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国公何必妄自菲薄?”皇帝驳了回去,“自古以来那些青史留名的大将,知天命之岁上场杀敌的都数不胜数,更何况国公尚在不惑之年,英姿不减,更是为国效力的好时候。”
    这一次不等万良傲反驳,便有其他大臣出来替皇帝说话。数量远远超出季别云预料,甚至到最后连丞相都出面了。
    他心下了然,原来是元徽帝一早同大臣商量好的,要在今日早朝演一出戏,将万良傲此人逐出宸京,远离权力中心。
    万良傲虽然有开国之功,且如今权势滔天,但终究不姓明。大臣们没那么多人愿意冒险换主,更多人还是拥护元徽帝,这么一位虽然平庸奢靡却是先帝嫡子的明家人。
    若能保证明家人代代传承下去,且不出亡国之君,那么大梁的安稳便能一直延续下去。
    这是身为臣子的奢望与宏愿。
    殿内氛围剑拔弩张。
    季别云看向斜前方万良傲的身影,他觉得如果允许佩刀入殿,万良傲很可能会拿着刀冲上龙椅,将元徽帝的脑袋果断砍下,再扔到大殿中央。
    可现在万良傲和他的同党只能在文臣的口诛之下节节败退。
    季别云难得没有被这种糟心事搅和进去,站在原地看戏。
    万良傲一退再退,到最后只能应下,却提出了要求:“臣愿领兵前去,然而边境蛮夷众多,若兵力不足,一旦发生冲突恐怕臣不能护住若干城池。”
    元徽帝道:“朕记得国公麾下有五千兵力,此去又不是开战,镇守边境足够了吧?”
    季别云本以为万良傲还会讨价还价,没想到这个人直接跪下了。
    开始了,大臣在大殿上撒泼打滚、死皮赖脸的那一套。用冠冕堂皇的说辞将皇帝架起来,而皇帝为了避免场面太过难堪,不得不答应臣子的请求,就算不会完全答应,也总会妥协几分。
    “既然陛下怜惜边境百姓,命臣前去镇守,也自该更加顾及百姓安危。兵不足,不足以震慑蛮夷,反倒会挑起蛮夷争强好胜之心,致使百姓遭无辜侵扰。”万良傲语气诚恳,说完之后伏倒在地。
    这一次皇帝沉默了许久也没能拿出个主意,或许是没有料到万良傲会在劣势之中反将一军,试图将宸京中的兵力带走一部分。
    最后还是丞相站了出来,“自古以来,只有开战时才会从京中拨出兵力,由将领率军奔赴前线,然而如今太平盛世,怎可轻易变动宸京防卫?更何况京中南军大多数是各地都尉府之兵力,轮值戍京后应返回当地,恐怕不能被襄国公带至边境。而北军则背负着护卫皇城之责,更不能离京。”
    万良傲抬起上半身,转头看了过去,语气不善道:“丞相的意思是,要让五千将士守卫整个西北边境了?”
    方绥根本没理他,冲着上头的元徽帝道:“陛下,臣有一策。既然镇守之地位于陇右道,不如让襄国公统领陇右道抚州、定州、辽州三地边防军共一万人,岂不两全?”
