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坤拿着简单的行李离开家的时候,心里什么都没想,空的,特宽广,能塞进去几头狂奔撒欢的河马。
    他把装着旧号码的手机关了机,本来该去销号,他舍不得。
    出门的时候老爸老妈什么话都没说,没有问他要地址,也没问他要新号码。
    他也没有多说什么,这是他能做出的让父母安心的唯一选择。
    他没有把这件事跟付一杰说,他没有勇气,一旦听到付一杰的声音,他的所有决心都会土崩瓦解。
    开着车在路上的两个多小时里他一直把音乐开到最大,爆炸似的音乐声和着小破面包在凹凸不平的路上颠出的哐哐当当,把他脑子里搅得乱七八糟什么都没法去想了。
    车停在苗圃门口的时候,付坤只觉得一阵阵发晕,他伸手拧了一下收音机的钮,车里的歌声顿时换了。
    “crying in the night,第一次哭个痛快,我要为死去的心 say goodbye,crying in the night,第一次哭个痛快,i don't wanna miss you anymore……”
    付坤迅速地关掉了收音机,眼泪在这一瞬间像决了堤一样涌了出来,他抬手在眼睛上胡乱揉了两下,却像是给眼睛里揉了坨芥末,泪水再也无法控制。
    他趴到方向盘上,开始放肆地痛哭,他不爱哭,从小到大就没什么事能让他流泪,而现在他却哭得几乎用尽全力。
    郊外很静,四周也没有人,他只能听到蝉鸣和自己的哭泣声。
    心里的压抑和一直无法化解的痛苦,在这一刻全都跟着泪水,像是找到了出口,无所顾忌地奔涌而出。
    这种竭斯底里的哭泣让他喘不上气来,在一片窒息中他按着喇叭,发出了一声压抑着的吼叫。
    付一杰坐车回来的时候,一路都在晕睡,半睡半醒的感觉很难受,但却摆脱不了。
    醒过来的时候脑子是一片混沌,睡过去的时候却又似乎在不停地思考。
    这种煎熬让他在下车的时候腿都是发软的,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差点跪在地上。
    他背着包去车站厕所洗了洗脸,看着镜子里自己一脸的灰暗,想起了以前跟付坤去进货,一大早下了车也是在厕所里洗脸,那时的自己,虽然疲惫,镜子里的脸上却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他拎着包走出车站,打了个车,说了家里的地址。
    他告诉了老妈今天开始回来实习,老妈问了问这样实习学校认不认,别的没有再多说。
    回到家时,老爸老妈还没有下班,厨房里有碗盛好的排骨汤,这是老妈的习惯,每次他回家,老妈都会准备点吃的,怕没到吃饭时间他会饿。
    付一杰棒着碗把汤都灌进肚子里,又认真地把排骨也啃了,留了一小块骨头给团子啃着玩。
    他把碗洗了放好之后,拉开了厨柜门,看着他在家时永远都会满满堆着零食的那一格发愣。
    今天这一格是空的,很空,空到付一杰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没有零食。
    也没有……付坤。
    这是付坤消失的第七天。
    付一杰在卧室里换了衣服之后,回到客厅,坐在了沙发上,抱着团子看电视。
    他以前回家了喜欢窝在卧室里,吃着零食看看书,在榻榻米上滚一滚,但现在,他却害怕在那个房间里呆着。
    那里有太多付坤的痕迹,付坤的衣服,付坤的漫画书,付坤画满了各种画的本子……付坤的气息弥漫在卧室里的每一个角落。
    无论往哪里看,无论目光怎么回避,依然是满眼满心。
    老爸老妈今天回来的时间差不多,进门前后脚,付一杰站在客厅里,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过去像以往那样抱抱老妈,还是就站在这里。
    团子从沙发上跳下来,一溜烟儿跑到了老妈脚下,围着老妈哼哼着蹭脑袋,老妈弯腰在团子脑袋上摸了几下:“好了好了,乖啊,团子真乖。”
    “妈。”付一杰走过去站在老妈身边。
    “回来啦,累吗?”老妈把手里的包放在了桌上,“我给你留了碗排骨汤喝了没?”
    “喝了。”付一杰点点头,鼓起勇气很小心地用胳膊圈着老妈的肩轻轻搂了一下。
    老妈的身体有些僵,但还是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我去做饭,今天晚上吃辣子鸡。”
    老妈进了厨房,付一杰站在厨房门口有些犹豫。
    “那边实习不是挺好的吗,”老爸坐在沙发上问了一句,“怎么突然跑回来实习了。”
    “离家近,我……”付一杰转过身,很小声地说,“我怕你们……我不放心。”
    老爸叹了口气,眼睛看着电视:“我们也没什么事。”
    “反正毕业了我也要回来的,”付一杰蹲下用手指逗着团子,“现在回来能多熟悉一下。”
    “嗯。”老爸点点头,没再说别的。
    付一杰几次想要开口问问付坤去哪里了,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他能明白付坤的想法,这也许是眼下最好的方式,用行动让父母放心,也给家里人留出了思考的空间。
    只是……这种突然失去了重心的感觉,付一杰有些难以承受。
    这不是一个寒假,也不是一个暑假。
    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更久。
    对他来说,比一年两年更痛苦的是不知道还要多久。
    而又要多久,他才能把心里对付坤的那份感情压回去?而又要多久他才能把付坤重新单纯地只定义为“哥哥”这一个身份?
