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一刻,江晚宁果真从梦魇里惊醒。
    她揉着眼睛从被窝里爬出, 才惊觉身上冒出了一层细细疙瘩, 仿佛睡梦里被前后左右无数双眼睛盯着导致的一般。她爬去榻尾取了帕子擦汗, 细腻鸦黑的凌乱乌发贴在胸前的颤鼓鼓。
    她浑然不知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不知有人饱览了春|情,想把她制成世间最漂亮的标本。
    那人离开苏州后边许久不曾操刀,于手艺上已疏松许久。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擦拭颈边香汗,看着她在帐里慌然地在四周张望,而后在心里慢慢地回忆各类的手法。先是,用薄刃切割开薄薄的上皮,于是便会瞧见状如小米南瓜粥或者泡涨了糯米一般膏脂,而后涌出暗红色的血液和内脏……总之,他会得到一具异常美观的骨架。
    转念一想,他又觉得算了。
    这法子还是在她最不听话的时用上好了。
    他冲着黑暗兀自一笑,歇斯里底的疯狂让他的眼神涣散,如同盲人的眼窝一般被蒙上一片漆黑的幢影。他僵坐了这个姿势许久,正当他要动一动麻痹的右腿时,床帐里窸窸窣窣地传来声响。
    他顿时便不动了,并无什么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回光的疯狂。
    他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抱有极大的期许,空荡的脑海中不断上演着二人会面的场景。他已然陷入自己的狂想症了,或许当他轻声唤出她的乳名时,她会因为多日不见的想念扑到他的怀中哭泣得颤抖。
    涟珠帐撩起,一双莲足踩在地上。她一时迷惘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她蓦地惊叫一声,跌跌撞撞地往后退缩了去,四肢无力地跌在榻上。随后她便意识到自己跑错了方向,紧紧环着松散的贴身小衣,连拖带爬地奔向大门。
    “冬温!冬温!”她捶着门,哭道。
    “冬温,开门开门!”她嘶声喊道。
    侧室的冬温猛得打了个哆嗦,却是颤颤巍巍地合手将耳朵死死堵住了。她无法忍受姑娘如此凄厉的哭喊,同时无法扭转幼弟被人劫持后不得不站在四郎君这边的局面。她只能装作听不见。
    缩在阴影里的郎君竟不知何时过来了。
    “哭得这么大声,是想旁人都听见?”
    江晚宁蓦得因他这句话清醒了几分。
    不能让旁人知道!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且她身上穿着的衣裳如此单薄。若是被冲进屋子里的人看见了,看见她的兄长同她这般暧|昧不清地呆在一起,别说她和二郎的婚事,她这辈子恐怕都要完了。
    江晚宁拼命咬唇,压抑住身体自发喘上的呼吸。
    江愁予解下外衣,扔在她的身上。
    漫无尽期的月色在室内荡漾,年轻郎君的面容被分裂成两片。一片幽幽亮亮,揉杂着月色的几分寥落与冷清,仿佛初见的郎君;一片眉间阴郁,仿佛得了难捱的绝症一般。
    江晚宁无可避免地颤抖起来。
    “你为何……你为何要这样……”
    “我为何要这样?”他反诘了一声,整张脸被恣睢之色控制住了,“……我的病一日比一日地严重了……温病时断时续。你那日明明答应来看我,却欺骗我一直在房里刺绣……但是你常常和杜从南出去,我都看见了……我尽数看见了……”
    “五月十一你与他于汴西湖上游船,他为你烹了一尾鱼,你用帕子擦了他额上汗渍;五月十五你与他一道攀登,他后来背你凌顶,你主动牵了他的手;五月十八你与他放河灯,他许愿你们二人生生世世……”他细数她与杜从南桩桩件件,阴郁的眉眼似被毒虫啮咬。
    江晚宁的手脚因他的话渐渐转凉。
    她不可置信地:“你跟踪我?”
    他对上她满目的失望,面色坦然地:“我担心妹妹的安危,如何算得上是跟踪?”
