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岳泽一看驸马爷是这种态度,便知营救之事有戏,便将方才从孔恩霈处得知的种种消息和盘托出。
    尉迟恭听了吴岳泽之言后是眉关紧蹙,脸色凝重万分。
    只听他道:“这普陀寺虽是皇家寺院,但却在咸安城外,距这大内禁宫有八十里地。就算你我快马加鞭赶去,再加上层层通传上报和往回赶的时间,项氏怕是早就出事了。”
    吴岳泽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如今也是无计可施,否则也不会这般病急乱投医地找上尉迟恭了。
    尉迟恭在这咸安城里混迹许久,若要论起这心计城府来,确实要比性情耿直的吴岳泽要高上许多。
    只见他沉吟片刻后道:“我倒是知道这内宫之中有一人,估计能救项氏于水火。”
    吴岳泽当下喜道:“谁?”
    尉迟恭犹豫片刻,这才说道:“周婕妤。”
    这琉玉宫是韩皇后的地盘,就算尉迟恭是皇亲国戚,但男女大防摆在那儿,就算他是为了救人闯宫,最后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故而若是要闯宫,自然就得寻个女眷。这女眷还不能是人微言轻的宫娥,而只能跟韩皇后一样同为后宫妃嫔。
    “周婕妤?”
    吴岳泽自然不知徐曼青对入宫之前的玉芍有恩,当下还以为这周婕妤是高太后那边的人,便匆匆道:“那还请驸马爷帮忙约见周婕妤,请她务必要施以援手。”
    尉迟恭叹气道:“可如今周婕妤怀胎十月就快要临盆,让她冒险去救人,若韩皇后发难危及龙胎,只怕你我难辞其咎……”
    “这……”
    吴岳泽一听这周婕妤快要临盆也有些愣神,这种危险之事,确实不应该让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去做。
    在这左右为难之下,尉迟恭咬了咬牙道:“不能再犹豫了。我当下就去给周婕妤递话,若她愿意自然是好,若她为了腹中孩子不愿出手相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若她答应,你我及我的一众随从便一路护送她并在殿外监候;若她不应,我们再出宫去普陀寺求援。”
    论起这亲疏远近,吴岳泽与玉芍并不相识,他扪心自问不可能没有半分私心,一听尉迟恭已经下了决断,也只得心有不安地点头应了此事。
    而玉芍虽是勾栏出身,但也确实应了一句“自古侠女出风尘”的古话。一听徐曼青被韩皇后带至琉玉宫生死不明,想也不想当下便决定要去琉玉宫递请安帖子。
    于是尉迟恭与吴岳泽才一路相随,果真看到琉玉宫的宫人寻了各种由头将玉芍拒之门外。
    无奈之下玉芍愤然闯宫,因着自己肚子里的那块肉倒是无人敢过多为难。
    而这之后的事情徐曼青都亲身经历了,如今尉迟恭和吴岳泽两个大男人看到玉芍遭难,又哪能铁石心肠的没有一丝愧疚?
    第166章
    可无论心下有多愧疚也罢,事情如今闹到了这份上,韩皇后那边已经得罪了,若玉芍这边再出了事,就相当于皇帝接连失去了两个孩子,想不动天怒都难。
    若玉芍身陨,届时就失了可以指证韩皇后之罪行的人。毕竟当时尉迟恭和吴岳泽都因身份问题没有入得琉玉宫内,只有玉芍一人亲眼见了韩皇后正命人按着徐曼青给她灌药。若无玉芍证词佐证,徐曼青就是说破了嘴皮子,韩皇后也可以一口咬定自己不过是给她喝燕窝,哪来的那么大的罪过?
