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环码头,凛风阵阵,水面处尤冻,冷得灯火苍茫。
    船破海波,好像溅起的都是细碎冰粒,直劈在皮肉上。
    她忍不住打了两个寒噤,男人脱下大衣不由分说将她裹上。
    “任仲成!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快艇速度将她的怒吼一下吹散在风中,他执舵不忘回头,海面浮光折在那眼皮底下,“怎么?叫了九年的二叔,不叫了?”
    她一时语塞,刚张嘴又给灌入满口寒冽。
    摩打轰鸣,扇叶猛力掀腾翻搅,船舷两侧翻起暗浪,推这艇孤叶抛下繁华向南边陲而去,直至灯火伶仃,夜海中浮着一片岛,由此仍能见远处大屿山上空机翼号志明灭,视线所及唯一文明灯塔。
    码头泊着小轮,临时栈道几下明暗闪烁,任仲成循着手电光驾快艇停靠,岸上隐约一排人肃立,黑暗里各个面目模糊,似牛鬼蛇神。
    海域很陌生,以地理位置来看,也许已不属香港范畴。
    “这里是桂山岛。”,他扶她登岸。
    “来这里做什么?”,阴云笼罩,别无退路,袖中的手暗暗紧握成拳,好像这样就能提供虚弱的安全感。
    贪生怕死,人之常情。
    她知任仲成,任康文亦知他,是以近年更为倚重丁化臣,他是难控的疯狂,也是能焚灭众生的火药。
    任康文坐馆初期正需人手,彼时恰任仲成奉母来投,为其兄征战近十年,跨世纪前后又助任康文整合四大公司,但他杀念太重,心思也让人猜不透,是以任康文渐渐不喜这亲弟行事。
    “上面想发展桂山岛。”
    凛冽中,他给她指去视线尽头,繁华世界的一点莹光,“葵青周围发展太快,太需要土地,这样精华地用作码头不符合经济,有计画将国际港口牵到桂山,又或者是在这里盖公屋,总之,看上这了。”
    大屿山南缘三海哩,民主建制,城市中央,民界商界,财团工会,国内国际无数势力牵扯博弈。
    “新的十年,新的气象。”
    “所以呢?”,她不解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回到我们晚餐时的话题,既然信托资产不能动,我又需要你......”,他低下头,见莫安淇漠然转脸,忍不住擒起笑,“那我们只能合作了,我需要你在董事局支持我。”
    难道丁化臣真拉拢了部分洪青元老,是以任仲成确实需要她这一票?怎么可能?那几位叔父惯来惜命。
    “我有什么好处?”
    他扯开唇角哈哈几声,连眉都一下舒朗,“我早估到你会这么问,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还有份工要做,不介意等我两分钟吧?”
    葵青,东亚最大货柜吞吐码头,称其为香港之命脉亦不为过,她没听任康文提过迁移计画已在进行,但综观来看,并不是不可能,这个议题各派吵了不是一年两年。
    若宏图确实参与其中,那任康文得以从起诉中全身而退便合情合理。
    思虑未清,眼前忽地一片炽白,几束大灯由岸上照落,黑夜隐藏的怪诞一下无所遁形,岸边几团诡异之物。
    蠕动着。
    两人上前一拉,露了那些东西的真面目。
    一个女人,两个男人,最后一个仍捆在麻布之中,见了光他们拼命挣扎,口中呜呜,在这座岛屿边陲。
    莫安淇心中一悚,顿生不祥。
    背着光源,任仲成高大的影拖成覆盖栈道的阴暗,光却于其后晕成一环,绚烂夺目,恍若圣徒。
    他的皮质手套与西服搭配,剪裁精炼,只不过其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乌沉沉,黑黝黝的东西,“阿哥总说以后我们不做黑社会,”,他又哈哈一笑,炽灯里,不知似神还似鬼,“黑社会是你想不做就不做的?人一世都当你黑社会。”
    “任......”,她猛地大吼,四分之一秒,只够吐出一个字。
    “Bang!”
    砰!
    烟硝震碎余下的名。
    砰!砰!
    又是两声,机簧弹发几乎没有间隙。
    淡淡溢散的白烟是生命的重量,一朵,两朵,三朵,暗夜中不见艳红花开,却听浆血一股脑溅洒地面,在林木叶动与海潮轻摇之间。
    其中那女人原伏在栈道边缘,身体因子弹爆头的冲力落了海。
    噗通。
    码头小湾,潮水回旋处,尸身被薄浪摇晃,打着转。
    第四人遮了视线,听见同伴命运,此刻垂死挣扎,猛烈蠕动,他不再是人,是暗夜里一只变形虫,同类已将他驱逐,冷风里的呜咽是破碎的,听不清任何一个字,仿佛他发出的也不再是人类的语言,不能再被理解与懂得。
    令人由衷恐怖。
    她一下膝软跪地,“疯子,疯子......”
    “你才知道?”
    他行来,唇角上翘,手高举着像音乐厅中的指挥家,唯其掌心握的不是指挥棒。
    “这就是宏图平日的工作,肮脏的工作总是由我们来做,因为我们是黑社会,天生不够资格高尚。”
    “这些......是......是什么人?”
    “不喜欢桂山岛开发的人。”
    他来到身边,莫安淇本能想躲,却给铁臂一下捉起,“现在,来回答你刚刚的问题,与我合作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宽阔胸膛由后环绕,气息四面八方囚住她,斩断一丝一毫的希望,她和地上仅存的蠕动之物没有区别。
    “留你一条命。”
    所有伪装在他面前皆不堪一击,那用尽全身心力量才稳住的呼吸霎那破碎,莫安淇抖若筛糠,完全站立不住。
    于他只是杀人游戏,在她,生死存亡。
    “我......我我可以同你合作。”,为了生。
    身后的人拥着她败落的灵与体,像恋人耳鬓厮磨。
    “合作是建立在相互信任上的,但我感觉不到你信我。”,金色耳坠子吊在她蓬松乌黑的发边,随着颤抖而轻轻摇晃,令人很想一口含住。
    “喔,我忘了,你是信主的。”
    “怎么......怎么你才信?”
    柔软的羊羔皮革包覆,迫她紧握枪柄,绝对的力量不可拂逆,“杀了最后这一个,我就信你。”
    “不!我不!”,她骇然厉叫,拼命甩动,掌心是烧红的熔岩,却给他生生将皮肉黏烙在板机上,压得指骨裂痛。
    “别怕,就当他是一头戴罪的羊,献给你的上帝,没事的,我没拿掉他的布,他认不得你,下了地狱也认不得。”
    “不要!任仲成,我求......”,莫安淇心神俱裂,口中胡言乱语,麻袋中的人知死亡将临更疯狂挣扎,在栈道上尽全力滚爬,生之欲望如此强大。
    他是暖的,下颚贴在她头顶,身躯挡住凛风,遮蔽上帝俯视人间的视线。
    “砰!”
    海上浮着黑色的岛屿,岛屿上有山,山外又是海,在月夜底下好像也没有什么分别,快艇往来时路疾驰,跨越的皆是苦海,无边无际。
    她像一个鬼,飘飘摇摇,月的清辉却将她照了个形现,魂现。
    由不发光的一隅望去,苦海彼岸,  那紫黝黝,亮闪闪,闹嚷嚷,红尘滚滚的,那就是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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