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湎水县遭了洪水,周边几个县也同样受灾。
    据说水一来,处城里的人都爬上周边的山坡,老远看着大水发狂,从上街闯到下街,河里飘着白花花的家猪,那是上游谁的养猪场,还有一个木材厂也被冲了(后来说都因它砍光了树,才会发大水),圆滚滚的木头,像老人手里的风葫芦,一荡一荡,从浪花,石岩处拍高,再翻滚着,打下来,有千斤力。
    宋井镇的几架过河桥也给打了,剩下几个桥墩。谭山雨对这场洪水没有多少印象,她忘了学校怎么的安排,总之那段时间在家。
    等到上学,蒲桃林村的学生要走更远的路了。先下山,绕到谌家湾(村),他们有条水洞桥(矮矮平平的,贴着河床,水大漫桥,水低露面)还好着,稳稳卧在湎水河上。过河的时候,小孩大孩均捞起裤腿,慢慢踩下去,河水淹上脚背,脚腕,有的孩子太小,护送的两个大人一个接一个抱到河对岸。
    他们脚上起了水泡,拿针刺破,那个凉气倒灌的感觉,比往伤口上撒盐疼十倍。
    过了小半年,校长进行国旗下讲话,沉痛悼念这场灾难,也对教师们,学生们满心鼓舞,然后念了一份名单,上面写的是捐款修桥的爱心人士。
    念一个人名,再念对应数额,其中有镇政府职员,学生家长,最多的还是教师。
    名单被刻上一块黑石碑,就在镇政府大门外裂了黄皮的墙上,紧紧钳着。
    多数人捐了一两百,两叁百,也有人捐五百,有一个一千的,排在第一行第二个位置,第一个,是谁捐了两万块。
    捐款虽不该拿数目多少攀比,可两万实在算多,断崖式甩出后面人一大截,于是看热闹的人就也多。
    一千元后面刻着“黄云博”,他是镇子里养猪的屠户,家距小镇中心远,进猪饲料,小猪仔都去外地,除了每天到他那里取猪的肉铺老板,镇里人极少见他。养猪的有钱,也在情理之中。
    另一个大家就不知道是谁了,上面刻着“佚名”,猜来猜去,人心就想,人怕出名猪怕壮,准是谁有钱,但藏着掖着,不叫别人晓得,于是看包工程的,搞产业的,都想想,诶,怕不是这家发了财。
    后来修水坝,搞扶贫养殖,近些年开发旅游风景区,两万叁万四万的,“佚名”一直在捐。
    后头不再立功德碑,立里程碑,不刻名字,普通老百姓参与度也小,谁都不知道,佚名捐款人是卫泠。
    他进银行,回乡,在父母姊妹眼里,在旁人眼里,和银行扯上关系,无外乎穷到上失信名单,和富的……像整个银行都是他的。
    *
    卫泠和谭山雨一道上的医院,卫继娴和胡远很高兴,拿出水果一块说话,谭山雨打完招呼就到一旁摆行李,直到胡远叫她,“小雨,你在这先把你小姨守着,我去送送你舅舅。”
    “噢噢好”,她看了她小姨一眼,又移到她舅身上,卫继娴说:“就这么下,能有啥事,小雨,你也跟着一路,把你舅送哈,谢谢他带你过来。”
    “嗷嗷好”,谭山雨说,“那小姨你注意点。”
    他们一块儿下楼,送到医院外边,她小姨夫又说了些感谢啥的,卫泠就要上车了。
    “舅,谢你带我过来了”,城里冷的更干,谭山雨伸手朝卫泠挥挥,“春节快乐啊,拜拜。”
    谭山雨一向有这个特点,说话凭感情,以至于有时说的前言不搭后语,有时说的不合时宜,叫有的人,心里暖乎乎的,有的人,凭空尴尬却也熨烫一阵儿,但她现在正慢慢的改——她已经极少说话不过脑子了。
    “拜拜”,卫泠坐上车,脸上笑着,一贯在亲戚们面前温和的笑,配合彼此的笑,“小雨也快乐。”
    做好交接,下午胡远就开车回湎水县了。卫继娴精神很好,和谭山雨聊了聊家里的事,躺在床上刷视频,护士四点查了趟房,顺便量了血压,七点又来了次,期间谭山雨买了晚饭,吃完刷好碗,看谭小樟发来的作业。
    谭小樟并没有手机,是用谭枋平手机发的。她今年上五年级,从二年级开始,只要周末回家,她姐就守着她写作业,后来谭山雨到咸城读高中,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到了周末,一定要发作业。
    谭枋平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是赞成谭山雨这样做的,谭小樟问他要手机,一说拍作业,准能成。
    她在草稿本上写下错题的原因和思路,有的添了同类题型,拍照发过去,起身去卫生间刷马桶垫,刷完问她小姨:“小姨,泡脚吗这会儿?”
