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没理会他这句话,反而问道:“大夫怎么说?”
    他一脸无辜道:“没说什么啊,就是我前些时日累着了而已。”
    观尘那神情看不出信没信,只是倾身将一床薄被展开来,盖在了他身上。之后还往上提了提,严严实实地盖到季别云下巴处。
    他觉得自己又变成了被人照顾的小孩,有些稀奇地盯着僧人不放。
    观尘始终没看他,只站在床边,又问道:“是师父将我身世告知你的?”
    他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告状:“你那个妙悟师兄对我好凶。”
    僧人嗯了一声,又道:“他对我也是这样。”
    季别云微微睁大了眼睛,没料到会得到这种回答,想要得寸进尺的念头被扼杀在了摇篮里。于是他转而告其他人的状:“皇帝有病,他不愿意查御史台,还想把我训成他的走狗。”
    僧人这回认真了些,“元徽帝为人怯懦且多疑,你以后少与皇帝正面交锋。”
    他笑了笑,显得有些狡黠,“我又不傻,阳奉阴违总知道的。”
    话音刚落,离床榻最近的一盏油灯突然灭了,观尘起身去察看。季别云看着那道背影,脸上装出来的笑意收了回去,视线紧随着僧人玉白的指尖,浑然不觉那盏灯忽然又重新亮了起来。
    观尘转过头,正对上他的视线,些微一愣。
    “不舒服?”僧人走了过来,将帕子换了一面,“我去医堂给你拿药。”
    季别云赶紧伸手,不小心拉住了那串佛珠,指尖不由得轻轻摩挲了一下才放开。他又露出轻松的笑意来,“等你把药煎好都天亮了,别忙活了,就坐这儿陪我说说话吧。”
    观尘果然不走了,却也没闲下来,将帕子从他额上拿走又浸入冷水之中。
    神色看起来专注极了,却一边道:“元徽帝虽忌惮镇国大将军势力,却也忌讳丞相一派,宁愿三方相互牵制,也不敢打破朝中已有局面。你想要治御史台的罪,只有先行将这局面打破。”
    僧人在昏黄灯火中少了几分冷冽,仿佛堕入了红尘俗世,沾了一些烟火气。
    只是说的话与正在做的事格格不入,以随意的语气指点江山,不太像一个和尚所为。
    季别云听见了,却没心思与观尘继续讨论下去。他一门心思都放在了观尘的身影上,任由思绪左飘右荡,只略微敷衍应道:“我也有此打算。”
    他忽的意识到,自己早在观尘暴露身份之前就喜欢上了对方,这似乎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一个是竹马的情分,一个是倾心中意的喜欢,然而如今都变成了同一人。
    方才激动时还不觉有什么,此刻总觉得别扭。
    观尘像是要将他方才说的话一一回应完,又道:“朝中局势对我而言本就是摆脱不了的,所谓尘世也不是泥潭,你不必担心把我拖下去……因为我一直都不在岸上。”
    季别云脑袋晕晕乎乎,片刻后才将这句话听懂。他深知这也是一份许诺,就如同在充州时的那次。
    他虽然还是不想连累观尘,却觉得也没说出来的必要了。自己没有权力剥夺别人的意愿,正如同观尘说服不了他。
    “知道啦——”他将声音拖得有些长,像是在耍无赖,“你既然不插手我的计划,我也不管你想做什么,你愿意怎么样便怎么样……只是你得给我点时间适应一下。”
    观尘点了点头,他以为少年所说的适应,是指不再将他推开,然而季别云却对他招了招手。
    他走过去,将浸着凉意的巾帕放在少年额头上,突然听得少年道:“我要适应一下你就是慧知的事实,都怪你以前骗我,我现在冷静下来之后觉得……你还是不太像他。”
    观尘差点将那方巾帕放歪,定了定神才问:“谁不像谁?哪儿不像?”
