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回头,却又不敢回头。而愈是不敢,那想的愈是热烈。
    花朝见他这模样,却在身后毫不知情地继续搓火道:“书呆子,你干什么一直背对着我?你不是说给我煮姜茶吗?茶呢?”
    杜誉只好转过身:“茶、茶在这里。”嗓音已有些沙哑,喉结轻轻翻滚。
    仍与她隔着丈余的距离,想将茶放在桌上,转身就走。目光一直盯着自己脚背,不敢抬头看她,生怕一个不小心,眼睛又飘到那上面去。
    “你怎么了?”花朝却并不就将姜茶接过去,见他举止奇怪,反而凑过来。看他低着头,索性弯下腰,凑到他眼皮子底下,歪着头正对他:“书呆子,你是不是不舒服了?”
    姑娘你……
    她那么躬着身子,一片白玉般华光在他眼前猝不及防地炸开,混着一股温甜馥郁的香气,令他心神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她自己还一无所知。
    杜誉此时是有心想避都避不开。更何况从心底里,他大概根本就不想避。
    “姑、姑娘……我、我没事……姑娘快喝茶吧,冷了就暖不了身子了。”他语无伦次地说出这句话,额头已生出一层细汗。想闭眼,怕她看出端倪。不闭眼,又想看而不敢看她。好容易理智占了上风,她又偏偏凑了过来。
    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可是管什么用,夫子的书中亦未写该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形。
    短短几个眨眼,杜誉像是经历了一场酣斗。花朝却无知无觉,狐疑地看了一眼:“书呆子,我是洪水猛兽吗?你这么怕我……我又不能吃了你。”
    我不是怕你,更不是怕你吃了我,我是怕我自己……
    杜誉红着脸不吭声,待她喝完,端过茶碗,飞快地退去厨下收拾。走到门边,恰好一阵风来,他浑身打了个冷战。
    可想而知刚才是有多热了。
    当天晚上,杜誉在地板上翻来滚去,心中默念了几十遍圣贤词篇。她还以为他冷,硬要将唯一那床被子让给她,他坚辞不受,两人拉拉扯扯数个来回,她终于倦了,抱着被子呼呼睡去。
    杜誉却将到破晓方才眯着了一会。每回一要闭眼,眼前就浮现那一片迤逦景象。只是那惊鸿般的一眼,便在他心中生出了旖旎的根,将他整颗心狠狠缠绕住,令他无法挣脱。
    次日上午,杜誉便赶到几里外的市集上,为她买了一身女装。
    杜誉听花朝向他借衣裳,伸手向她身后的衣柜淡淡一指:“在那里,自己去找。”
    衣柜乃私人之物,花朝并不想亲自去翻。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当日那小书生可是巴巴将衣裳捧到自己跟前的,如今啊——花朝觑了觑杜誉那张冷脸——还指望能使唤得动他?
    无奈只好走到那衣柜跟前,一打开,瞥见柜中物什,不期然一怔。
    柜中整整齐齐摆着两摞衣裳,一摞是杜誉自己的,除却官袍,只有寥寥数件便服。另一摞比他自己衣裳码的还高,却是女装,春夏秋冬各色式样都有。
    杜誉怎会私下里备着女装?莫非杜大人私下里常带女子回来?还是他……有些什么别样的爱好?
    这这这……以前没看出来啊!
    今日让她撞见,怕不会有杀生之祸吧!
    “大、大人,我该拿哪一件?”花朝小心翼翼地问。
    杜誉随口道:“喜欢哪件就拿哪件。”
    花朝总觉得那摞女装藏着杜誉不可言说的秘密,想了想,谨慎起见,还是自男装中抽出一件。
    杜誉却皱眉,叫住她:“你怎么拿着我的衣服?”
    “不是你答应借我一件的么?”
    杜誉仿佛有些失落:“那么些女装……没一件你喜欢的?”
    “诶?”
    花朝一瞬的愣怔之后,终于鼓起勇气问出那个问题:“大人独居在此,怎会私下备着许多女装?”
    杜誉目光深深锁着她,良久:“那些衣裙都是为我娘子准备的……”
    花朝一愕,心头不受控制地涌上一阵酸涩,好半天,“哦”了一声,却又忍不住问:“尊夫人不是已经……”
    “她喜欢时新衣裙,她在时我太穷,没钱给她买。几次经过绣庄,她都忍不住往那些衣裙上瞟。她走后我才高中,有了俸银之后,我每月都会为她备一件新衣,怕她回来,那些旧衣都过时了,她不喜欢。”杜誉徐徐道,眸光定定锁在她身上,一刻不离。
    他的声音清澈而柔和,有昨日堂上不一样的温润。
    人都不在了,还这般借物寄情,杜誉想是爱极了那位李家三小姐吧。
    花朝只觉一颗心似遭了挤压,莫名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胀。
    半晌,她捧着杜誉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衣,闷闷道:“大人那我去更衣了。”说着便似要逃离般的欲转身离开。
    杜誉却拦住她,躬身自衣柜中抽出一件浅蓝衣裙,不由分说换了他那件旧衣:“这是玉蝶庄这个月的新衣,你试试?”
    “不、不用,这是大人为尊夫人准备的……不、不好吧……”
    “试试。”杜誉将自她手上夺下的旧衣往衣柜中一丢,关上柜门。
    花朝无奈,只好战战兢兢捧着那件旧衣进了隔间,心中忍不住祷告“李奶奶你天上有灵可千万别怪我,要怪只怪你家夫君没个忌讳!”
