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变成一个能自主行动的正常人,到厕所里头刷牙洗脸似乎再正常不过,可能平常我有在帮他按摩筋骨,看起来走路也没有什么异状。
    只是和刚醒来的我一样,感觉注意力难以集中,双眼看起来很疲惫,目光有没有落点。
    「你知道你是谁吗?」
    他坐在床边,对着我摇摇头。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他仍旧摇摇头。
    终仁看起来很冷静,没有一丝自己睡过了近三年的惶恐,「我只记得我要去一个地方。」
    「你去那边就能够恢復记忆吗?」
    他茫然地盯着门边,没有给我答覆。
    时间已经来到五月,山头还盘旋着冷空气,我们俩和以前一样,搭着往山上的巴士。
    一路上我没睡着,过没几分鐘就看了眼终仁,他坐在车窗边,眼神迷离,像是遗失了什么东西的悵然感。
    从他醒来到现在,我一直感觉很不真实,感觉今天会是一场难忘的梦,但一晃,只要梦醒了,我仍旧是一无所有。
    我挽住他的手,他虽然瞅了我一眼,不过他没有排斥,只是看起来依旧很倦。
    我带着他到姊的塔位前,他并没有回避,只是傻愣愣地盯着姊姊的照片。
    「姊,你在那里过的好吗?」我和终仁十指紧扣,他依旧没有松手,不知道现在在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还是只剩一片茫然。
    「上次带终仁来看你已经是六年多前的事情啦!时间真的过地很快,一眨眼就消失了。」如今这些话我已经能笑着说,我变得麻木不已,心里头的黑洞把情绪都给吸乾了,「虽然我还是没能把妈拉来见你,不过她已经接受你的死亡了。」
    「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牵掛吗?」说完后,我愣了愣,笑容也凝结在嘴角。
    这句话像是说给自己的,而非说给字姷姊听的。
    我望着照片里字姷姊的阳光笑脸,塔位铝门上映着的我的样子,显得格外刺眼。双眼无神,面色灰暗,魂被抽乾了一样,我流浪成孤魂野鬼。
    我满是牵掛,三魂七魄都困在过去未解的结,结结相串,绕在我的周围,画地为牢,成为自囿的修罗场,我离不开。
    脸颊淌过一抹温热,我才从愣住的思绪里跳脱出来,他温暖的大手罩住我的脸庞,替我抹去了夺眶而出的泪水,他还是那么生疏,不像是认识我的样子,只是身体趋于本能而这样做。
    什么时候他才会想起我呢?什么时候他的梦境和我的现实才会重叠?
    我关上塔位前的铝门,别下他的手,我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点沙哑,「我们出去吧。」
    他点点头,被我牵着出去塔外,天色并不大好,染上了一层脏脏的灰。
    他将手轻轻地放开了,我也把无所适从的手放入外套口袋。
    今日登山的游客比六年前的样子少了大半,登山赏景的间情雅致都被这一片灰黑的天空给掩盖了,我们走到山腰上的商店街,有许多店家已经关门大吉,贩卖海蓝色冰沙的店舖也是其中之一,整条商店街人去楼空。
    山顶基本上游客又更少了,尤其天候状况不佳,山顶也起了薄雾,更多人选择的是赶快下山,而不是待在原地等夕阳出现。
    终仁主动坐在那块杳无人烟的角落,望向还站着的我,眼神像是在说怎么还不坐下?
    我本想着要不要也跟着其他游客离开的念头便打消了,我坐在他身旁,静静地望着灰濛濛的前方,远方的山不大明显,只露出淡淡的翠绿,大部分都被山嵐繚绕。
    雾像是山中栖息的山怪,一隻一隻白色的手朝我们缓慢地攀过来,撩过终仁的衣领,掠过他微微潮湿的发,顷刻间,雾就吞噬了我们。
    等到我意识到浓雾吞没我们时,我已经太晚了。
    前后左右都是让人看不清的白色一片,我唤醒了很久之前在老家遭遇的那场浓雾,想起了那间晦暗的古寺,此刻简直和那时候如出一辙,我感到心一惊,向旁边碰去,却只摸到一阵空。
    「终仁?」我手又向旁探了探,却只碰到一场空虚。
    终仁呢?
