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惊呆了,公子卬更是唬一大跳,脸色都白了,因那黑影的速度实在太快,过程也太突然,甚至连跟在苏秦身后的飞刀邹也不及反应。
    是阿黑!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苏秦。
    “阿黑!”苏秦又惊又喜,轻叫一声,弯下腰去。
    阿黑唧唧咛咛,在他身上乱拱乱舔。
    苏秦紧紧搂住它,将脸贴在它头上,泪水盈眶,两手不住地顺毛捋动:“阿黑,阿黑……”
    人们再次惊呆,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人一狗。
    一番亲热之后,阿黑挣脱出来,一口叼住苏秦的宽袖子,呜呜叫着,拼命朝前拽。看到它的焦急状,苏秦心里一紧,再不管迎接队伍与出行礼仪,撩开大步,紧跟于后。
    所有人被这条狗搞蒙了。没有人再欢呼,苏秦也没再向任何人打揖,只是本能地加快步伐,越走越快,紧紧跟定阿黑。阿黑越跑越快,苏秦跟着飞跑。
    他们一路狂奔到家,还没跨进院门,就听到堂间传出小喜儿和大哥苏厉的悲哭声。
    苏秦一头扑到堂门口,蒙了。
    苏秦的两手扶在门框上,两腿似有千钧重,两脚如被钉在地上。
    阿黑蹲在他脚下,不住地舔他颤抖的手。
    不知过有多久,苏秦方才回过神来,身体朝前一扑,两膝打弯,扑通跪地,从喉咙眼儿里挤出一个低沉、变化的颤音:“阿——大——”
    眨眼之间,苏家由大喜入大悲。接踵而至的苏代、苏厉妻、苏代妻及一群娃子这也明白过来,跪于当堂号啕大哭。尤其是苏厉妻,夸张的声音吓得阿黑夹起尾巴,悄悄溜到院子里。前来闹喜的人,包括陪同苏秦的周室大夫、纵亲司属众,皆被这场变故弄得不知所措,无不傻愣地站着。
    院里院外,黑压压的净是人,却无一丝喧哗。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公子卬。
    他面上悲,心里反喜,朗声吩咐随从:“快,传乐手,奏哀乐!”
    省亲乐团赶过来,乐音由喜转悲,呜呜咽咽的哀乐响彻轩里,顷刻间就将苏家老小的哭声淹没。
    哀乐声中,公子卬有板有眼地安排治丧。由于苏虎已经晋爵稻人,爵级虽然不高,却也是个大夫。公子卬眼珠子一转,吩咐以大夫规格为苏虎操办丧服礼器。
    接后数日,公子卬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亢奋,极其尽职地吆五喝六,为苏家老爷子的后事奔忙。
    周室没落多年,莫说是寻常百姓,即使士大夫家有大丧,也远不及过去礼路周全,因而,掌管士大夫丧葬事务的职丧所剩无几,多已赋闲。公子卬打听到西周国河南邑有个资深的职丧,赶忙召请他来,吩咐他严格按照大周规制治丧。大周规制着重繁文缛节,灵堂设置、丧服冥器、墓室方位、主客礼仪等皆有讲究,甚至何时哭、如何哭、哭声大小也有规矩。公子卬一改平日不爱看书的旧习,使人寻来鲁人孔丘整编过的《仪礼》仔细研究,生怕职丧等人不尽职守。
    在公子卬的督促下,整个伊里人声鼎沸,轩里村内外无处不晃动身着孝服的身影,哀乐阵阵,悲哭声声,吊唁车马更是不绝于途,苏家兄弟如几尊木偶般接受职丧等礼官的摆布。
    一夜富且贵,苏氏一门似乎难以适应,尤其是苏厉妻和苏代妻妯娌二人。
    丧事进入第七日,过后晌时,在灵堂前跪了大半天的苏厉妻有点内急,拿肘子轻轻碰触苏代妻,嘴角朝外面的茅房努了下。
    苏代妻点点头,跟她一道出去。
    妯娌俩上完茅房,苏厉妻却不急着返回,东瞅瞅,西看看,最后朝小喜儿的小院子一努嘴。几日来,所有的贵重礼品都在那儿。
    小喜儿的院子不大,里外好几间,院门外侧各站一名执戈兵士,见二人来,横戈拦住。妯娌俩正欲走开,正在清点、登记礼品的军尉刚巧走出,认出是女主人,躬身揖道:“卑职见过两位夫人!”
    苏厉妻哑着嗓子,小声问道:“能进去看看吗?”
    军尉伸手礼让:“两位夫人,请!”
    妯娌俩随军尉走进院门,刚至屋门口,人就整个儿傻了。丝绸、器皿等各色礼品琳琅满目,稀奇古怪,堆满好几个房间。靠墙处放着三只大红箱子,没盖,里面摆着金银珠宝,箱前蹲着三人,两人在清点,一人在登记。
    妯娌俩梦中也未见过如此之多的宝贝,呆怔许久方才回过神来。苏代妻不敢再看下去,轻轻扯下苏厉妻的衣袖。
    妯娌俩走出小院子,站在大椿树下。
    “嫂子,恁多财宝,不会都是咱家的吧?”苏代妻小声问道。
    苏厉妻没应声,顾自喘会儿粗气,猛地意识到什么,急道:“妹子,咋不见相爷呢?”
    “相爷?”苏代妻怔了,“哪个相爷?”
    苏厉妻白她一眼:“瞧你笨的!就是二弟呀,咱家的大贵人!”
