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刻,白川打了一通电话过来,想约沉芯吃饭。
    自从上次那通电话后,两人开始有了交集。偶尔像这样白川值大夜班完,遇到隔天放假,便会约出来吃饭。
    店内格局不算大,人满为患。沉芯绕了几个人才找到比较隐密的座位。白川早上刚执勤完,穿着一身警察制服,十分惹人注意,屋子里总有视线有意无意地瞄过来。
    白川没在意,沉芯也没在意。她趁着服务员拿菜单的时候,转头看看等待外带的客人,有几个出来买饭的警察,还会主动过来跟白川打招呼。
    沉芯说:「这里好像有很多警察来买饭。」
    白川点点头:「这家店便宜又大碗,离警局近,中午有不少同事会来吃饭。」
    沉芯有些意外:「你也常来?」
    白川点头:「嗯。」
    沉芯想像了一下一群警察挤在小店里吃饭。
    白川随手解开领口的一颗釦子,活动了一下脖颈:「很奇怪吗?」
    「嗯?」
    白川抬眼看了沉芯一眼,似笑非笑:「一群警察一起吃饭。」
    沉芯忍不住「啊」了声。
    被他看出来了。
    她抿着嘴,定定地看着白川,白川被她盯得有些发毛。刚要开口,沉芯便说道:「我只记得你也是二高的学生,可是你好像还没跟我说过你是第几届的。」
    「四十三届。」
    沉芯一脸讶异:「这么小?」
    白川挑眉:「怎么?嫌弃我长得老?」
    沉芯微微低下头,低声说道:「没有,就是没想到你还不到三十五。」
    店员把麵端上来,麵香四溢,扑鼻而来。
    沉芯立刻掰开竹筷,想嚐嚐这麵是不是真如白川所言,这么好吃。沉芯吃了几口,发现不对。
    她立刻问:「这家店的麻酱麵有加醋的?」
    白川咬着麵,含糊道:「你觉得不好吃?」
    是不会,可沉芯没有说。
    相反的,她觉得很好吃。只是记忆中这附近有加醋的麵,只有二高对面小巷弄里头的那间。
    她忽然想到,司徒宇不喜欢麵里头加醋。
    思及此,她淡淡一笑。
    在白川稀哩呼嚕就吃到见底的时候,沉芯的碗里还剩下大半碗。
    一通电话响起,白川让沉芯慢慢吃,他到店外接电话,沉芯只听到开头是英语打的招呼。
    放下电话,白川回到座位,对沉芯说:「今天没办法送你回去了,队上说临时有任务。」
    「没关係。」沉芯说着:「替我向舅舅问好。」
    白川笑着说:「好,长官会很高兴的。」
    午候,女子坐在阳光里,带着少女一字一句的轻声念本子上的内容;男子在她们身旁,低头弹吉他。
    清风吹过屋顶,琴声和乌黑的头发一同飞扬。
    沉芯念完两本书后,让莫冬回房里画图。她扭头看一旁的司徒宇,他也弹完一串和弦,目光望了过来,轻勾嘴角,头又低下,哼起一段旋律。
    「被这风吹散的人
    说他爱得不深
    被这雨淋湿的人
    说他不会冷
    无边夜色
    到底还要蒙住多少人
    它写进眼里
    他不敢承认......」
    巷子里传来喇叭声,卖臭豆腐的老爷爷骑着三轮车经过他们底下。他的速度开得很慢,过了好几分鐘才渐渐听不清声音。
    沉芯说:「事情就像你说的,我打电话给白川,请他帮忙,果然是小臻她同学搞得鬼。」
    司徒宇弹琴的手一顿,问道:「徐婉仪?」
    沉芯一愣:「你还记得?」
    司徒宇又垂下头,淡淡道:「都记得。」
    沉芯怔住了。
    她怎么会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
    明明是在说,你的事,我都记得。
    沉默半晌,司徒宇又开口:「白川现在应该当上组长了?」
    沉芯点头:「嗯,他现在在舅舅底下做事。」
    说到这,沉芯忽然低下头。头低下去,一股念想就冒出心头,她想问,也真的问出口了:「我好像从来没听你提起自己的事。」
    司徒宇知道,她指的是关于消失的那五年。
    「没什么特别的。」司徒宇说:「我到处去旅行。之后也是因缘际会才回到这里,房东人很好,租金便宜、屋子住的也舒适。」