    这件事上就算韩皇后对徐曼青动私刑是有过错,但自作主张吴岳泽撇下自己的差事离岗救人,尉迟恭作为一个驸马爷越俎代庖地找来身怀六甲的孕妇来强出头。皇帝若是怪罪下来,这群冒着天大的风险帮了她的人一个都逃不过。
    所以,无论是从敬畏生命的角度还是从朋友道义的角度,徐曼青都必须要帮玉芍保住孩子。就退一步说,即便保不住孩子,也要先保住大人,断然不能出现一尸两命这种最糟糕的状况。
    徐曼青闭上了双眼,在这种已经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情况出现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物极必反的缘故,她反而从之前的慌乱无章逐渐冷静下来了。
    想起她尚是实习医生在医院急救中心轮岗的时候,曾遇到一次重大的隧道塌方事故。当一众医护人员赶赴现场的时候,路边已经抬出来许多刚从塌方碎石中挖出来的伤员。
    但由于医院的救护车等设备有限,而就算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往来隧道与市区之间又需要一定的时间,故而必须要对现有的伤员做出判断,尽量用有限的资源去营救最有可能获救的人。
    医生虽然不是上帝,但这时候,掌握生死的镰刀却握在了他们手里。
    徐曼青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她由于只是实习生,抢救技术有限,但因向来性格踏实稳重,反而被委派到了分诊判断的重任。
    徐曼青手中拿着的是各种颜色的带子,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查看伤员的伤情,然后给他/她的伤情严重程度下判断。若是还能支撑一段时间的轻伤便系上绿色的带子,严重一些的系上黄色的带子,而必须立刻抢救的则是红色的带子。
    那些最终没有当场死亡却没能分配到带子的伤者,便说明已经被放弃了。
    当时塌方隧道前的混乱徐曼青还历历在目,伤者家属似乎看出了这些带子背后的意义,一个个扯着拽着她的衣襟嚎啕,哭喊声与消防车、救护车尖锐的鸣叫声夹杂在一起,犹如在演奏着生存与死亡的奏鸣曲。
    而面对今日之景,徐曼青所要做的就是彻底抛开感情抛开杂念,将自己武装成事故当日的“机器”,如此这般,才能做到无欲则刚、医者自医。
    待徐曼青再度睁开眼,眸子里已经没有了方才的那丝怯懦和茫然,甚至就连悲伤都被隐去了。
    只听她对那医侍下命令道:“立刻按你方才说的方子抓药熬汤,半个时辰之内给周婕妤服下。”
    尉迟恭与吴岳泽面面相觑,若论到这女子生产之事,古代男人向来是有十分的避讳不能进血房半步,别说是吴岳泽这种尚未有机会当爹的人,就算是已经是几个娃儿的父亲的尉迟恭对此也置喙不得半句。
    听徐曼青下令,尉迟恭皱眉问道:“其实你大可不必下这个决断。用这方子实在是兵行险招,如今周婕妤出事,我已经派人拿着我的信物快马加鞭赶赴普陀寺禀报皇上和太后,相信再过不久皇上一行就会回来。”
    “如今折太医他们均被韩皇后以各种借口扣在琉玉宫,这是雷打不动的事实。就算皇上要怪罪,韩皇后也是首当其冲的第一人。”
    “可是,若你现下便下决断要用这个方子的话……”
    若人就不回来,并非医者却行医者之事的徐曼青必定要背了这最大的黑锅。
    徐曼青毅然道:“周婕妤不顾自身安危奋然闯宫救我,若我此刻对她有所保留,岂不是猪狗不如要被天打雷劈?”
    “若我倾尽全力还是回天乏术,就算最后被皇上降罪也无怨无悔。反之,若我惧怕风险畏首畏尾,则无论玉芍亦或是她的孩子出了事,就算最后无人责怪,我后半生也会寝食难安,日夜受良心煎熬。”
    徐曼青刚在琉玉宫遭了罪,被灌入那绝子血燕的时候那种从内心散发而出的冲天怨恨和悲伤可谓是刻骨铭心。易位而处,玉芍如今不仅可能会失去自己已经成了人形的孩子,还极有可能因此丧命。扪心自问,她徐曼青对这种悲伤感同身受,又怎能对此装聋作哑袖手旁观?