    付坤的手机一直关机,无论他在一天中的什么时候拨出这个刻在他心里的号码,永远都是机械地回复,无论他发出多少短信,全都像是消失在了黑暗里。
    但他还是会每天给付坤打电话和发短信。
    我回来实习了。
    今天带团子去跑步的时候扭了一下脚,太久不运动了。
    你给我买的那件蓝色外套放哪了啊?
    我问蒋松了,忘了带回来,他给我寄过来。
    妈在炸鸡翅,很香,你吃饭了吗?
    ……
    付坤蹲在苗圃门口的一块石头上,看着手里客户订货的单子,园子里请来帮忙的小胡喊了他一声:“坤子!”
    “干嘛!”付坤也喊。
    “电话,”小胡拿着他的手机跑出来,“对了,刚陈胖子说拉货下午来不及,问咱能送过去么?”
    “昨天我就说了给他送,他不要,我下午给他送过去吧,”付坤啧了一声,接过电话,“喂哪位?”
    “小付啊,我许斌,我要的那批花你给我再加点美人蕉吧。”
    “哪种?”
    “我上回在你园子里看到的那种。”
    “那个是大花,两块五。”付坤站起来跳下石头,慢慢走进了园子里。
    “行,你看着给我加点儿吧。”
    付坤打完电话,在园子里转了一圈,回到了屋里。
    这个苗圃里就三间屋子,付坤住一间,肥料什么的堆一间,还一间空着,现在让小胡住着。
    小胡没来之前,所有的事都是付坤自己做,伺候花草,联系客户,进货送货拉料,还得自己做饭。
    每天闲着的时间很少,一开始钱紧张,客户也少,靠苟盛介绍过来的客户挺了几个月,现在慢慢开始有点起色。
    这片的苗圃不多,酒店都上这儿来要绿植,再来点儿公司布展搞活动什么的,收入还算可以。
    每天最难熬的时间是晚上,白天一天忙碌,他脑子里可以什么都不想,但天色暗下来之后,他的情绪也会随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去。
    那些被他藏在心底的伤口会随着黑夜一点点浮上来,撕开,剥离,每一寸都是新鲜的疼痛。
    旧手机一直放在他枕边,每天他都会把充电器插上给手机充充电,每个月都会去给卡里存点钱,但已经很久没开过机了。
    不敢。
    上一次打开手机时,他几乎崩溃,整整两天都躺在床上没有动过。
    那一条条的短信和未接来电提示一瞬间把他辛苦重建起来的保护层全部击碎,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像是扎进他指尖的竹签,死不了,却会让每次呼吸都带着钻心的疼。
    他不敢再开机。
    他害怕看到那些短信。
    他害怕看到付一杰掩藏在平淡话语之下的那些思念。
    他害怕看到自己这么久都没能让自己的思念淡下去哪怕一寸。
    而更让他害怕的,是他会害怕有一天再开机时,手机里是一片寂静。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会出去。
    付一杰送他的那辆太子,他开了过来,睡不着的时候他会开着车顺着苗圃门外的小路出去,顺着公路漫无目的地开。
    无所谓方向,无所谓目的地。
    耳边的风会让他心里的灼疼得到短暂的缓解。
    公路上没有灯,车灯划破夜雾照亮前方,但这光没办法照得更远,除了眼前单调的路面,前方依然是漆黑一片。
    “你好久没带我兜风了。”付一杰在他耳边说。
    付坤的手抖了一下,前方的路面突然变得倾斜。
    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体和车都已经失去了平衡。
    他松了油门,几秒钟之后,右边身体感觉到了重重地撞击,震得他一阵恍惚。
    付坤清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了满天的星光,月亮在很远的山顶上悬着。
    “操。”他闭上眼睛轻轻骂了一句。
    右腿和右胳膊很疼,他动了动,能动,应该是没摔到骨头。
    他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才慢慢坐了起来,对面有车开过来,车灯照到了他脸上,司机放慢了车速,按了一声喇叭。
    “没事儿。”付坤冲车灯的方向挥了挥手。
    那辆车开走了之后,付坤站了起来,活动动了一下胳膊腿,借着太子车灯的亮光看了看,裤子破了,腿上有几条大概是被石头割出来的口子,血流得挺豪迈。
    胳膊上是擦伤,大概也挺深的,看上去有点儿像刷了还没干的红漆。
    车挺沉,付坤使了半天劲才把车从地上扶了起来,车没坏,车灯碎了一个,后视镜也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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