    他语气不复以往平和,但季别云这会儿没工夫理会。少年眼皮渐渐耷拉下来,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抵抗住困意,喃喃道:“你别闹我……我就睡一会儿,就半个时辰,你记得叫醒我……”
    少年眼睛彻底合上,呼吸也变得平缓。
    观尘没得到答案,又不忍心叫醒少年,只好强忍着在床边静静站了许久。待到季别云睡熟了才无奈地舒出一口气,将已经温热的巾帕又拿去过一次冷水。有夜风从门口吹进来,他转头看了一眼庭院,往日凄清寂寥之地也多了些生机。
    罢了,他造的孽,是该有偿还的一日。
    若是一开始就将自己身份告知季别云,少年为了不连累他,必然不肯让他插手相助,还要疏远他。
    虽然如今得了报应,也好过被推开。
    **
    季别云醒来时室内一片黑暗,有一点隐约天光从窗外照了进来,他心下一惊,急忙坐了起来。
    这会儿什么时辰?他不是让观尘半个时辰后就叫醒自己吗?
    屋内没有点灯,一片模糊之中他根本看不清,只觉得周遭安静极了,那和尚似乎不在此处。
    他摸索着下了床榻,没走几步却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片刻后突然起来的声音将他又吓了一跳:“醒了?”
    “观尘?你怎么睡在这儿?”季别云凝着目光看过去,依稀能分辨出一个轮廓,正伏在桌边。
    僧人直起了上半身,有条不紊地先将灯烛点燃,才捧着烛台看过来,似乎是在打量他的脸色。
    “感觉好些了吗?”
    观尘的嗓音还带着零星睡意,有些沙哑,听得季别云心猿意马。
    他确实好了许多,脑袋也不晕了,故而昨夜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全涌了上来,让他不太敢与僧人直视。
    一瞬间想了许多,最后说出来的却是一句嗔怪的话:“车夫在山底下等了我一夜……”
    “你睡熟后我下去过一趟,让车夫给季宅也捎了话,你放心。”观尘站了起来,陆陆续续又点亮了几盏油灯,室内明亮了许多。
    季别云瞥见地面的狼藉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供桌上空荡荡一片,看得他有些心虚。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道:“若是寺里知道我打碎了一个菩萨金身,会不会以后都不准我踏入悬清寺一步了?”
    僧人神色微讶,“不是我打碎的吗?”
    季别云一愣,片刻后才回过味来,耳朵有点发烫。一边往外走,一边匆匆告辞:“那我先下山了,还要处理御史台的事呢,就不在你这儿久留了。你也别老老实实被关禁闭,好歹是大弟子,该强硬的时候就要摆一摆架子……。”
    他几步跑出屋外,忽又折返回去,探出个脑袋看向里面。
    僧人注意到他,也没被吓到,稀松平常地问:“怎么了?”
    季别云耳朵的热意已经消了下去,将怀里揣了一夜的油纸包拿了出来。却不敢递到僧人手上,只好放在了门边摆放盆景的小桌子上。
    他特意板起一张脸,道:“这是给妙慈那小孩的蜜饯,你别再没收了,下回我见到他问起来,若没交到他手上我唯你是问。”
    观尘反驳的话卡在了嘴边,最后只说了一个“好”字。
    季别云没急着走,又指了指那几包东西,“还有给你的茯苓糕,你不喜欢之后便换一种,只是别扔了。”
    “不会扔的。”观尘认真看着他,“多谢你记挂着。”
    季别云耳朵又开始发烫,赶紧转身跑走了。也不管观尘如何反应,他翻身越过廊上的栏杆跳到庭院内,径直穿过院子从院门溜了出去。
    季别云一路上提心吊胆,这个时辰已经有好些和尚起床了,他东躲西藏生怕被别人发现,像极了和闺中小姐私会的狂浪之徒。直到潜行翻出了悬清寺围墙,他才松了一口气。
    等到他走到山脚时,山道上已有零星的香客。别人都上山,唯独他一个留着长发的从山上下来,少不得被人多看了几眼。
    他羞得紧,急急忙忙找到了等在角落里的马车。却不是送他来的那辆了,而是季宅的车。
    刚登上去,一掀开帘子便吃了一惊。
    车内宽敞,坐了个人还摆了一只小小的桌案,其上笔墨纸砚与蜡烛俱全,而那人正在奋笔疾书。注意到他动静之后凉凉地瞥他一眼,又很快低下头重新写了起来。
    季别云心中愧疚如浪翻涌,进去后就在角落旁蜷缩着坐下,一句话也不敢说。
    马车动起来之后车内颠簸,不好落笔,徐阳这才搁下笔,幽幽道:“私会了一夜,怎么看起来比昨日精神多了?”