    他依旧在病中,血脉急促的搏动和紊乱呼吸混淆在一起,但他已经不需要她的抚慰或者是递到唇边的梅子糖了。熊熊燃烧的愤怒操控了他的每一个行动。
    他双目空洞地看着她,思量着下一步该将她如何处置。
    手边猝然撞上一缕馨香。
    江晚宁低啜不止,慢慢地拉住他的衣角。
    “四哥哥,你别吓唬我。”
    “答应了四哥哥的事情却不能做到,是晚宁的不是。”她将湿漉漉的脸颊依赖地埋在他的掌心,像从前许多个时候一样,“你、你这么突如其来地过来,我难免要受惊害怕。晚宁摸着四哥哥的手心滚烫……四哥哥病时还难不难受,病了多久了,有没有好好吃药?”
    她看着他脸上的乖戾之色褪去,被一股狐疑之色笼罩住了。
    “那日爹爹过来鞭笞四哥哥,晚宁和四哥哥说过的话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江晚宁握着他的手,声音柔柔地抚过他的不宁,“晚宁当时说四哥哥哪里都好,唯有名字不好。四哥哥是个愁绪颇多的郎君,晚宁是要和四哥哥一道分担的对不对?”
    江愁予的喉结急促地滚动着,因她这一番话。
    “姨娘给我起的乳名是腓腓,阖府上下只能她一个人喊的。现在四哥哥也可以喊我的乳名啦。”江晚宁轻声细语地道,“神兽腓腓,养之可以解忧。让晚宁做四哥哥的解忧兽好不好?”
    郎君眉宇之间的乖戾已然消失了。
    他被温病烧得糊涂,恍恍惚惚的思绪脱离了当下的处境。他以为回到了从前那段日子。
    他愀然蹙眉,向她倾诉近来心口疼。
    江晚宁配合地露出忧心之色。
    “一帖两次的药需得日日服用,安白说的话无一不是为了你好,你得听。”她嘟唇佯装生气道,“往后四哥哥想晚宁了过来找晚宁也不是不成,只是不许再吓唬人了……四哥哥快些回去罢,若是将身子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她絮絮与他说了许久,终于将他哄动了。
    他病得厉害,竟全然忘了自己此番过来是为了做什么。他向来是个疑神疑鬼的郎君,即便是身边的安白、苏朔,教授他医术道理的师父都得不到他十足的信任,在面对她时终肯退让了几分。
    他翻出窗:“妹妹别骗我。”
    他把他生平第一次信任给了她。
    江晚宁摇着头说自己不会,又承诺明儿个过去探望他。
    等江愁予走后,她恍如劫后余生一般地迅速关了窗牖。她全身上下都紧紧地包裹在被子里,因那个疯子的种种行为而战栗不止。
    这一晚她不曾合拢闭眼,目中泪水如正月寒酥扑簌簌地落下。倘若今儿个冬温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闯进房间,她如何说得清里面的道理。而他今夜来过一回,焉知之后还会不会过来?
    她攥紧手心,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下去了。
    ——
    次日,江晚宁出门去找江少轩。
    去的路上,江晚宁再三问了冬温几遍。
    “你昨晚当真不曾听到什么声音?”