    元徽帝没有给任何人反驳的机会,当即一拍龙椅扶手,“丞相建议不错,朕甚满意,襄国公也应该放心了。”
    季别云觉得万良傲应该放心不了。
    但事已至此,朝中风向已经完全变化,拥护万良傲的人还是在少数,他敌不过皇帝与丞相,只能答应。
    早朝便在诡异的氛围当中结束了。
    散朝时雨仍旧没停,季别云打着伞往宫外走,万良傲刚好就在他前面。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人并没有那么失意,接受得太过平静了。
    正打量着背影,老妖怪本人忽然间转头,与他四目相对。
    他想装作没看见,万良傲就朝他走了过来,“季将军。”
    “襄国公。”他被迫打了声招呼。
    “似乎从御史台被彻查开始,这些事就被注定了。”万良傲的声音在雨声中断断续续,“这一切还要归功于季将军。”
    季别云在心里坦然承认了。
    的确,这老妖怪少了御史台支撑,在朝中说话的分量也没那么足了,不然今天早朝不会是这个结局。但那又怎样呢?他乐得看这个结局,甚至还希望万良傲能更惨一点,不然对不起相州地界上那些受苦的百姓。
    他笑着答道:“襄国公说笑了,等国公出发之后应该再也见不到我了吧。”
    言下之意,就算再恨他之后也打不着他了。
    “是吗?”襄国公那张风韵犹存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那还真是可惜了,若有幸能再见季将军一面,必要向将军讨要一份东西。”
    “什么?”季别云冷冷问道。
    万良傲笑得平易近人,“季将军这张脸生得极好,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想将它剥下来,带回府中收藏了。”
    说完之后不等他反应,直接转身离开。
    大雨之中,万良傲大步走出了皇城,刚上马车便有一双肤如凝脂的手拿着锦帕,替他拭去衣上雨水。一股脂粉香飘到了万良傲鼻尖,将暴戾的思绪安抚平息,让他整个人都舒服了许多。
    “国公爷,”男人清冷的声线响起,“无论您去哪儿,做什么,我都愿意跟着。”
    万良傲转过头去,看向美人脸庞。
    “看我心情不好,以为我要身败名裂了?”
    美人没有说话,只含情默默地看着他。
    万良傲不轻不重地拍了拍美人的脸,“放心,今日一切都在我预料之内,知道以后我会带你去什么地方吗?”
    “什么地方?”美人笑道。
    “往那儿看。”万良傲掀起窗帘一角,望向巍峨皇城。
    作者有话说:
    写得有点卡,需要整理一下剧情。提前请个假,明天不更新但是会在后天补上
    orz
    第93章 束青丝
    季别云没有将万良傲的威胁往心里去。
    他担心的是观尘。
    前段时日观尘与万良傲私下往来密切,还把人请进了藏宝阁,如今万良傲被迫离京,他怕元徽帝会再次去找悬清寺麻烦。
    雨还在下,季别云坐上马车之后改道回了季宅。
    一进去便听得几个小厮在闲聊,语气遗憾,说七夕那日会不会还在下雨。他这才想起来宸京还有七夕灯会这项习俗,虽然是小女儿的节日,但其他人也能去沾沾灯会的热闹喜气。
    只是这几日多雨,不知灯会还能不能如期到来。
    季别云一走过去,那几位小厮便赶紧散了,他原本还想问问关于七夕的事情,却没机会问出口。
    徐阳闻声走了出来,自从那日他被观尘打晕带走之后,他们便没再见过了。
    他有些心虚,清了清嗓子,徐阳毫不遮掩地打量他好一会儿,忽道:“悬清山好玩吗?”
    “……挺好玩的。”他转过脑袋看向庭院里的花草树木。
    “没什么要说的?”