    沉芯默默听着。
    「你呢,好好待在美国怎么会回来?」
    沉芯说:「机构里缺短期的替补老师,刚好在美国的合约快到期了,加上想家,就告诉唐娜他们要回来的消息。小南觉得机构跟我之前的工作雷同,可以当作回国的转换期。」说到一半,沉芯忽而想到:「啊对了,南叔要结婚了,就在年底的时候。」
    「南叔?」司徒宇扬眉:「南宫耀的爸爸?」
    「嗯。」
    她双手撑在楼沿,俯瞰楼下,轻声一换:「司徒宇。」
    「嗯?」男子右手没停,继续拨弄琴弦。
    沉芯轻荡双脚,望见底下不断交叉、又在某一处被建筑隔开的巷弄。胸口渐渐涌上一阵不安分的衝动。
    「你,可以来参加吗?」
    「参加什么?」
    「婚礼。」
    司徒宇整个午后,表情第一次有些变化,他好像没听清楚沉芯的话。沉芯对他又说了一遍,司徒宇低下头,拒绝道:「谢谢,不用了。」
    沉芯说:「是因为你的未婚妻吗?」
    这种激将法很幼稚,但是对司徒宇来说额外有效。
    司徒宇怔住,皱了皱眉,说:「跟那无关。」
    沉芯说:「还是你记着仇呢。」
    司徒宇抬眼,看见沉芯在阳光里看着他。
    「小南当年打了你.......确实有些过分。我替他向你道歉。」
    司徒宇低下头,低声说:「我不是在顾忌这个。」
    他似乎不想再多说什么,站起身拉开窗户,走进屋里。沉芯见他想逃避问题,立刻跟了上去,用手挡着司徒宇打算关窗的手。执意问:「你到底在拒绝什么?」
    落地窗,在两人之间形成一股厚重的墙。
    到底是什么,让你不想往前走,也不能往前走。
    沉芯盯着玻璃窗上,倒映出的身后景色。她看了一会,淡淡地道:「我们好像就只能这样。」
    她说完这话,明显感到对方的肩膀一颤,沉芯的头有些沉,但是她思路依旧清晰。
    司徒宇站了几秒,往客厅里头走。
    沉芯跟着他,来到客厅的那片没有阳光的阴影下。
    当沉芯来到他背后,他才轻轻说:「我以前觉得,总算在这片天空之下有了归属。」
    「我想让世界静止.......以前我总希望时间能慢一点,慢一点,就好了。」
    「为什么?」
    琴声不再、歌声隐去。阳光洒落在他乾净的侧脸,司徒宇说:「为了坚守自己的信仰。」
    闻言,沉芯突然被一种莫名的悲伤垄罩,司徒宇以同样的眼神望她。
    「从来没有一个人或事情能阻挡我,没有一个例外。」话中断一秒,司徒宇回过头,一阵风穿透窗的缝隙,拂过他淡漠的面容:「沉芯,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你适合跟南宫耀在一起。」司徒宇的眼神很黑,很坚定:「比起我,他更适合你。」
    比起我。
    当年少年为了少女坚守的所有。他如此善良,冀望,勇敢。带着这些情绪迎向未来,可未来......终究敌不过现实的残忍。
    最终他只说:「你会往前走的。」
    「你呢?」她瞪着他,想质问出答案。
    「我在哪里都一样。」他笑了笑,沉芯没有漏看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寂寞。
    「你会......再次离开这里吗?」
    「你说离开这里?」他回头。
    「嗯。」
    司徒宇摇摇头:「我没办法。」
    「为什么?」
    沉芯已经数不清,这是今天第几次问一样的问题。为什么?可司徒宇仍未给她确切地答案。
    「因为还有牵掛。」司徒宇说。沉芯来不及揣摩这句话里的意思,然后她才想到,莫冬还没长大,他不能离开。
    沉芯想起他的父母,他的过往,他的妹妹。想起同龄人对他的嘲笑和羞辱。
    她始终觉得司徒宇和她隔着一道墙,隐隐约约,却又无比厚重。
    彷彿在这样诺大的世界里,他们既相似又矛盾。偶尔他和她站在同一条线上,与整个世界对立着;偶尔他会推开她,希望她能待在线的另一边。
    他会在她需要的时间出现,却又在事成之后默默退场。沉芯始终不能明白,为何他们不能回到从前?