    冬温摇头道:“姑娘最近似乎颇有心事,夜里睡觉时常常发出些许呓语。奴婢偶尔听到过几声,但见姑娘过了一会儿便会安定下了,便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姑娘问奴婢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事情,我不过是随口问问。”随后转过头,看着进内里通报消息,很快折回的小厮。
    小厮抹了一把额上虚汗,讪讪地道:“奴才已把话如实禀明了二郎。只是二郎说是最近府里的侍卫一直都紧缺着,恐怕掉不出多少人手去姑娘那儿。”
    二哥哥推脱此事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毕竟她是府上的累赘,在吃穿用度上不薄待她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更遑论她之于二哥哥并不能带来切实的好处。江晚宁柔声和小厮到了谢,转而去了碎云轩。
    江羡之见了她,问她怎么了。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夜间有人盯着我一般。”
    江羡之见她眼眸颤颤着,多半是受了刺激和惊吓。他既没点头也没一口答应,只私下里让冬温来了一趟,问冬温出了什么事情。
    “姑娘这两日夜里常常惊悸着,估摸着夜里梦魇有十多次了。她常常和奴婢说她院子附近藏着许多人,她夜里睡觉的时有许多人盯她。”冬温补充道,“不过奴婢一直在外头守着,一个人影都不曾见到了。奴婢觉得或许是姑娘婚期渐至,夜里才睡不好。二郎,可姑娘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呀。”
    府里守卫森严,怎么会有人藏匿在暗中打她的主意。即便有不干净的人混进来了,多半是去成年郎君的书房里窃取重要的物件儿,怎会冒着这般大的风险而为了去见她。
    江羡之又不掌实权,手下没什么侍卫。
    然而他转念想到江晚宁红肿的眼皮,到底是心疼的。遂调在当天调了自己院子里的几个杂役过去,一到夜里便秉灯逡巡,将那院子照的明耀如白昼。
    瑶光院的主子便再没魇过了。
    作者有话说:
    小修
    第29章
    六月初下了场雨。
    瑕玉轩褊狭的院子偶尔被微风拂起一阵阵腥土气味, 很快便又被墙角清爽的薄荷气味冲散。安白照例和往常的雨日里一样,身上穿戴着斗篷斗笠,攀在屋脊上修补粼粼的灰瓦。
    在他将屋顶修葺好后, 端药进了屋。
    年轻郎君冥然靠于窗边, 支颐小憩。
    他这段日子身子时好时坏,有时候夜不能寐有时候能昏昏沉沉睡至第二日的深夜。然而他自始自终都坐于窗边, 等江晚宁过来兑现那晚的承诺。在他苦苦地捱了三日无果后,他终于下决心再一次潜入她的闺房。
    安白在这时才敢对他说实话了,说姑娘在瑶光院的附近添了数十名的小厮,一到晚上便会擎着火把在四周打转。她似乎……似乎是在防着您呐。
    江愁予才恍惚地反应过来, 那晚她的温声细语不过是为了摆脱他而撒下的弥天大谎。
    安白本以为此事会让他病得愈发厉害, 还犹犹豫豫地提出过让府邸里的暗卫将那十几个人解决了,这样便可方便了他过去。
    谁知道郎君却拒绝了他。
    他似乎一下子变得镇定起来,不像从前那般温热不退、神志不清;也不像最近一段时间阴晴不定、灌不进药。他仿佛是被江晚宁的这一举动刺激得镇定了, 甚至还耐心地和安白解释了最近一段日子端王盯人盯得紧,若是府里出现了大规模的死亡, 必会惹人起疑心。
    安白以为他想通了, 本来松了一口气, 哪料想他于政务上却拼命起来, 恨不得把接下来半年的事务提早完成。于是砂锅里专门用于治疗温热的药方子替换成了进补身子的。
    瓷器搁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江愁予睁开狭长双目, 将药汁一饮而尽。
    他又做梦了。
    梦中一帧帧掠过的浮影, 无一不是她从前笑语嫣然的样子。
    他最近正苦于搜罗端王刺圣的证据, 心绪浮躁下不过闭了闭眼睛, 脑海中一下子便蹦跳出她的影子了。梦里的她站在闺房窗边,呢喃细语的, 执着他的手让他不要轻易地来女儿家的房间, 若有事便写信给他, 她会仔细看的。
    江愁予揉揉酸胀的眉心,唇边吐出轻哂。
    门外窸窣一响,苏朔从外提了人进来。
    冬温跪在地上,像往常那般跪在地上向江愁予汇报江晚宁日常的情况:“姑娘最近都没怎么和杜二郎出去,已着手在绣嫁衣了……奴婢劝说她现在还早着,她却坚持说不早了……对了,姑娘八月十五及笄,郎君千万可别忘了。”
    江愁予似笑非笑:“怎么,她邀我去?”
    冬温霎时口舌打结,木然不能言。
    一般来言,较为亲昵或有声望的男性长辈是可以作为男宾出席女儿家的及笄宴的,然而郎君在府上的处境并不如何。他最近和姑娘闹了矛盾,姑娘必不会邀她,可二姑娘那儿可就吃不准了。
    “这、这……”
    江愁予挥挥手,让苏朔把人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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