    作者有话说:
    提问:是谁吃谁的醋
    第60章 接不接
    他低下头,态度诚恳地接受批评。
    徐阳继续道:“观尘大师是给你灌迷魂汤了,还是手中握有你的把柄?让你不顾身体又不顾正事的。”
    他欲言又止,瞥了眼徐阳的脸色赶紧闭上了嘴。
    “你交给我的事我可不敢忘,喏,给你抄好了一份。”徐阳慢条斯理地收拾起来,“不过我也不敢邀功,毕竟替东家分忧是我应该做的。不过是天还黑着就过来接人罢了,接不到人也在情理之中,我又不无聊,这不是还有东西可以抄写吗?”
    季别云低声道:“徐兄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我这一次……”
    “谁在说话呢?”徐阳抬眼望了一圈空气,“怎么听见有蚊子嗡嗡嗡的。”
    他只好大声了些:“我去山上找和尚听经,留徐兄一人辛苦抄写,实在是罪过。我悔悟自身,愿今后常去悬清寺烧香拜佛,祈福徐兄无灾无病长命百岁,以后不必再受东家的气。”
    低着脑袋说了一通,车内气氛更加凝滞了。他抬眼一瞥,徐阳气得厉害,指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季别云不怕死地补充了一句:“可能还得麻烦徐兄再多抄几份。”
    车厢猛地被拍了一下,前面赶车的小厮青霜都被吓得勒停了马,掀开帘子急急忙忙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咱们车坏了吗?”
    他背着手悄悄给青霜打手势,一边笑道:“没事,我脑袋不小心撞到了而已。”
    青霜应该是瞥见了他赶人的手势,赶紧放下车帘,逃离了战场。
    季别云给徐阳赔笑,“脑袋撞到了,不太好使,徐兄宽恕则个?”
    徐阳冷着一张脸,忽然道:“你品级上来之后是该去早朝的,忘了?”
    他眼皮一跳,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如今是从三品武官,每日都得早起去上朝。
    猛地掀起车帘望了一眼天边,东方正露着鱼肚白,约莫快到辰时了,离上朝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
    糟了,他是不是要被参了,还要被罚俸禄?
    “脑子果然是不太好使了。”徐阳嗤笑一声,“对外你还病着,不必上朝,这就慌了?”
    季别云这才反应过来,为自己的荷包松了一口气,“俸禄本就不多,要是再被罚,我连你的工钱都付不起了。”
    徐阳在贤亲王身边多年,若说积蓄,肯定比季别云这个穷鬼富裕多了。来季宅替他管家,只是出于王爷之命以及往日的一点情谊,这点工钱根本不够徐阳看的。
    他也清楚这点,可就是要酸兮兮地说出来卖惨。
    果然,徐阳脸色好了许多,将卷好的两份诉状递给他,“说吧,怎么打算的?”
    季别云接了过来,答道:“还能怎么打算,皇帝不愿意接手我就去找别人,谁和御史台不对付我就去找谁。”
    “等等。镇国大将军虽张扬跋扈,可御史台在京中风评向来不错。况且他们手中不知握着多少官员把柄,若不是真的翻脸,谁愿与御史台为敌?”徐阳有些怀疑,“就算是丞相也不愿吧,他做事向来四平八稳,不到国之危矣的地步不会主动出手的。”
    季别云手拢在袖中,暗自捏紧了一页信纸。
    那是他在下山路上在袖中发现的,借着路过香客的灯火粗略看了看,上面是观尘的字迹。
    ——我知你欲登相府之门,然此举太过被动,恐方相一派以此要挟你投靠。不若上刑部状告,一则将御史台之责宣扬出去,二则必得丞相主动招揽,到时你自有余地。只是此举有风险,须得多加防范皇帝与镇国大将军一党。祝好。
    这些话应该是昨夜他熟睡时,观尘写下再放入他袖中的。
    ……对他未免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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