悲哀。
    而她也并不会寄希望于下一世。这一世相识已很是不易,来世再相识几乎是微乎其微的事,只能珍惜当下。何况,她还这样年轻,根本没有做好早早离开的准备。
    可是……她回头看了一眼投在地上的一团影子,那影子分明是比其他物件的影子要淡得许多,且自她发觉开始,这影子就开始越来越淡了。
    之所以自己眼下还没有机体上的不适与征兆,大约是与眼前这些药丸有关系罢。祖父可当真是厉害呢……能让将死的人看起来与寻常人一样,且不会觉得痛苦。
    她正走神时,脚边忽地传来一阵阵的低嚎声。白敏中低头一看,只见小黄躺在她脚边,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白敏中许久未见它了,忙问道:“你怎么了?”
    小黄哀嚎一声,翻身跳起来,脑袋倏地又蔫了下去:“我快被地府那群脑子一根筋的蠢货给逼疯了,你说我怎么了?”
    白敏中“唔”一声,表示了然:“你眼下在这儿就安全了么?”
    “当然不。”小黄昂起脑袋又左右甩了甩,“不过天黑了,且外边在下雨,那帮家伙这会儿应当消停了。”
    “有事么?”
    小黄继续晃着脑袋:“你还带着明安那个布袋么?你把我装进去让我休息两天罢,实在不想逃了,觉得快要死了,那帮蠢货跟苍蝇似的。”
    白敏中方要开口,小黄已是主动抛出了筹码:“你肯装我进去我就告诉你一些秘密。”
    白敏中遂起身去行李包袱中取出那只布袋,搁在桌上后,低头看着它:“你说罢。”
    “长平你知道的哦?”小黄搓了搓爪子,“我在来的路上看到她了!一身黑,怪可怕的。没敢看她眼睛,所以没猜她到底在想什么。不会是来害你的罢?你要小心啊蠢货。”
    白敏中蹙眉:“你在哪儿看到的?”
    “就京城啊!”小黄这会儿已是跳上了桌,踩踩那布袋:“快,装我进去,让我安全地睡一觉!”
    “怎么可能……”白敏中喃喃,先前卢菡还说长平眼下正在被怨灵折磨,这会儿怎么到京城了?她眼中似乎有一些不信的意味,小黄看看她眼睛,道:“我说的是真的!我又没必要骗你的!她看起来好不正常,行色匆匆,赶得很呢!”
    小黄大约已经困得不行,遂很是着急地在袋子上踩来踩去。白敏中拿起桌上的袋子,打开将它收进去,这才匆匆起了身。她环顾四周,却看不见任何卢菡的影子。说起来自那日分别后,她就再没见过卢菡,是出事了吗?
    恰这时,张谏之推门而入,浑身带着雨夜的潮气。
    白敏中立时迎上去,张臂拥住了他,脸贴在他胸前,用力捕捉他的气味和温度。
    张谏之淡笑:“怎么了?没事的。”说话间他抬手顺了顺她后背,余光瞥见了地上的影子,心里也是一顿。
    白敏中松开手,深吸一口气问他:“情况如何了?”
    张谏之将有些淋湿的外袍换下来,只穿了一件中衣不急不忙地去倒水喝。白敏中连忙跟过去,他端起茶盏微仰头喝水,瞥一眼白敏中道:“那么紧张地看着我做什么?怕出事么?”
    又是笃定的老样子。白敏中略抿抿唇角,用力点点头。对……怕出事,怕极了。
    张谏之喝完水才不急不忙道:“找到蔡行青了,也大约摸清楚了他们的安排,只是眼下蔡行青已经听不进劝了。”
    都这样了还这般从容?!
    白敏中急得要命,说话的语调都与寻常相异:“那蔡琼的书信何时才能拿到呢?看到蔡琼的信,他应当……应当会放弃罢?”
    张谏之摇了摇头:“但愿能在那晚之前拿到。”
    “哪一晚?”
    “十五晚上。”
    白敏中神情微顿,还有……两日,仅仅两日而已。
    她蓦地抬起头,略有些语无伦次:“那、那若是来不及……你、你不能伪造一封吗?你素来很擅长的……”
    张谏之捕捉到神色里的慌张与担心,这时却伸双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肩膀,从容不迫的脸上传达着请不要担心的讯息,随后道:“我不知道蔡琼字迹,就算我知道,蔡行青也会一眼认出来是伪作。毕竟——措辞也好习惯的称呼也罢,这些亲密的人之间特别约定的部分,是很难模仿到的。蔡琼定然也是考量到了这一点,故而那封信应当是有特殊信号的。”
    白敏中听他一脸淡定地说着,心中却只剩下不知所措,就连这条路也行不通了。她仍是抬头望着张谏之:“你之前说不会做不留退路的事,那幅画……那幅叫《东山》的画……到底要如何解决?”
