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安淑走出树洞,躲在树林暗处,等着刘丰昭走出后门。
    等了半天,刘丰昭终于拿着洗好的衣服出来了,蓝安淑确定四下再无旁人,往衣服旁丢了一截枯枝。刘丰昭抬起头,层层树丛中有条眼熟的云彩手帕在摇曳,又惊又喜,赶忙奔至树丛间。
    「蓝安淑!你变瘦了……」刘丰昭握住蓝安淑的手,眼珠骨碌碌地沿着她的脸转动,像是在检查她的五官有没有变形,「你去哪里了?那时的伤都好了吗?」
    太近了!
    蓝安淑激动得说不出话,眼前頎长的人影、温热的手掌、殷切的目光,将她好不容易踏熄的恋心死灰復燃,让她的泪腺酸软发烫,她拚命地眨眼。她不能哭。连热泪盈眶也不行,她必须板着脸。一定要说出那段她复诵千万遍的话,让两人的关係彻底落幕。
    「怎么了?」刘丰昭脸上尽是担忧。
    「我……」明明是复诵了千万遍的话,蓝安淑现在却说不出口。
    「嗯?」
    她好想挨进刘丰昭温暖的怀抱里,尽情地撒娇、哭诉心中忧愁,可是她必须忍住。
    她抽回手,挤出微笑,「我身体都好了,在阿爸的朋友家住了一阵子。」
    「是吗?」刘丰昭疼惜地看着她,「你爸不肯让我去探望你,我一直找不到你,好担心你被他软禁……」
    她被说得好心酸,没法再撑住微笑了。
    「怎么突然苦瓜脸?你真的被他软禁吗?」刘丰昭的语气悲愤了起来。
    她得快点说,再这样拖拖拉拉,她的演技会穿帮的!蓝安淑不停催促自己,但最后说出口的又是别的话,忧伤的话:「我爸只是要我好好养伤,你别误会……」
    「我不信,他那样限制你,连通个电话都不行,太残忍了。」
    想起别墅里的种种,蓝安淑忧伤地低下头。
    「安淑,跟我走吧。我想了一个私奔计画,我们去横滨吧。船票和接应方式,我都准备好了,不要害怕反抗你爸。」刘丰昭从口袋拿出一张纸片,那是一张明天从高雄港出发的船票。
    刘丰昭真的要为了她放弃產婆事业吗?蓝安淑被撼动了,却无法问出口,她在决定划清两人界线的那一刻开始,就失去了提问的资格。
    但她还是一直拖延着说出那段宣言的时间,沉默看着刘丰昭眼睛发亮地叙说私奔计画。
    她真的好想和刘丰昭一样,果决地丢掉身上背负的责任,牵住对方的手,一起奔赴那个充满爱情的计画──即使那是一条无法辩驳的罪恶之路。
    那条路的彼端,有相知相惜的她们、有自由独立的她、有一片未曾踏足的摩登土地。
    蓝安淑感觉自己正被刘丰昭的计画切割成两半,一半的她负起对家族的责任,老实认命地结婚生子,享受荣华富贵;一半的她跟随真心所爱,拋弃传统桎梏,以劳动换取自主人生。
    如果她能一分为二,分别做出不同选择,那该有多好。
    可是她不能。
    「……这样好不好?」刘丰昭用滚烫的眼珠子凝视她。
    蓝安淑欲言又止。她明明一再练习,可是紧要关头才发现自己意志如此薄弱──不,应该反过说──她对刘丰昭的情感,原来比她所想像得更加更加浓烈,刘丰昭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无法抗拒的诱惑,深深吸引着她。
    「你一直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刘丰昭温柔地把额头贴上她的额头。
    她不禁跳开,「我该回家了!」
    她转身,在树林里仓皇奔跑,找着回家的路。
    她犹豫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刘丰昭为她增设的选项,比这片树林的路更像迷宫,她不知道要怎么走才能走到出口。
    蓝安淑越走越慢,现在,蓝家后门近在咫尺,她却止步不前。
    因为她看见蓝福城正从后门外踱来踱去。
    居然连阿爸也亲自出来找她?
    她靠在粗壮树干后面,窥视蓝福城,思索要找什么藉口搪塞他。
    蓝福城踱了一阵,似乎发现了什么,环顾四周,走进树林里。
    他发现她了吗?蓝安淑压低身体,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转移藏身处,躲到茂盛的矮树丛后方。
    透过叶间缝隙,她看见阿树也走进树林,走到阿爸身边。
    「我到处都找过了,没有看到她。」
    「助產所呢?」
    「找过了,她不在那里……」
    阿爸垂下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要是她不回来,我真的就完蛋了……树仔,怎么办?」
    「你不要担心,她一定会回来的,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蓝安淑听得头皮发麻。
    这两人此刻说话的方式,让她想起何秀桃跟何玉釧……
    她来不及细想,便从重重树影间,看到阿树伸手抚摸阿爸的脸、将阿爸揽进怀里。
    那种触碰、那种拥抱,是专属于恋人之间的。
    阿爸和阿树……竟然是一对吗?
    是因为这样,所以阿爸才把他传宗接代的责任,硬是转嫁到她身上吗?
    是因为这样,所以阿树才一直单身未娶吗?
    是因为这样,所以阿爸才总是跟阿树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关在书房听音乐时也只要阿树随侍吗?
    不,他们在书房里真的只有听音乐吗?他们都在做什么?
    他们去唱片行的时候,又都在做什么?
    这么说来,阿母为了生子而痛苦,不就是阿爸的错吗?
    一旦翻开解答,许多原来如此后见之明就纷纷蹦出。
    她怎么现在才发现!太可恨了!
    蓝安淑脚踩的地面彷彿正剧烈摇动,地牛翻身,天崩地裂。她本能地想尖叫,但也本能地摀住嘴、踩稳脚步。
    她绝对不能在这里被发现!
    还好,蓝福城和阿树没有在树林里待太久,阿树便又去找人,而蓝福城则回到蓝家宅邸里。
    蓝安淑站了起来,等待脚麻的感觉消退,也回到了蓝家宅邸。
    意外地,蓝福城竟然没有躲在他那间秘密书房里,而是坐在蓝安淑的房间里。
    虽然有些措手不及,但她已经想好了对策。
    蓝福城看见女儿身影,大发雷霆,把梳妆台上的梳子摔在地上,「蓝安淑!你这个野孩子,又跑去哪里!」
    「阿爸,想到明天婚礼,我太紧张了,所以去溪边散散步……」
    「你又什么都不说就乱跑!还去什么溪边?怎么有你这么不受教的新娘?出嫁前一天还乱跑,如果弄伤了多难看?要打算叫所有亲朋好友来看一个绑绷带的新娘吗?你在想什么?是想让我们蓝家丢脸吗?」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有很小心,没有受伤。」蓝安淑避重就轻,装出撒娇的表情,「阿爸,我只是突然很捨不得离开芳崙庄……」
    蓝安淑乖顺地认错,藉此安抚蓝福城,心里却不甘愿极了,明明阿爸才是最自私最过分的!
    在树林间知悉的真相把她一直固执守护的事物,通通融化殆尽了,从而生出一股反抗的决心,投向爱情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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