    他又清了清嗓子,“没什么,就是那个……你能帮我去悬清山送个口信吗,让观尘来一趟。”
    “不能。”徐阳果断拒绝。
    季别云正想说说好话,却看见对方从袖中拿出一卷小小的纸条,叹道:“不知道观尘大师什么时候的手笔,竟然悄悄训练出了从悬清山到季宅的信鸽,这是昨夜从那边传过来的,自己拆开看吧。”
    他也很是震惊。
    虽说飞鸽传书方便,但要提前训练信鸽很久才能让鸽子记住路线,所以这和尚早就瞒着他了。他摇摇头,拆开蜡封,怀着严肃的心情将纸条展开看了看,一眼扫过之后神情有些呆滞。
    他以为会说什么正事,没料到信纸里就两句家常话——“七夕无雨,宜团聚赏灯。此日之前一切安宁,且宽心。”
    季别云又看了好几遍,脑中全是观尘那平和的语气。
    身旁突然响起徐阳的嗓音,“你耳朵红了。”
    他像是被针扎到一般猛地后退,将纸条攥在手心里。
    这下不仅是耳朵红,连双颊都觉得有些发烫,“天气热而已,你瞎起什么哄。”
    “我这叫起哄?”徐阳皱眉道,“观尘大师写什么了,还能看得你脸红?给我也看看。”
    季别云紧紧攥着纸条,也嚷嚷起来:“看什么看,这月的账你记清楚了吗,账本拿来我看看,不然我不发工钱了。”
    趁着徐阳愣神的功夫,他赶紧往房里走。
    “你怎么还耍赖?以前最多是贪图美色,去了一趟悬清山哪儿都变了,跟少女怀春一样……”
    徐阳在后面追着他控诉,季别云一边走一边将纸条展开,把褶皱都抚平,然后珍而重之地揣进怀里。
    他要带回房里,和之前观尘留下的那张纸条放在一起,最好准备一个锦盒,专门盛放这些零零碎碎的信纸,也不知未来能不能有装满的一日。
    “我和你说话你装听不见是吧?这孩子……怎么越来越叛逆了。人家谷杉月多让人省心啊,在酒楼里干得好好的,前日我去了一趟,掌柜还跟我夸她来着。”徐阳絮絮叨叨地说,“还有卓安平,我听闻他近来也很安分了。唯独你,比他们年长几岁,除开将军的身份你还是他们的兄长,既是兄长就该为表率。可你一句话不说就跑去悬清山了,可曾为季宅考虑过?俸禄也没几两银子,小厮们和郝叔的月钱都是王爷帮你给的。”
    季别云脑袋都听得发晕,“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是刚当上将军嘛,以后俸禄会多起来的,到时候给你们涨工钱。”
    他顺着回廊走进了屋里,开始铺纸磨墨。
    徐阳跟了进来,站在桌子另一边道:“这不是钱不钱的事,你若安分一些这日子会舒心很多,就说前几日你跑去悬清山,结果羽林军围寺了吧?寺里面烧起来了吧?你要是不乱跑,哪儿会经历这种危险。”
    他润笔蘸墨,提笔写了几个字,之后将纸张提起来吹干墨迹。
    “徐兄,亲哥,算我求你了。”他分心道,“操心过多人会老得更快,为了能长寿别再说了,成吗?”
    徐阳当即想反驳,被他抬手止住。
    季别云将纸张折成竖条,然后紧紧地卷了起来,抬头满眼期待地问:“那信鸽在哪儿呢?我已经将回信写好了。”
    徐阳这才反应过来,敢情他刚才苦口婆心劝了那么多,少年却在给观尘大师写回信。
    他对着春风满面的季别云摇了摇头,沉痛道:“没救了,悬清寺给你下蛊了。”
    *
    七夕这日清晨,雨果然停了。
    正好赶上休沐的日子,季别云却早早起来,像是坐不住似的在府里乱窜,百无聊赖。
    徐阳这几日一看见季别云就没好脸色,今日被烦得更甚。他不知道少年又发什么疯,从早上到午时换了三件衣裳,就连发冠都戴了拆拆了戴。往日没见季别云在乎过外貌着装,今天却像是山林里展羽求偶的锦鸡,看得他实在是受不了了。
    眼见太阳往西边去了,少年回房又换了一套月白宽袖轻衫,跑到他面前问:“这身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季别云难得穿浅色衣裳,每次穿上都仿佛洗去了武将戾气,多了分翩翩少年的文气。
    但徐阳没有正经地回答,反而摇了摇头,“还不够,现在去街市上买几盒胭脂水粉还来得及。束发的木簪也该换了,就换成金簪,最好再镶两块绿松石,这样才称得上隆重。”
    于是少年原本上扬的嘴角落了下来,装出来的文静消失了,眼里又浮现出往日的杀气。
    “你要和我打架是不是?”
    徐阳也一副无语的模样,“你拿刀把我戳瞎吧。”
    季别云忍了又忍,转身怒气冲冲地往房里走。
    “你真舍得对我下如此毒手吗?”徐阳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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