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家的宴会每个月都会举办,而在几次之后,除了定期的宴会之外,南门在平时也会向依尔家买一些新鲜的猪肉作为日常料理用的食材。
    直到这时,两家的孩子已经非常熟稔了。
    「塞尔?」回过神来,依尔发现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了声音。
    他放下画笔回过头去,却正好对上了另一对眼眸。
    皮耶一点也没有偷窥被发现的窘迫,他只是笑意更深。
    「你可以跟我家人一样叫我皮耶的。」说着,皮耶的眼睛弯起了好看的弧度。
    「那可不行,你是南门少爷,也是我的老师,我怎么能直唤你的名字?」依尔皱起了眉头,这已经不是对方第一次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
    「不过,你不画画在做什么?」依尔朝皮耶靠了过去,看清木架上的半成品后不禁愣神。
    那是一幅圣女像。
    粗布麻衣穿在她身上却彷彿丝绸一般飘扬,与徐徐清风几乎要融为一体,画中人高举着手,那是一种与上天倾诉的象徵,高洁慈悲。
    「我是在画画没错啊,我在找灵感。」皮耶说道,目光依旧在依尔身上。
    「灵感?」依尔狐疑道。那分明是一幅浑然天成般的佳画,他想不出究竟还缺少了什么,居然要让皮耶停下笔来寻找灵感。
    「是啊。」皮耶停顿了一下,「圣女是谁都没有见过的存在,只靠口传描述,所以如果要画出来,需要一个繆斯。」
    「而你,依尔。」
    「你就是我心中最贴近圣女形象的人,是我的繆斯。」
    格窗透着光,屋里的阴影朦胧可见。
    只见其中一个较高的身影缓缓走近,然后俯下身。
    两道影子重合在了一起,轻柔却密不可分。
    良久后,两人的唇分了开来,依尔久久不能回神,耳际泛起了不自然的红晕。
    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则笑的像个偷腥的猫,狡黠而愜意。
    ※※※
    皮耶为依尔作的画有两幅,其一便是那圣女像,而其二,则是现在两人正在着手的。
    在这幅肖像里,运用了诸多外头南以学习到的绘画技巧,一边上色的同时用指腹推揉,让人物的轮廓与背景融合,使整体看上去柔美温顺。
    其实这幅画本是皮耶心血来潮开始的,但是在依尔开始仿画后,他便认真了起来,把自己最得意的技术都用上,希望能将一切都传授给他。
    所以便形成了这副景象。
    皮耶画着依尔的肖像,而依尔透过皮耶的画来仿绘自己的肖像。
    「这里,用手轻轻推一下。」皮耶指了指画中人的下頷。
    依尔愣了一会儿后才伸出手。
    推着顏料的同时,依尔不禁有些苦涩。
    不论是圣像还是这幅肖像,皮耶都有意无意的女化了画中人。
    他们俩人的关係是个秘密,不能被发现画中人是男儿身。
    虽然这是一开始就知道了事情,但是随着每一次和皮耶的相处,除了一开始的幸福,依尔也渐渐体会到了痛苦。
    这让他的身体里像是住了两个灵魂似的,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改变悄然无声的发生着,但是连他也无法确切说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轮廓都可以了,来画五官吧。」皮耶说道。
    但是依尔却不想动作,他不希望看见自己的脸被以女人的姿态呈现出来。
    「今天有点累了,下次再画吧?」他靠到了另一人的背上,贪恋的吸取那人身上的温度。
    「行。」皮耶应声,他转过身将人搂进怀中。
    「老爷是不是又把那个巫师找来了?」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了下人的交谈声。
    「自从身体开始衰弱后,老爷是不是过度沉迷在巫术了?感觉那女人不怀好意。」
    下人们似乎是以为画室里没有人,在整理门口的花卉时毫不掩饰的交谈着。
    「老爷好像想跟巫师作交易,来保少爷永世安康。」其中一人说道。
    「这……有点不妥吧?谁知道那巫师会提什么要求,而且我还是觉得那巫师不能信。」
    「是啊,希望不要出什么事,与其信巫术,还是希望老爷好好养病啊。」
    下人们的交谈告此便到一段落,透过门缝传进来的只剩下剪刀的喀擦声。
    皮耶和依尔默契的没有出声,直到外头的人离开后,依尔才从皮耶的腿上下来。
    他望向因为坐着而比他稍矮的恋人,只见对方眼里是雾濛濛的阴霾,担忧而无能为力。
    「塞尔……」他唤道,把对方的头揽往胸口,希望能给予那怕只有一点点的支撑。
    ※※※
    「塞尔……我、我该怎办……」
    那天,是个晴朗的早晨,但是一直以来都生意兴隆的肉摊却是无预警的休息,只因为老闆已经不在了。
    「依尔,我在。」皮耶紧紧抱住了眼前苍白如死灰的人,「不怕,我在这里,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不要离开我,拜託,请继续拥抱我吧……
    依尔如此在心里祈求着。
    ※※※
    「你不用再来了。」南门老爷如此说道。
    铁门重重关上,隔绝了依尔,隔绝了两个连遥遥相望都成了奢侈的恋人。
    在那之后,依尔再也没见过皮耶。
    他浑浑噩噩的在角落里坐着,把脸埋在了膝盖里。
    他脑中依旧清晰的放映着,巫师当眾说破他和皮耶的关係时,世界在眼前碎裂的无助。
    他就像失去母亲的雏鸟,无法飞翔,只能待在原地,藏起自己,苟活一天是一天。
    ※※※
    这天,南门老爷离世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
    同时,这也是依尔第二次与死亡二字如此的接近。
    第一次,他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第二次,他失去了曾经的恩人。
    依尔的父亲离世时,他悲慟交加,心底宛如被掏空一般茫然无措。
    然而这回,除了震惊以外,蛆虫似的啃食正在腐蚀他的四肢百骸,他感受到了连他自己都觉得悚然的喜悦。
    塞尔……是不是能够来找他了?