    徐曼青说罢朝尉迟恭与吴岳泽福了一礼,肃言道:“臣妇多谢两位大人仗义相助,如今涉及妇人生产之事,还请两位大人回避。这用药之事,二位知之甚少,自然与你们毫无干系。”
    吴岳泽一听徐曼青要将所有的事情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忍不住动了动嘴皮子刚想出声说些什么,下一秒却被徐曼青严厉的眼神压下。
    吴岳泽只得将话压了回去,想不到他堂堂七尺男儿,竟然会因为妇人的一个眼神而失了声音。但转念一想,若不是因为徐曼青是这样外柔内刚、秀惠于里的女人,他也不会一直沉沦至今不得解脱了。
    如今做到这份上,尉迟恭虽有心相助,却也再也做不得更多,便只得依了徐曼青的话与吴岳泽一道到了外殿等候消息。
    徐曼青将两个男人送走,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又转而回到玉芍的寝宫,命人找来了极好的山参,切成片让玉芍含着。
    毕竟接下来的事情会极大地消耗玉芍的体力,若没有这些大补的东西吊着,恐怕玉芍会撑不到最后。
    不过好在玉芍之前的特殊出身决定了身为舞姬的她身体的柔韧性极好,筋骨也很活络。徐曼青看了玉芍的肚子,虽看不出胎位,但却庆幸胎儿不大,应该不至于会出不了盆腔。
    现下唯一的问题就是玉芍有没有足够的力气可以药效起作用的半个时辰内将孩子生下来了。
    在给玉芍喝下那虎狼之药前,徐曼青握着玉芍的手交待道:“待会若是腹部升起剧痛,也万万不要用力喊叫。你的力气用在喊叫上多一分,对生出孩子也就少一分。”
    “为了孩子,疼得再厉害也尽量忍着,知道么?”
    玉芍得躺在床上休息了一阵,又含了参片,此刻力气已经恢复了不少,脸色也没有方才难看了。
    她对徐曼青的话自然是信的。
    自她在群芳宴受徐曼青的帮助之后,便隐隐觉得这女子不似常人,跟那些相同岁数相同出身的女子来说,哪里有半分相像的?
    后来到徐曼青入宫伺候高太后,又到这次出手为太子遗体修容,所做的事情难度一件比一件大,甚至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旁的不说,玉芍是一直坚信这徐曼青就是受过神仙点化的,如今徐曼青也要出手来救她了,见自己的手被徐曼青握着,她便不知比之前安心了多少。
    徐曼青让人把一张平日里玉芍惯用的斜榻式的藤椅搬来,上头铺上了厚厚的毯子被褥。
    徐曼青指着那椅子道:“待会咱们不在床上生,而是去这藤椅上生。”
    玉芍闻言果然微微地睁大了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徐曼青看。
    徐曼青又如何能给玉芍解释说这样的姿势其实可以使产妇更多地借助地心引力的力量将孩子生下来?就是拿到现代,医学十分落后的非洲草原上,原始部落的女性依旧依靠自己的力量自然分娩,所采用的姿势就是蹲姿。在疼得厉害蹲不住的时候,就由丈夫或是母亲提着腋下给点支撑力罢了。
    如今这斜榻是正好能派上用场。
    只听徐曼青又道:“待会阵痛袭来,你会疼得身体乱颤。一旦手脚乱动,使力的部位就不能集中的腹部上了。”
    “所以到时候我会用柔软的绸带将你的膝盖固定起来,你的脚板一定要平贴地面,若胡乱翻翘,日后容易落下坐骨神经痛的毛病,你可知晓其中厉害?”