    “你是说二哥呀,”苏代妻笑了,“方才好像是公子邀他去帐子里,说是议事呢。”
    “议啥事?”
    “我咋知道?”
    “妹子,走,跟嫂子下灶去!”
    “这阵儿才半晌,下灶干啥?”苏代妻不解地望着她。
    “叫你去你就去,管恁些干啥?”苏厉妻不由分说,扯起她的胳膊拐进灶火,烧出一锅热腾腾的酒酿杂烩汤。
    苏厉妻盛出一碗,放在家中最好的一只黑色托盘上。
    “妹子,你端上,陪嫂子走一趟。”
    “去哪儿?”
    “相爷大帐,敬相爷喝!”
    “大嫂,二哥他不欠这个,听说好多人都在忙着为他烧饭哩!”
    “那是他们烧的。一桩归一桩。那年冬天,相爷饿肚子回来,本想喝口热汤,我这瞎眼的却没给他烧,失礼了。这阵儿得补上,不然,嫂子往后咋见他哩?”
    “妹子不敢,你和二嫂去吧。”
    “不妥。”苏厉妻连连摇头,“那两口子就像是锅里的油和水,一烧火就炸锅。再说,那桩事是嫂子做下的,跟二妹子无关。走吧,嫂子求你了!”
    “我不敢去!”苏代妻退后几步。
    “唉,”苏厉妻落下泪来,“妹子不去也罢。谁欠的账,该谁还,谁让嫂子有眼无珠哩!”
    苏厉妻端过托盘,径直走到村北麦场上。
    去秋一场大雨将苏秦那年刺股悟道的草屋淋塌了。苏秦怀念那处地方,在原址扎下大帐,除去为父守灵,吃住都在帐里。
    卫士报过,苏秦听说是嫂子,叫飞刀邹传见。苏厉妻端着托盘,走进帐门,双膝弯下,一直跪到苏秦跟前,举案齐眉。
    苏秦惊问:“嫂子,此为何故?”
    苏厉妻软声应道:“北风起,天气渐凉,奴婢为相爷炖碗热汤,暖暖身子。”
    公子卬大是诧异,两道目光一会儿落在苏厉妻身上,一会儿又转向苏秦。
    “奴婢恳求相爷,请用热汤!”苏厉妻再次出声。
    苏秦苦笑一声,叹道:“嫂子大礼,秦实不敢当。”
    “求相爷了!”苏厉妻声音哽咽,“求相爷用汤!”
    苏秦无奈,只好站起身,双手接过托盘,放在面前几案上。
    苏厉妻腾出两手,俯首于地,叩道:“奴婢谢相爷不罪之恩!这汤是奴婢亲手烧的,请相爷享用!”
    苏秦扫一眼案上的热汤:“嫂子可为当年不炊之事?”
    苏厉妻再叩:“是奴婢有眼无珠,不识相爷。相爷若是不饮此汤,叫……叫奴婢……”再次啜泣。
    “秦早忘记此事,也从未为此责怪嫂子,嫂子恭敬至此,却又为何?”
    “相爷位高权重,奴婢不敢不敬。奴婢恭请相爷喝汤!”苏厉妻边说边磕头。
    公子卬不知前因后果,急了:“苏子,快喝吧,总不能让大嫂一直磕头吧!”
    苏秦端起汤碗,轻啜一口,见已不太热了,咕咕一气饮完,抹嘴道:“谢嫂子热汤!”
    苏厉妻将空碗放在托盘上,再三叩头谢恩,兴高采烈地出帐去了。望着她的背影,苏秦眉头皱起,发出一声长叹。
    “苏子,你俩这是摆的哪门子迷阵,在下越看越糊涂。”公子卬急不可待地问。
    苏秦遂将当年说秦失败、落魄归家的旧事细述一遍,末了叹道:“唉,世态有炎凉,人情逐势利;贫贱亲情远,富贵鬼魅依!”
    公子卬唏嘘一时,应道:“苏子今得富贵,亲人亦当受益。我观近日有些礼金,苏子可否拿出些许,赈济乡邻?”
    “谨听公子!”苏秦拱手应过,转对飞刀邹,“众乡邻世代饱受无田之苦,你可筹备财物,连同列国诸君赏赐,一并用于购置田产。轩里村人,凡无地者,每户半井。附近伊里三村,凡无地者,每户十亩。剩余财物,留少许备用,余皆赈济,使大周贫民老有所养,幼有所抚,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失所者得居。”
    “敬受命!”
    “好!”公子卬朗声接道,“在下亦捐三十金,聊表心意。”
    “谢公子!”苏秦朝他抱拳。
    “还有,”公子卬抱拳回礼,“在下临行时,陛下赐金三百,特旨在下为苏子起祠立府,在下这也正想与苏子商议此事。”
    尽管早有预知,苏秦仍觉一股寒意直透背脊,由不得打个寒战。显然,魏惠王此举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公子卬把他牢牢拴在故里,撇开他伐秦。
    “除此之外,苏子还有何求?”公子卬斜睨他一眼,倾身问道。
    “谢陛下大恩!”苏秦微微抱拳,苦笑道,“若是公子不介意,在下倒有一求。”
    “苏子请讲!”
    “劳烦公子一并为琴师修座小庙。”
    “琴师?可是苏子在稷下提及的那个天下第一琴?”
    “正是。”
    “老先生葬于何处?”公子卬的兴致上来了。
    “待葬过先父,在下即引你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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