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惯的太医还在桂宫,这人未见过皇帝的伤口,一看骇然失色。时间紧急,只得稍作处理,药粉撒上去,齐凌面上微微扭曲,面颊抽动一瞬,顾忌朱晏亭在场,将疼痛忍下去。
    故意语气松快的开口。
    你就不惧怕朕?魂兮归来?
    太医令怔了下,道:臣臣还是分得清生人的。
    那就是太常寺的问题了。齐凌道。
    太常寺上下没有一个人见他不像见鬼的。
    齐凌粗略处理伤口,更过衣后,两道军情传来。一道是朱雀门弩兵已退出未央宫,羽林军接管宣明殿。一道是刚刚被解除了禁军权的车骑将军反应过来,在端门举事叛乱。
    遂命新任的护军将军李弈引卫兵平端门之乱,谢谊携虎符拿下武库,两队人马行动之际,自己前去宣明殿。
    将要到宣明殿时,驻足停了脚步,停在观台,望着紧闭的殿楼,眼里阴霾浓重。
    皇后殿下已控制齐元襄的党羽。赶来迎驾的卫尉道:只待陛下到宣明殿露面,处置叛贼,举手之间,便可平定大局。
    齐凌沉默半晌,忽笑道:他们屈齐元襄下,奉迎太子登基,已形同谋逆,恐怕见到朕,会仓皇失色。
    卫尉小心翼翼地为他们,也为自己说话:公卿受伪朝蒙蔽,不知者不罪。
    齐凌看着宣明殿,久久没有接话。
    这件事牵涉甚广,不容有些毫行差踏错。大军征战在外,长安动乱稍平,朝野已禁不起动荡。
    何况经此一事,他已试出深浅。
    元初以来,他的每一步在孝简皇帝铺好的路上走得太顺,短短数年之间,削章华国,诛常山王、燕王、吴王、豫章王,平此四国。换丞相,打压儒生,羁押诸侯,削弱宗室,内敛大权,置尚书台,以中朝领诸事,三公空置。
    他将视线放诸北面遨野,肆意收兵、粮、钱、权,要开疆拓土,北克戎狄,要泰山封禅,创立不世之功业,将双目一直望着前方,向前走得太急,以至于忽略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牺牲利益,忽略了身边许多早有端倪的涌动暗流。
    郑沅他瞧不上,鼠目寸光,饱食终日之辈;
    临淄王他也瞧不上,精明市侩、背信弃义、翻覆之徒;
    更遑论从来也没被他真正摆上台面的齐元襄、齐渐、舞阳等人
    都不是成大事者。
    但就是这么一些他从没放在眼里的人,聚在一起,以一件不起眼的嫁娶微末之事发难,波澜越演越烈,到最后酿成祸乱长安的兵灾,几乎断送了江山社稷。
    他深知这些只是摆在台面上的棋子,还有多少暗中支持的,不得而知。许许多多力量都藏在暗处,日拱一卒,推波助澜,他们一点一点,试图维护被他掠夺走的利益、想取回被尚书台垄断的权力、反对带来强烈阵痛的新政。
    因先帝铺路太早,很早就让权东宫,他自己年少御宇、爪牙如林、地位稳固,故而所有矛头最初都是指向章华出身,背景十分单薄且不那么干净的皇后,以及皇后膝下直接关系社稷的太子。
    指向他最软弱的命门。
    只需挑起一丝帝后之间千头万绪的丝线,便可寄盼两败俱伤的结局,坐收渔翁之利。
    也险些,真的叫他们得手了。
    思绪万千。
    日头偏西后,风里凉意洒然,齐凌身处观台上,风很大,秋风萧萧肃肃,吹衫袍烈烈。
    因御前人大多还在桂宫,他来时,朱晏亭特意吩咐了椒房殿的人跟着,捧着氅衣,见状便来与他披上,劝道:陛下,风里凉,去殿里吧。
    齐凌抓紧了氅衣的襟,掀起眼皮,望向数不清曲折勾回的檐牙谣诼。
    他能想象自己忽然出现在那个殿里百官的反应,惊慌失措,恐惧颤抖,曲意恭伏所有人都会低下任由他摘取的头颅皓皓之首,青青之首,还有青白交杂的,皆佝偻伏首,惧战栗团缩。
    他可恣意夺杀,诛灭不忠,震慑朝野,血洗险些葬送社稷、妻离子散、命丧黄泉的满腔怒火。
    本来,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皇帝陷入深思,临风独立,神情阴郁,周身肃杀,随从莫敢近。此时,椒房殿大长秋奉一托盘来,上覆了张血迹斑斑的布,他掀开,看见一颗面生的头颅。齐元襄长在琅琊,远不如他两个亲弟弟齐鸿和齐渐面熟。但他憎恶之情溢于言表,只一眼,便扔回覆布,盖回血点子飞溅的脸,胳膊几乎将托盘打翻。
    大长秋双手托盘,跪了下去。
    齐凌胸口起伏几度,面色铁青,阖目静默良久。
    把这东西送去宣明殿。
    卫尉使人接了,却没有立刻走。
    刘凤之被斩后,赵睿暂领羽林军,此时也等在他身边,身后跟着数十个刀戟士,刀磨雪亮,等着一声令下。
    赵睿深深低着头,态度恭顺,杀气不能掩:陛下何如先移驾宣明殿,见过群臣,再做处置?
    齐凌手按着眉尾在风里跳疼的伤口,吐出口里咬得泛腥的血气,拿手帕随意擦了擦嘴角。
    诸将惊讶于他随身竟不知哪儿携出一方香巾帕,但窥见血污也没有脏了那帕去,擦了也像没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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