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着不动,听声音杂沓而至,几乎贴上他的耳朵时,才一个激灵,绷直身子朝那已经走到自己身旁的领头的士兵望过去。
    士兵的脸很瘦,颧骨凸起像两座小峰,上面罩一层饿成青黄色的薄皮,塌陷勾勒出鼻沟和牙齿的轮廓。
    经过刘长秧身旁时 ,他将背在肩膀上的水囊取下,打开朝口中倒了倒,在接触到仅剩的最后一点水时,舔了一下嘴唇,又一次将水囊拧上、挂好。
    看到这一连串的动作,刘长秧下意识地朝后挪了两步,哪知还未站稳步子,那士兵却忽然朝他扭过头来。
    他的头鍪烂了一半,所以转脸过来时,一半脸还笼在星辉下,另一半脸却罩在头鍪中。就是这在阴影中的一半脸,上面一丝皮肉和毛发都没有,眼眶乌漆烂成了一个大洞,鼻子仿佛被砍掉了,牙齿参差不齐朝外咧着。
    是半个骷髅啊。
    刘长秧比那士兵矮半个脑袋,至下而上看他时,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要被他脸上那几个破洞吸光,腿脚更是酸软得迈不开步子。
    多年后,已经成年的景王殿下对骨架啊,七零八落的身体啊这些玩意儿早已见怪不怪,或许,就是拜早年的这段经历所赐。
    刘长秧勉强稳住了身子,没让自己跌倒,再抬起头来时,队伍已经朝前走出一大半,他面前站着的,是那两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
    不知为何,他们没有随队行进,而是出列面朝他站立着,一前一后,都微昂着脑袋,目光穿过他的身体落在远方。两人全身都暴露在星光下,所以并未变成骨架,刘长秧望他们的眼睛,心头微微悸动起来。
    皮包着骨的两个少年,脚上的芒履已经被磨得不剩什么,身上的衣衫也已被大漠的风吹得褴褛,可是,他们的眼中却仍含满了向往。因此,才要极目远眺,去看那心之神往的地方,虽然目及之处,只有苍茫黄沙,可是刘长秧知道,那地方,永远在他们心里。
    他心里也有这样一个地方,朝阳多姿,夕阳绚烂。
    于是忽然想对他们说几句话,可嘴唇轻轻一动,一个字还未吐出口,身后便传来一阵哀婉埙声,紧接着便有人在他身后道,给人虚无缥缈的希望,是世间最残忍的事,贫僧平生最怕没有能力却乱许诺之人。
    刘长秧冷不丁被这把声音吓了一跳,回头,却见一个穿着麻布纳衣的和尚正在冲自己垂首单掌行礼。
    你是人?刘长秧一时反应不及,再回头时,却见方才还走在自己面前的那队人马已经消失不见,就像化成了沙砾飘落到荒漠中一般。
    自然是人,否则也不会有影子,有脚印。和尚笑嘻嘻的,看起来不怎么像个正经僧人。
    所以他们是鬼?他愕然,还未从震惊中缓过劲来。
    僧人点头,没错,他是命丧荒漠,灵魂却还难以解脱,只能一遍遍重复走着生前这段路。
    原来如此,回过味来,正处在叛逆期的景王殿下想起方才,和尚刚才对自己说得那番不近人情的话,于是抱着臂,攒眉诘问道,既然是和尚,为何不去超度这些游魂,让他们可以早日解脱。
    和尚又单掌行了一礼,因为贫僧,就是自己口中那个没有能力的人,一个对佛法一知半解的僧人。
    他倒是直白,刘长秧被这番话逗得差点发笑,转念一想,却觉此事很有几分古怪:这荒凉大漠中,怎会突然冒出一个学艺不精的和尚?悄无声息地到来,简直比那一队游魂更令人生疑。
    于是朝后退出几步,警惕地盯视和尚的眼睛,敢问大师法号?
    第131章 玫瑰
    和尚似是不愿回答,只抿嘴笑道,无名小卒,不值一提,说罢,却又冲刘长秧问了一句,看小公子的打扮,应该是中土人士?
    说完,目光落在刘长秧腰间的玉佩和香囊上,定了一下,又很快移开。
    刘长秧觉得此人滑头得很,又来路不明,所以也只敷衍了两句,并没有自报身份。
    和尚见他甚是谨慎,便也没再多问,只看着他噗嗤一笑,像是在逗一个孩子,那么公子请继续赏月,贫僧就不打扰了,先告辞了。
    说罢转身便走,刘长秧见他片刻已朝前走出数丈,心中顿时着急起来,提袍追出几步,和尚,你将本王一人留在这荒漠中,难道不怕本王也变成了一缕游魂?
    和尚飘逸的步伐顿了一下,回头看刘长秧,心中细细琢磨本王两个字,刘长秧自然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是故意将自己的身份透露出来的,给他一点压力,也给他一点期翼,你若送本王出去,我能许的便都许你。
    听了这话,和尚果然转过身来,思量片刻后,又露出和出家人很不搭的一个笑容来,冲刘长秧招手道,跟上我,这里到处都是流沙,掉进去就是如来佛祖都救不了你。
    此后这么多年,刘长秧一直记得那个长夜,他跟在一个麻布纳衣的和尚身旁,头顶满天星光,脚踩广袤黄沙,看一盘浑圆银月贴着远处沙丘的楞线缓缓落下。
    一路上,他们又遇上了几队人马,隔得远,也不知是不是同一批人。可每到这个时候,和尚都会唱吹起他的埙,而那些身影便也就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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