    为什么他希望她遗忘他。
    沉芯听言,沉默。
    半晌后,沉芯的目光移到角落的吉他上,不知怎么的,想起了他刚才唱歌的嗓音。
    『可是啊,
    总有那风吹不散的认真;
    总有大雨也不能抹去的泪痕;
    有一天太阳会升起在某个清晨。
    一道彩虹;
    两个人。
    借一方乐土让他容身,
    借他平凡一生......』
    能并肩同坐的日子,会有多长,没有人知道。沉芯心里明白他们总有一天要分开。
    沉芯仰起头吹风,天空是淡淡的蓝。
    ......
    这天是毕业典礼。
    一样的晴空万里的日子。
    连日暴雨忽然在清晨结束。以往垂放的红窗帘拉了开来,外头的阳光照进来,天空像是被重新洗刷过的明亮晃眼,让梁小臻的眼睛微瞇。
    看得久了,不禁忽然想起了沉芯,想起他的姊姊。
    她会来看她吗?
    离堂后方坐着好几排家长,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
    终于在十一点时,她在人群中就看见了沉芯,她和南宫耀、唐娜坐在一起。人群中的沉芯穿着全身洁白的长裙,长发难得低低的扎成一束马尾,显得更加明亮动人,在一群家长之中格外突出。虽然梁小臻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知道,沉芯一定是关注着她的。
    她现在就站在姊姊曾经站着的地方,当年的沉芯被选为领唱,她也就报名领唱。
    然而就在这一刻,远方的沉芯似有所感的,抬起了手朝她挥了挥。
    梁小臻的眼眶没由来的一酸。
    当音乐声响起来,全体在校生为即将毕业的学长姊唱着毕业歌。
    『看昨天的我们走远了
    在命运广场中央等待
    那模糊的肩膀
    越奔跑,越渺小
    曾经并肩往前的伙伴
    在举杯祝福后都走散
    只是那个夜晚
    我深深的都留藏在心坎』
    歌曲到了一半,讲台底下隐隐约约传来啜泣声。一开始只是零星几个,后来变成一群人,然后是几个班,最后整个礼堂都是哭声。
    他们齐声合唱,喊出心中那股衝劲。
    『长大以后,我只能奔跑
    我多害怕黑暗中跌倒
    明天你好,含着泪微笑
    越美好,越害怕得到
    每一次哭,又笑着奔跑
    一边失去,一边在寻找
    明天你好,声音多渺小
    却提醒我,勇敢是什么。』
    这三年来的生活,是悲伤是喜悦、是活跃是安静、是冠军或者吊车尾,那都不重要。对于这些学生来说,高中是一段旅程的结束,也是下一个故事的开篇。
    他们互别针胸花、握手致意,跟那些熟悉的或陌生的同学们互予彼此祝福。
    鹏程万里,来日可期。
    毕业生照着班级顺序进行校园巡礼,每一个走过的角落、场景,都有替他们祝福的掌声。
    梁小臻随着队伍走到大门口时,见沉芯和南宫耀在大门等着,一看到她,便迎了上来。
    梁小臻张了张口,要说什么,说不出,愣了几秒,再度张口,要说什么,还是说不出。
    沉芯亦是看着她许久,也沉默。
    「小姪女。」沉芯蹲下身抚摸妹妹的肚子,轻声说︰「你也很开心妈妈完成学业了吧。」
    旁边的南宫耀和唐娜一听,眼睹瞬间就湿润了,揉了揉红了的眼眶。
    一丝光线把天空照得异常明亮,时光的河流顺着阳光缓缓流下,无声无息。
    梁小臻看着眼前的身影,低哑地唤她︰「姊。」
    沉芯缓缓站起身,红着眼楮看她。
    凝望着。
    接着朝她伸手,微微一笑。
    毕业快乐,小臻。
    梁小臻一瞬间红了眼眶,用力抱住她,再度感受到怀抱里的人,这些年以来,带给她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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