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A城尤其干燥,今年却反常,阴雨连绵。青促的传统文化专场定在周六晚,关意绵实习下班后距离开场也没多久,急急忙忙抽了一把公司门口的黑伞就走进细雨丝丝中。
    七点多,天完全黑下来。雨势转大,原本落地无声,却渐渐同下班通勤行人匆匆的脚步声奏成忙碌的交响曲。商店门牌闪烁的白炽灯光在雨幕中更显冰凉,地上积蓄的水洼中月光与人造光共存。她有雨伞傍身,却仍然未逃脱与水的亲密接触,白鞋面上被污水溅脏,斜斜的雨滴巧妙避开伞面的遮挡,把呢子大衣浸得厚重。
    她之前就拒绝了洛知音共同前往的邀请,独自一人来到学校提供的会场。门口草草摆着一些防滑与吸水的纸板,效果却微乎其微——关意绵走进去的时候,能感受到里面的瓷砖地板上仍滑滑的。
    天气预报说今天是大晴天。突如其来的一场雨让这场本就不太专业的宣传更显仓促,一切都透着湿冷的味道。
    关意绵随意找了个不太靠中间的位子坐下,拿着卫生纸吸着衣服上未来得及渗透的水珠。突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敲了敲她的扶手,在黑色的、有些粗糙的地面与座椅布景下,那只手就像白玉一般精致。
    她猛地抬头,略过别着深蓝色袖扣的手腕、衬衫下结实的胳膊、扣紧的衣领与线条流畅的下巴,对上那人招牌式的微笑——稍微勾起的嘴角、无框眼镜下锐利却平和温吞的眼神。
    “学妹,介意我坐旁边吗?”
    “不介意。”她慌忙摆手。
    陈意迟坐下,带来一股子外面的雨味儿与水汽,刚刚好不容易驱散的冷意又卷土重来。关意绵拢了拢衣服,看了看旁边穿衬衫的陈意迟:“学长不冷吗?”
    他咧嘴笑:“我要风度,不要温度。”随后,他又捞着挂在另一只手臂上的厚外套,衣服下的胸肌随他的动作牵扯:“来的时候穿外套了的,这里头没那么冷就脱了。”
    “哦。”
    就在他们说话的间隙,台上的主持人已经开始陈词,浑厚的嗓音传至大厅的每个角落。承办这场活动的是大四做毕设的学长学姐,报幕没有冗余的开篇,开门见山。
    第一个节目是越剧梁祝。一瞬间,大厅内所有灯光扑灭,唯有舞台上打下耀眼的灯,随着帷幕拉开,几位身着戏服、头戴戏帽的演员走上台来作揖,步履从容有神韵,一看就是专业人士。
    关意绵很快沉浸在婉转动人的唱腔与细腻的歌词中,看着看着忍不住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大厅里有不少人也都拍了照,没开闪光灯,对台上的人造不成任何影响。
    她把图片给仍在新校区的朱九良发过去,回答他许久之前问她“在干嘛”的问题:“有个活动要充场,看梁祝呢。”
    朱九良的消息很多:他今天吃了桃园的称重小火锅,比网红餐厅的好吃多了;负责任的老师今天上午还给他们线上上了一课;今天的作业有点儿难,连他都觉得变态;上周失恋的舍友,今天又脱离悲伤火速和学姐在一起……关意绵忙得很——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忙碌是否有意义,大部分时间只敷衍地回复“哈哈哈”、“可以啊”、“挺好的”。
    她内心忽然愧疚,又找了几个可爱的表情包发过去,那边朱九良立马跟她斗图,又发了个可怜兮兮的仓鼠,说他也想看戏剧。
    “在和男朋友聊天吗?”陈意迟突然开口,刻意压低的声音比平时多了好多磁性,震得她头皮一麻。此时台上正到了梁山伯怀疑祝英台的桥段,戴着靛蓝色戏帽、身穿配套服饰的小生对着女扮男装的祝英台左瞅右瞅,喊了声“贤弟”,开腔起唱:“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嗯。”关意绵回答。昏暗的环境中,手机屏幕上微弱的光照得陈意迟眼珠黑黑,目光如炬却又深不见底。
    祝英台捂了捂耳朵,眼神滴溜一转,两指成尺,指着书卷,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梁山伯眉眼带笑,双手抱拳,挑眉摇头:“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陈意迟跟着小声复述,音色仍低沉,眼皮半阖,手搭在扶手上轻敲了一声又停下,呈现出同平日的洒脱大方截然不同的复杂。
    大厅中自然听不到外头雨声,她却莫名有些被陈意迟周身弥漫的低迷与寂寞气质感染。或许是有意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环境,她小声开口:“学长听没听过梁山伯与朱丽叶。”
    “听过,很老的一首曲子了。不过在我小时候,它还很年轻。”他很快又恢复幽默,仿佛刚刚只是她的错觉。
    “原本我还很喜欢听,但是今天看了这个——突然有些不喜欢了。”
    “文艺作品的创作——应该是自由的。吗?”他先肯定,又疑问,接着自己都笑起来:“突然想起某年某个节目把乒乓球与黄赌毒一起提,结果被骂得好惨。可我不打乒乓球,看的时候只觉得好笑,我爸倒是觉得很冒犯。”
    “嗯,是。”关意绵明白了他的意思,应了一声后又开始听戏。
    梁祝这场表演很长,接下来的几场便都安排的歌曲或舞蹈,节奏很快。在简短致辞感谢与提振大家铭记传统的鼓舞过后,大屏幕上出现了二维码,希望大家能扫一扫填填问卷。
    关意绵和陈意迟填写得都很认真,等他们收拾好打算离开时,大厅里已经空空如也。
    她看看手机,已经十点多了。陈意迟听说她不住学校,回公寓,便主动说要送她,且态度强势,不容拒绝。
    老小区只有五层楼高,没有电梯。陈意迟怕楼道不安全,送她到家门口下面的半层楼梯处,听她道谢后就目送她打开门回家。
    关意绵把雨伞留给了他。
    “砰”的一声,防盗门重重关上。屋内漆黑一片,她低头换鞋,心想今晚又是一个人的夜。突然,一具火热的躯体贴上抱住她,软乎乎的嘴唇衔住她软乎乎的耳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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