    张谏之的神色是明显的沉默,但也只一瞬。他双手扶着她的肩:“等你看不到自己影子的那一日,你会知道答案的。”
    “你知道我会消失,是祖父告诉你的吗?是哪一日呢?是……三日之后吗?”白敏中声音里带了哀求的意味:“不能告诉我吗……”那些药丸吃到三日后就没有了,那是白敏中给自己估测的死期。
    “对不起。”张谏之微微偏头看了看窗子的方向,又移回来,略略低了头,声音低矮:“这是个约定,也是契约的一种,一旦答应,是不能失约的。”
    白敏中眼眶包裹着泪水,忍了半天终究还是滚落了下来。
    张谏之抬手轻轻擦掉那滑下来的眼泪,声音低却沉稳:“没有关系。我会一直在。一直在你身边,永远。”
    未及二十岁的白敏中此时已哭得稀里哗啦,纵使她之前将自己武装得很坚强,但面临将到的最后一刻,仍旧感受到了其中的愤怒、挣扎以及沮丧。
    后来哭累了,张谏之哄她入睡,随后又起身,自包袱中取出她的册子,又从一本厚厚的书中,将一张褶皱遍布有陈旧血迹的纸拿了出来。
    那张纸上,画着当初离开双桥镇,路过永江时制服江鲤精的符,还滴了他的血。
    而这张纸,也正是当时从这本册子中撕下来的第一张。
    现在,重新粘回去,补全它。
    ☆、85
    他将白敏中的册子往后翻,空白的只余下三张,看来都是预留好的。他偏头看了一眼蜷睡在床里侧的白敏中,起身将已经补全好的册子收了起来,这才重新回去休息。
    第二日白敏中醒得很迟,她醒来时张谏之正坐在椅子里看书,很悠闲,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即将发生的事。若那幅画出了什么问题,他可是随时会被反噬的啊……
    张谏之听闻动静,偏头看了看她,语声淡暖熨帖:“想吃什么?”
    白敏中在床上坐着,只觉得眼睛疼,大约是昨晚哭多了的缘故。她一时没想好要吃什么,且也没多少心情,侧过身子取过旁边矮桌上放着的药瓶,倒了一粒药丸在手心里,仰头吞了下去。
    她心底里是愿意相信张谏之的笃定的。历经过那么风浪的人,诸事都似乎在掌控之中,就算出了意外也能迅速地找到补救的办法。他这般不着急,自己心里应当十分有底才是。
    白敏中吞完药丸,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深吸口气转过头去,看着坐在椅子上张谏之,道:“我从未来过京城,听闻京城有许多好吃的,你带我去罢。”
    张谏之合上书起了身,倒了些温水给她,姿态闲定地去给她挑衣服穿。
    昨日暴雨半夜歇了,今早竟迎来难得晴日,百花走到了最艳盛之时,绿植蓊郁非常。就算只开了半扇窗,也能嗅到屋外蓬勃生机。
    白敏中难得有颜色明朗的衣裳,张谏之找了半天才寻到一件。他走到床边,白敏中便装懒鬼不接,只张开双手等着对方帮自己穿。
    张谏之自然十分乐意,认认真真帮她穿好外袍系好腰带,才让她转过身去帮她梳理头发。
    出门时已经临近中午,客栈走廊里没什么人。白敏中偏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屋子:“诸葛还在睡觉么?”
    张谏之淡淡看一眼:“有事出去了。”
    “人生地不熟的……”白敏中有些担心她这个冒失鬼。
    “不必担心。”张谏之握过她的手带她下了楼。
    在楼下稍微喝了些粥垫垫肚子,两人便出了门。天气比预想中的更好,地上水迹皆已干了,全然看不出昨晚下过暴雨。京城到底是热闹,这时辰出摊的已是有许多,市景看起来一片祥和,谁能看出几年前这里还因为战争人心惶惶呢?
    一路走一路吃,遇上新奇的东西便要尝一尝,好像才不虚此行。事实上白敏中吃得很开心,那些担忧也好,害怕也罢,会让人世间的美食褪色失去魅力,故而——暂且先收一收罢,不要浪费这难得的一天。
    一条街吃到底,白敏中肚子已是很撑。她坐在位置上不肯动,张谏之便陪她坐一会儿,喊了一壶茶,聊一些旧事。
    白敏中对他有些过去很是好奇,从海国来到这里,成为祖母的弟子,再后来的事情,她几乎没有听他亲口提过。
    张谏之避重就轻地谈了一些往事,自己离开程苇杭后遇到的师傅是谁,又为何改姓张,名字从何而来,又为何投身军营等等。他的叙述平静缓慢,似乎是在说旁人的事,可分明眼眸之中又有一些道不明的情绪表露。
    白敏中听得正入神之际,忽听得一声:“张先生为何会在这里?”
    她蓦地转过头去,只见叶代均立在身后,神情看起来有些难以捉摸。
    张谏之抬眸看了叶代均一眼,取过桌上的茶盏,低头轻轻啜饮,没有开口。
    “张先生不回齐地了么?”叶代均仍旧那么站着,语气并不是很好听。
    张谏之搁下茶盏,也懒得起身,只淡笑了笑。明知故问做到这副程度,大约也只有叶代均了。
    白敏中则很是客气地倒了一盏茶放在桌角,似乎是请叶代均喝茶。
    叶代均抿了抿唇,欲言又止,挣扎了大半天,最后才道:“在这里遇上张先生当真是缘分,不知肯否过府一叙?”
    “特意跟了一路过来,若这算得上是偶遇的缘分,也太牵强了。”张谏之语声淡淡,却不留余地直接戳穿了叶代均的虚伪。
    叶代均似略有尴尬,但这并不是重点。从他情报网里获知的消息是张谏之离开了东海官厂,似乎也不打算回去了,直接就来了京城。他虽不是十分清楚张谏之的意图,却也猜到应当与那幅画有关。他早就怀疑那幅画有鬼,斗胆劝皇帝趁早烧掉那幅画,却被术士告知,即便真有鬼,就算烧掉了也没有用。
    结术者才是解术者,这是某些术法的刁钻恶毒之处。
    何况陛下也丝毫没有要毁掉那幅画的想法,只是对着那幅所谓的卢菡生前的最后一幅画,思人而已。
    能解开这个结的,恐怕只有张谏之。
    叶代均遂道:“实不相瞒,在下的确是有事相求。张先生,念在以往的旧交情上,能否借人一用?”
    张谏之没出声,不应也不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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