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良身材干瘦,因为脸上皱纹不少,又因为肤色黑,所以看着比原本的年纪要大上许多,不像是五十多岁的人,倒像是谢良臣爷爷辈的人。
    原来钦州的巡抚因为谢良臣当年之故,早就被调去了别省任职。
    这个陈良是去年刚升上来的,谢良臣见他考评上写此人能力出众,又刚正不阿,当了十多年的官,家中却仍清贫如洗,便特地点了他为广西的巡抚。
    谢良臣原本以为陈良脾气刚直,应该不会来讨好他,没想到却出乎意料。
    “谢大人远道而来,下官自当远迎,如今城内已备好了酒宴,就等着大人入席了。”陈良再次朝他笑了笑,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大人请。”谢良臣亦做了个请的手势,后才抬步往前。
    接风的酒宴设在了天香楼,此楼有二层,两边设有转角的阶梯,中间留一高台,为平日戏班、歌妓表演之地,因着要接待他,此楼早已被包了下来,除了他们这些官员之外再无其他客人。
    “哎哟,陈大人可算来了!这宴席已经准备好了,您看什么时候上菜啊!”谢良臣刚踏进大门,里头便出来个浓妆艳抹,头戴数朵簪花的中年女子。
    她动作夸张,看人的时候更是眉眼乱飞,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就已经挨到了陈良身边,几乎要整个人都要靠上去了。
    谢良臣闻着她身上浓郁的脂粉味道,不适的皱了皱眉,再次抬眼打量了这座天香楼,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陈良站着不动如山,只是背在身后的手却不自觉的握紧了些,如此才忍着没有动手推开这老鸨。
    “这位是当朝丞相谢大人,你这老鸨子好没有眼色,还不快给丞相赔罪。”陈良皱眉开口道。
    老鸨早听说了要在此宴请丞相,只没想到是谢良臣,毕竟他看着太年轻了,不到三十五岁的年纪,看着却跟二十多一样,还没有胡子,谁能相信他就是当朝丞相?
    不过老鸨也是人精,立刻就反应过来,又是夸张的一声哎哟,就打算朝谢良臣靠过来。
    谢良臣见她脸上涂着堪比刷墙一样的白/粉,生怕她真靠上来这衣服就要印出一张人脸来,立即伸手用扇子挡了挡,“大娘还请站好。”
    被人口称大娘,还是这么个俏郎君,自认风韵犹存的老鸨一下就酸了心。
    哼,果然臭男人都一样,都爱年轻小姑娘!
    不过转瞬她一想到待会这装正经的丞相大人见到她楼中的美人儿些,恐怕再装不出这般清高模样,重又高兴起来。
    “是是,老身这就站好,大人您快里边请!”老鸨边笑着开口,边扭得跟条麻花似的。
    谢良臣皱着眉头,不知道这陈良到底要搞什么鬼。
    上了楼,屋中果然已经摆好了酒菜,陈良领着他在最中央的那一桌坐下,跟在后头的官员们也依次落座。
    “此去琼州一路辛苦,下官听说如今广西境内多半道路以及民生皆是自丞相起,下官佩服不已,这杯酒便敬丞相。”陈良执起酒杯,朝谢良臣道。
    “陈大人亦是为民请命的好官,我也敬陈大人。”谢良臣同举杯。
    有他开场,后面又有不少官员过来给谢良臣敬酒,他开始略略喝了几杯,等感觉有些醉意,便都挡了,然后就见陈良又拍了拍手,底下的高台上便有丝竹声响起。
    一队身着清凉的舞姬开始在台上起舞,同时另有同样打扮的女子自门外进来,如蝴蝶一般翩然落座席间。
    谢良臣左右两边皆坐了女子,两人刚一坐下就跟没了骨头似的靠在了他肩上,娇声软语,极近作态。
    “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谢良臣放下酒杯,看向身边之人。
    陈良闻言先是有些诧异,后才一笑道:“丞相不必担心,这些女子虽都是天香楼中人,却是清倌,丞相便是纳了也无碍。”
    谢良臣环视了屋中一圈,发现几乎每个官员身边都坐了姑娘,虽少有人与之调笑,但也都没将人推开。
    见此情形,谢良臣是真有点生气了。
    原以为这陈良是个好的,没想自己他竟看走了眼,换了个巡抚,广西官场就成了如此乌烟瘴气的样子。
    “陈大人以为我是好色之徒?”谢良臣冷下脸色,语气里已是带了薄怒。
    旁边坐着的两个女子见他这样,吓得也坐直了身,不再挨近。
    “谢大人可是对她们不满意?”陈良闻言面上现出些惶恐来,随后就是大怒,“我命你们好生伺候丞相大人,哪知你们却惹了丞相不快,真是该死!”