    他又要离我而去了?
    我站起身来,左顾右盼,迷失的方向感根本找不回来,我不敢轻举妄动,恐惧下一秒就会失足跌入山谷,只能大声喊着,「终仁你人呢?」
    又和该死的当时一样,没有人肯回应我,回音在浓雾间回盪,不断反问着我:「人呢?人呢?人呢?」
    只见和当时一样,雾中出现了神奇的一抹红色,不过并非夕阳馀暉,它急速地朝我衝过来,那是一双血红的眼睛,身子矮矮小小的,长满黑色的长毛,手上长满能撕碎人的利爪,像极了小时候爸爸和我说过的山精模样。
    但在下秒,它全身长出綺丽的蓝色莲花,花朵亮着萤光的蓝色,眩目到不像是真的一样,山精的血肉喷溅了一地,花瓣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地上,绽放了一场血腥的凄美。
    「字游。」阿婆竟从雾中走出,一双深蓝色的眼眸正盯着我,银白色的发依旧在祂脑后盘成花状发髻,祂拄着拐杖,上头正缠绕着的正是蓝色莲花。
    我毛骨悚然,大声问祂:「祢是谁?」
    山中的回音也不停地问着我:「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
    如魔音传脑一般,来回重复着这个问题,我居然感到迷惘。
    「祢是谁?是神还是魔?」我大声地问祂,藉此掩盖心中出现的徬徨。
    「我是祖先神。」祂双眼看起来毫无波澜,平静地陈述一件事实。
    我退后了一步,提起戒备,「祢就是梦山菩萨?」
    祂见我这副模样,只是低低地垂下脸,「我是不被信仰的祖先神,而不是梦山菩萨。」
    「祢是说……一直以来我们家族传承的信仰,都是错误的神?」我愕然。
    「祂不是神,只是非神非鬼的灵体罢了。」祂眼里尽是疲惫,「祂让家族荣耀一时,大家只信会带来好运的灵体,我就被取代遗忘了,然而家族的福报都是命定好的,从镇上的望族瞬间没落。」
    我的惊愕转为愤怒,「为什么祢现在才肯出来说!如果祢早一点说,这一切至于变成如此模样吗?」
    剎那,祂身后的白雾竟亮起了一点一点的红光,是一双一双的血红大眼,祖先神似是早料到一般笑了笑,递给我一个红色的护身符,在触摸到的那一瞬间,我竟不自禁乾呕。
    我试图用右手去挡住嘴,却忍不住强烈的噁心,我吐出了六片枯萎的红色花瓣,我不记得自己吃过这些东西,立马问:「这是什么?」
    「梦山的蛊,是那死去的六个人灵体。」祂平静地说,摊开手里还有一片鲜艳完好的花瓣,外头是鲜艳的红,内部闪着珍珠白的淡光,「这是山梦花,又称瑞香。」祂说完,就将花瓣交予我左手心。
    我望着双手截然不同顏色的花瓣,诧异地望向祖先神,「他们还救的回来吗?」
    只见祂残酷地摇头了,「还完好的那花瓣是褚终仁的灵体,你只能把握住他了。」
    「看清楚你自己的心,你才会知道你该去什么地方。」祂静静地闭上双眼,一时间让我感觉好像回到安稳的童年,环绕在森林的低语,听着山林的沙响。
    而如今,阿婆身后那些双眼血红的山怪,未曾停止过祂们呜咽的低鸣。
    爸爸说过,祂们是死去的树木,若不是自然病死或寿命到达终点的树木,就会变成山精,活到应活的岁月消逝,这样的日子间的无趣,祂们就会製造出幻境,让人们困在其中,同祂们一起享乐,过几天就会将人放走。
    但现在,这些山精又是为什么出现?因什么愤怒?甚至对我们带有恨意?
    只见山精一隻一隻地扑向阿婆,马上就散在地上,变成一团扎着蓝色莲花的秽物,血肉喷溅了满地,可我分不清是阿婆的还是山精的血肉,山精的数量实在太多,快淹没了阿婆,淹没祂寧静的面孔,而我只能无能为力地在一旁看着。
    直至雾散,祂们模糊的血肉也都散去,再也看不见任何一朵蓝莲花的盛开,手上腐烂的瑞香花瓣也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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