    蜷缩在角落里的人缓缓抬起了头,昔日那个清秀灵动的少年如今瘦骨嶙峋,脸颊的凹陷使得双眼格外突出。
    依尔的发丝细柔如丝绸,以前在皮耶的照料之下,那披在脖颈上的褐发总是璀璨耀眼,可是眼下却已然是枯躁的一头蓬乱,根本看不出曾经的美丽。
    依尔泛着血丝的眼睛转了转,然后他疯了似的笑了起来,尤自回盪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孤独凄凉。
    ※※※
    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依尔日日夜夜望着门扉,然而他却没有等来那个人。
    打破他寧静世界的,只有南门新任老爷即将娶亲的消息。
    那晚,依尔直愣愣的看着刻有屋落南门家纹的马车从他家门前驶过,在一个拐角后就这么停在了后院的围墙外。
    马车上随风飘扬的布帘就像在嘲笑他落空的希望。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再一次崩塌。
    ※※※
    本以为南门娶亲只需要经歷这么一次,依尔甚至都已经快要说服自己放弃,但是一个月后,分秒不差的,那辆马车再次出现,停靠在了那个对于他而言过度惹眼的地方。
    他再也忍受不了。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惊扰了家禽,牠们慌乱的逃窜着却被围栏困在原地,只能徬徨的张望。
    依尔把屠宰用的刀藏在了袖子里,他胡乱翻身出后院,也不顾身上被擦破了皮,只是本能般的走着,彷彿目标坚定,实则行尸走肉。
    等他回过神来,他正站在灯红酒绿的红楼底下。
    里头声哗喧闹,他突然很想破坏那一切,让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坠入深渊。
    依尔的脚步拖沓,一步步都绵延无限,他彷彿置身云朵之上,又宛如在沟壑中举步。
    华美的灯笼在酒楼外围了一圈,看起来是那样广大无边,但依尔的内心却是意外的平静。
    入席后,他的周围尽是一些与他身分相仿的平民,而那些高官华贵则围绕在了舞台周围。
    他看着,舞台上的女子优雅舞袖,一次又一次的翩然踏步,在情感堆叠的至高处替表演画下一道彭湃的落幕,回盪着久久不能停歇。
    然而只有依尔注意到了,在擂鼓的掌声之中,女人被掌柜的拉到了后门,没多久后,一个身着长袍的男人也在下人的引领下走向同样的地方。
    依尔毫不犹豫的跟了上去。
    之后,他在陈旧旅馆的后巷等了许久,确切的时间他没有详细计算,只知道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平静,脑中将一直以来父亲支解那些猪仔的画面回想了无数次。
    他确信自己不会失手。
    然后,他看见那个女人,衣衫襤褸脚步蹣跚的一路跌撞而出。
    「你需要帮忙吗?」在递出手帕的同时,他如是对女人问道。
    ※※※
    血腥味瀰漫着,依尔却觉得如此愜意,他拖着尸体回到了后院,马车依旧在那里。
    他不知道塞尔在等谁,那个有幸走上马车的新娘究竟是谁?
    但他决定替曾经的恋人作个媒。
    他把酒楼红牌的尸首扔上了马车。
    只见驾马的车夫身体一颤,对于突如其来的动静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但是秉持着长年的训练,他没有回头,只是在确认动静停止后缓缓驱起了马车,沿着来时的路离开。
    依尔望向无月的夜晚里格外寂寥的街道,直到马车消失在尽头他也没有收回视线。
    ※※※
    之后的每一个月,马车都会如时出现,就像约定好了似的,依尔会在那个被黑幕笼罩的深夜里找寻他认为合适的女子,把她们送上马车,成全一次又一次他望而不及的婚礼。
    回到房间里,他打开衣柜拿出里头唯一的一件华服。
    只有当这时,他才会把镜子搬出来。
    看着身穿嫁衣的自己,想起方才马车蹄蹄的画面,就彷彿出嫁的便是他自己。
    他就是塞尔的新娘。
    是皮耶.塞尔明媒正娶的恋人。
    笑着笑着,他哭了。
    崩溃的像是失去了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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