    说着,陈良使个眼色,门边立刻有衙役进来。
    “去告诉花妈妈,这两人惹怒了丞相,立刻拉出去好好教训教训!”
    一听要被处置,两名女子吓得脸色惨白,身子一下软在地上,哭着哀求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陈大人!”谢良臣一拍桌子站起来,“你若是这样为我接风的,那实属不必,我并非对她们不满,只是不喜人跟前伺候罢了。”
    见他真的发怒,陈良这才一副恍然罪过的模样道:“是是,都是下官的错,来呀,让花妈妈把人带下去,教训就免了。”
    两名女子嘤嘤哭泣着被带了下去,谢良臣实在看不惯厅中的乌烟瘴气,直接一甩袖子离了席。
    他要走,一干官员也跟着起来,由陈良领着送到了门口。
    片刻后屋中再无一人,陈良的师爷从旁边过来,附耳在他旁边低声说了什么,然后就见陈良点了点头,神色是与刚才谄媚全然不同的严肃。
    谢良臣回去后一直在生闷气,他甚至想立刻便罢了陈良的官,但是想到人无完人,他不可能要求每个官员都跟圣人一样,既不贪财也不好色,一心一意当卷的爆棚的打工人,就又冷静了下来。
    他选任官吏的标准只有两条,一是人能干,二是不犯大错,这陈良虽看着不似考评上说的那样跟个苦行僧似的,但是他没犯什么了不得的大错。
    要是如此就免了他的官,那今天在场的官员恐怕皆不能幸免。
    想到这,谢良臣叹口气,打算在广西多留两天,等查访清楚,看着陈良私底下有没有做太过分的事,再行处置不迟。
    第二日,谢良臣派了谢安带人悄悄去民间暗访陈良口碑,自己则走明路去了巡抚衙门,亲自查看衙门事务。
    陈良今日似乎是醒了酒,又恢复到了当日在城外迎接他时的样子,谢良臣问他衙门中的事务,他几乎都能对答如流,无一点迟疑,显然理政能力确实不错。
    广西境内如今道路十分发达,又兼有钦州的海港和通往广东的商路,所以贸易量年年增加。
    同时因为沿海百姓们大多已经置换过了房屋,所以如今飓风灾害也不甚严重,百姓生活已是一年好过一年了。
    陈良到此任职已有一年多,几乎延续了本地原有的民生政策,甚至他还继续广开商路,使广西大有赶超隔壁省份的趋势。
    谢良臣放下簿子,对于陈良的民政工作他挑不出错,只是对于本地教育有些疑问。
    “陈大人,我记得学部要求地方各省、府都需开办新学,为何广西境内却未见开办?”谢良臣开口道。
    “丞相有所不知。”陈良放下茶盏,“丞相当初在钦州为官时曾办有一所农学和工学,里头教授的内容与学部要求的几乎重合,下官也就未再献丑了。”
    谢良臣听他说完,立刻就挑了眉头。
    如陈良所说,因为当初他在钦州办的工学和农学时间已久,培养了不少人,所以当初他在徐州试点开办新学的时候,就有不少钦州学子通过入学考试被录取了。
    如此一来,两院的名声也就越来越大,渐渐也成了广西有名的书院,甚至比之钦州州学也不差。
    所以陈良便直接以此上报给了学部,表示广西省内多数有意向去学习机械、理工的人,如今都去钦州两院上学,若再办其他教育学府,完全是浪费钱而已,以此两学交了差。
    这话表面听来像是在夸谢良臣原本的工学和农学办得好,但仔细一想就知这是推脱之言。
    实际就是陈良不愿意办新学,觉得这不是正道。
    “陈大人此言差矣。”谢良臣摇摇头,“殊不知教化民众令其明理懂技,乃是强国富民之基本要求,若是国中百姓几乎□□成连字都不认识,连基本的思维逻辑和生产制造的能力都没有,那么就算朝代更迭数千年,我华夏民族也只能永远裹足不前。”
    陈良见他还是挑了这条出来说,忍不住眉头微皱:“丞相以为孔孟之道无法使我华夏富强?”