    “行。”
    谭山雨接了半盆热水,兑匀了端出去,卫继娴慢慢起身,在床边坐着,说:“床单被罩,我这些病号服啥的,时常有人来换,送到洗衣房洗了消毒,你的衣裳,你看看,洗了之后没地方晾,拿到走廊用点滴架子挂着。”
    “噢噢好。”
    “那行,没啥事了你就早点睡吧。”
    谭山雨答应着,等卫继娴擦了脚,她把洗脚水倒了,自己洗漱完,回到床上,见她舅加了她的微信。
    「小雨你好,我是舅舅卫泠。」
    昵称也是卫泠,头像是张风景照,浓浓的蓝黑色。谭山雨点开,由深入浅的湖蓝天空,中间是一座小城,黄墙赤瓦,也有白色的长楼,极少蓝色的,绿色的单户或双户楼,密密麻麻,可想居民的生活有多热闹,越向远方,聚在一起的颜色越多,延伸到男孩子寸头样的秋季丘陵,很漂亮,似乎是个少数民族地域,或者国外哪个地方。那个遍体红色的圆形建筑,该是座小教堂。
    整体上,有种黑云压城的氛围。
    谭山雨点了同意,进去打招呼。
    「舅,你好啊!!」
    那边一会儿回:「嗯」
    界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卫泠:「小雨,住院陪护有些事情要注意,相信你能做好,不过平时买饭,购备用食品,偶尔添置日常用品,时常有花钱的地方。舅舅知道你是个独立的孩子,总为父母亲人着想,后续在花费上遇到困难了,你可以找舅舅帮忙,好吗?」
    ——好吗?
    谭山雨把手机扣在被子上。
    ……她舅给她发了这样一个信息。
    学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她可怜她舅的时候,竟想到《新萧十一郎》里的台词,一个丫鬟,可怜你锦衣玉食的主子。
    她真学坏了,开始用冷漠自私,功利关系的目光看待所有人,可同时脸上还摆出笑嘻嘻的模样。
    她第一遍看这条信息,心里甚至不由自主冒出一个想法:明知道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向你伸手要钱。
    可她没说出来之前,别人猜的到吗?
    谭山雨翻了个身,医院外边亮着好多灯,像落在面粉里边的黑豆子,跟学校宿舍楼躺着一个光景,村子傍晚是全黑的,稀稀落落,叁两只灯,窗户就变成两只冒白光的眼睛。
    护士又进来了,“监护六床,放下手机休息了。”
    卫继娴摁灭手机,头往枕头一陷打了个哈欠,那护士让有情况注意着叫人,自己出去了。
    谭山雨和卫继娴说,想喝水了叫她。
    一边情绪下去,转转脑子,她又否认了自己——如果谭山雨只拿利益关系看人,就不会因为一条亲人的信息,想上这许多。
    她有感情。人见了不舒服的人和事,被伤了心,醒了神,就会变的冷血无情吗?真实世界少有那么极端,多数人在社会关系的摇篮里徘徊,要真极端,那他要么是个不坚定的人——对以往感情的不坚定,要么非常坚定——对撇开过去的坚定。
    生龙凤胎时卫继娴受了大罪,这次就没在普通病房住,房里只有她和谭山雨两个人,陪护床是要缴费的,十五一晚,起卧有响动,谭山雨轻轻翻回来,看见卫继娴一脸笑容,手机传出土味视频里男子夸张的说话声。
    她又把手机拿到手里,为刚刚自己复杂的心绪羞愧,然而有所思考也好,产生想法,辩证考量,得出结论(大多时候这个结论会改变的)。
    山雨:「谢谢舅为我考虑这么多,我感到很温暖,有需要的话一定会联系您/愉快/(表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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