    玉芍又哪能知道什么坐骨神经痛这样的名词?不过到了这份上,一听便猜到这种痛是特别煎熬人的痛,所以便乖乖点了点头记在心中。
    徐曼青看了一眼陆续送到殿内的热水、剪子、缝针、止血三七粉等事物,从中拿出一个小锦盒,在玉芍面前打了开来。
    徐曼青随即在玉芍耳边,用仅容她们二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解释道:“你大概也知道我是大难不死,在梦中受过仙人点化的,如今你对我有大恩,我便把仙人赠予我的保命丸拿出来。”
    “若你到时候力竭,我便让你服下这颗保命丸,届时你定能生出无穷的力气,一定能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玉芍一听徐曼青的话果然两眼放光,眸子里都不知多了多少活气。
    徐曼青一看便忍不住苦笑,其实她手中拿着的锦盒就是一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糖丸,还是方才临急从宫女的零嘴盒里翻出来的大糖丸,而外头的盒子原本是装着皇帝御赐的南珠的锦盒,徐曼青把南珠拿出来再把大糖丸放进去,这才冒充成所谓的神药保命丸。
    若放在平时,玉芍一定会觉得眼前这个锦盒十分眼熟,可是如今事态混乱不堪,她又哪里有闲心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只当徐曼青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徐曼青费尽心机弄出了这样一颗保命丸来,不过是预备了一个在最后实在不行的关头充当一个能激励玉芍求生意志的安慰剂罢了。精神的力量是无穷的,有时候哪怕只是差一点点,事情的结果就可能有天壤之别。
    徐曼青如今能做的,就是用尽一切方法让玉芍坚持多一会,再多一会。
    这是为了玉芍自己,更是为了那尚未有机会见到这个世界的晨光的孩子。
    第167章
    徐曼青正在内殿里跟玉芍事无巨细地交代着各种注意事项,外面就有人来通传说汤药熬好了。徐曼青出去一看,发现除了催子汤之外医侍们也一并准备好了固本止崩汤,以应对产后有可能出现的血崩。
    徐曼青皱了皱眉,觉得这固本止崩汤虽是老方子,但毕竟效用有限,一般不过是用来应对女性经期的功能失调性出血,对分娩造成的急性出血估计是无力回天。
    徐曼青遂抬手止住了医侍往里递送汤药的动作,又吩咐道:“立刻把宫里所有年轻力壮、身体健康的年轻人找来,不论男女不论级别,只要是三十五,不,四十周岁以下的,就是最低等的洒扫宫人也给我找进来。”
    那医侍听了觉着奇怪,这妇人分娩原本就是生人莫近的场合,一来是怕人多影响产妇情绪,二来也是怕人多手杂的有人趁乱动手脚,就更别提是像玉芍这种怀了龙种的妃嫔了。可这项氏非但不下令清场,反而要他找各种人来,就连只能在外殿洒扫而没资格进入内殿的杂役都给寻来了,这其中的门道实在是让人猜不透。
    虽说他不过是个八品的医侍,跟徐曼青从四品恭人诰命相比是比不上,若徐曼青是别人,这医侍即便品级再低也肯定会出言相劝,毕竟这宫内不是民间,事事都该是有规矩可循的。
    但这徐曼青可不是寻常人哪!
    自她出手给面容支离破碎的太子修容之后,那化腐朽为神奇的神来一笔早已在禁宫内外传了个遍,就连他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医书的人都知道她的存在。
    如今周婕妤动了胎气要早产,资深的千金科大夫皆数不在,有这项氏坐镇,看来是十拿九稳。况且,若周婕妤真出了差错,他不也多一个人可以分担责任么?
    一想到这,这小医侍便不吭气了,直接按照徐曼青的吩咐去把她说的人都给尽数寻了来。
    待那些宫人在血房外被召集好,徐曼青出来看了一眼,将一两个看着身体强健但脸色有些蜡黄的人给剔除了出去,数了数剩下的还有近二十个人。
    幸好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人,事不宜迟,徐曼青赶紧入了门去,半晌之后取了一只碗出来。
    大家定眼一看,这碗里盛有清水,里头有一滴鲜红的看着相似人血的液体。
    徐曼青也没时间多做解释,直接拉起其中一个宫人的手,飞快地用银针在她的无名指上一刺。
    那宫人吃痛,小小地低叫了一声,便见有一滴鲜血从针口处被挤了出来,顺势滴进了水碗里。
    徐曼青看了一眼碗里的情况,即刻皱了皱眉说:“不行,下一个。”
    如此这般一个个地验证了下去,最后有四个人被留了下来。
    那四个人见徐曼青啥也没说抓人就给放血,看样子还真有些邪性。又忍不住想起之前在宫里将她的事情传得神乎其神的,而且看这官夫人得还真挺像志怪小说里头的狐狸精,这些没受过高等教育的宫人哪里弄得清楚站在他们面前的到底是个仙还是个鬼?
    众人惶恐地看着其他的十数号人又被弄了出去,厚重的宫门哐当一下关上,众人均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第一个闪上脑海的念头就是——难道是这周婕妤注定要难缠,而这狐仙要用些旁门歪道以命换命,来保住周婕妤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性存在,立刻有个年纪稍大,看着二十七八左右的宫娥双膝一软,哆哆嗦嗦地就给徐曼青跪下了。
    只听她颤声磕头直呼饶命,但也实在不敢在宫里堂而皇之地说出那些怪力乱神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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