    “没错。”谢良臣干脆利落的点头。
    陈良很想说,既然觉得读孔孟之道没用,那你考科举干嘛,不过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下官愿听丞相赐教。”陈良垂下眸子,神情淡淡,一副我等着看你怎么瞎说的模样。
    谢良臣扫了他一眼,发现面前人似乎又变了样子,有点困惑。
    不过现在不是探究他内里到底是何性格的时候,既然他要与自己论证,到底是小农经济更能抵抗生存风险,还是工业社会实力更强,那他就奉陪好了。
    于是谢良臣让人拿来白纸,提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圆。
    陈良见他单画一个圆圈,纸上再无其他文字,不解的看向谢良臣。
    “陈大人以为如今我们脚下之地到底是圆是方,有无边际,只置于一地不动,还是永动不休?”
    这发问实在过于离谱,陈良跟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愣了片刻后才勉强忍住鄙薄,用一贯平和的语气开口道:“人之双脚能平稳站立,自然为方,天地虽大亦有海角之地,自是有界,人立其上却无晃动,该当稳如泰山。”
    就知道他要这么回答,同时也让谢良臣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人根本没有仔细看过新学课本的内容,若是他看过,就会知道在数理专业,他命教授们使用的译本教材上是有地圆和引力学说的。
    虽是恼恨此人背地里阳奉阴违,不过谢良臣还是以大事为重,先把个人脾气抛到了一边,理智的给这位年过半百的顽固巡抚亲自上起了知识普及课。
    他从地理说到物理,从天文说到人文,期间更是向陈良提出了一系列无法解释的问题,然后等对方彻底发懵之后再以科学道理解释。
    陈良从一开始的不屑和冷眼旁观,逐渐开始变得双眼迷离,后眉头紧皱,再与谢良臣激辩不休,而后彻底沉默不语,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他之所以沉默,就是因为发现谢良臣提出的理论虽然匪夷所思,但是他却找不到有力的证据来反驳,反而对方说起政经军事和天下大事来头头是道,几乎说得他哑口无言。
    谢良臣见他一直不说话,端起桌上的茶盏轻抿了口,后笑道:“今日时候不早了,本官先回驿馆,期间陈大人若有疑问,不妨将新学各书册仔细看过,里头或许有陈大人想知道的答案。”言罢他即起身离开。
    陈良皱着眉出来送他,等回了巡抚衙门,任他如何苦思冥想,仍是对刚才所辩之事大惑不解。
    后实在寝食难安,陈良果真开始挑灯夜读数理书籍,想从中找出答案。
    而这边谢良臣的轿子才刚行到半路,街上便传出一阵喧哗声,他撩开帘子往外瞧,便见一队人马正追着一个女子跑,手中拿着棍棒,模样凶神恶煞,一看就不是善茬。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异常
    “去看看, 出了什么事。”谢良臣低声朝旁边吩咐道。
    “是。”一个护卫领命,拨开围观的百姓,朝那女子逃跑的方向追去。
    既派了人过去, 谢良臣也就不再关注那边,命人再次起轿。
    哪知轿子刚到城中的运河桥上,突然一道大力猛地撞向一个轿夫,轿夫被撞得一个趔趄,立刻东倒西歪,连带在轿中的谢良臣也被颠得一阵头晕。
    等扶好了官帽出来, 他刚想问到底发生何事,脚下突然扑过来一个人,对方双手牢牢的抱住他的脚, 语气惊惧非常,慌张的开口道:“求大人救救我!”
    抱着他双脚的女子年约十七八岁, 生得一张瓜子脸,肤色极白,眉目却极淡,五官清丽, 看着有点像泼墨的山水画, 是个长得十分好看的美人儿。
    只是此刻美人儿哭得梨花带雨, 头上鬓发凌乱,钗环歪斜, 看着有些楚楚可怜。
    就在他双脚被人抱住的一瞬间,拱桥的另一头也有人到了, 同时跟着来的还有谢良臣派去查看情况的护卫。
    “大人。”
    “不必说了。”谢良臣便挥了打断他, “你先退下吧。”
    对面一伙人见谢良臣身穿官服, 旁边又有人保护, 有点发怯。
    但是要他们空手回去又不甘心,于是打头的那个便试探着开口道:“这位大人,此女子乃是我们花钱正经买来的,有文书凭契为证,还望大人不要为难我们。”
    他一说文契,谢良臣就猜到了些,命人将契书拿过来一看,果真是一份卖身的身契,而卖这女子之人正是她的父亲。
    这女子名叫红缨,因为父亲欠了高额的赌债,还不起赌坊的钱,于是便以女儿抵债,立了这一份文书。
    如今的大融还是以孝治天下,虽然谢良臣正在命人修改法条,但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中间有很多细节都需推敲,更要结合当前社会的实际情况妥善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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