    然而那件衣裙一上身,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书呆子从未骗过你。”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骗呢~~
    还有没错,杜大人私下里是个女装大佬哇哈哈哈哈哈(?w?)
    ***无聊加个内心小剧场:
    花朝经过玉蝶庄看见那些挂出来的成衣,心中忍不住想:“这些个人可真没有品位,宫中好好的时新款式一传出来就七改八改变成了这么不伦不类的四不像,啧啧,当真是暴殄天物!”
    杜誉见她眼神往那些衣裳上瞟:“我娘子想买衣服了!我要考功名!赚大钱!”
    ***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看这两只小可爱时期,每次上回忆都担心会被说拖沓~~~还是我应该多写两只老可爱时期呢~~
    ***最后大胆开了几个预收,《谁说才貌不可双全》《你是我的启明星》《姐我不是那样的人》,厚颜请大家支持一下,爱你们~~
    第三十一章
    花朝从内隔间更完衣回来, 发现杜誉仍是那身湿衣,已端坐案前,执着卷宗看了起来。不由蹙起眉头, 问:“大人怎么还不更衣?这湿衣服穿在身上,会着凉的。”
    杜誉抬抬他那只受伤的胳膊,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痛,动不了。”
    这不……动的好好的么?
    花朝看着他, 他也正看过来,那一双明亮眼睛在烛光下更加澄澈, 眼底映着几个光点,好像泛着水光。莫名有种无辜与委屈的感觉。
    明知他做作, 还是叹了口气,走到他跟前:“劳驾大人将那动不了的胳膊抬一抬,民妇替你换。”
    杜誉却没有动, 连眸光也愣愣的, 粘在她身上, 好半天, 才轻轻道:“瞧着挺合身的。”
    花朝微微一愕,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这身衣服, 脸上微红了红, 没有答话。站到他身侧,拍了拍他肩膀,又示意了一遍他抬胳膊。杜誉这才乖乖照做,神色如常, 甚至隐约带着一丝笑意,并不见多么吃痛。
    花朝自他腋下穿过,低头去解他腰带。她软软的头发披散开来,擦在他衣襟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股独属于她的气息冲入鼻中,杜誉忽觉前所未有的放松,手不自觉抚上了那片如瀑青丝。
    花朝觉察到,身子微微一僵,下意识闭上眼,好一会,下定决心似的,问:“我可不可以厚颜以为,大人口中的娘子……便是我?”
    杜誉轻抚着她秀发,低头凝视着她,温柔反问:“不然你以为呢?”
    果然。
    自那衣裙上身之后,花朝心中便有了数。衣裙的尺寸于她恰好合身。反而那李家娘子,比她高阔不少,大概穿不进去。
    她心头盘桓着万千思绪。原本那股酸胀的感觉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没有着落的茫然感。不知过了多久,她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杜誉,你我并未成亲。我不是你娘子。”
    杜誉凝住她,目光灼灼:“我问你,那晚细柳河畔你是否曾叫我对你负责?”
    花朝忆起旧事,神思缈远,有一会,方有些落寞地点点头。
    杜誉问:“我是否亦答应了要负责?”
    花朝再点头。
    杜誉顿了一顿,似逡巡片刻,终缓缓再问:“那晚山洞之中,你我是否已……”
    花朝不待他说完,像被烫着了似的从他身边一弹开来:“你别说了!”两颊染上一片淡淡的绯红。
    “好,我不说,你只需回答我有,还是没有?”
    花朝垂目望着跟前的地板,再一次点了点头。
    “便是这样,我们还不算夫妻?”杜誉不依不饶,咄咄逼问。
    花朝沉默片刻,终于叹口气,道:“你亦说只是‘算’而已,算便是勉强,便不是——我们终究没有拜过堂行过大礼!”
    杜誉却道:“你怎知没有拜过?”
    我是当事人,我拜没拜过堂自己还不知道吗?
    但终究不想令气氛太过难堪,只是道:“你可还记得,那时说你丁忧在身,不能拜堂?”她委婉提起旧事,欲令他做到心中有数便可。
    然而杜誉却是轻轻一笑,倾身过来:“娘子想是有些糊涂了,三年丁忧已满。我去岁已挑了个良辰吉日,和娘子行过大礼了。”
    花朝一愣,旋即反而气笑了:“我去岁在江洲,你和鬼拜的天地吗?”
    “是。”杜誉却缓缓点了个头。花朝一怔,却听他十分认真地说:“我听宫中人说康平公主薨于和亲途中,我的确是与鬼拜的天地。”
    “杜誉你……”
    “无论你怎么想,在我心中,我已将你当成我的妻。我既答应了要对你负责,就一定会对你负责。”杜誉半个身子俯过来,离她只有寸许的距离,定定望着她,眼底漾起温柔的波光,“娘子,陌上花已谢,该回家了——”
    陌上花已谢,该回家了。可是哪才是她的家?是那寂寂寥寥的深宫?还是那已被抄家封院的高平王府,抑或……是杜誉那间风大漏风、雨大漏雨的茅草屋?
    若是必须在这三者择一的话,她定会选最后一项。但是她不能。
    她当年就知道,杜誉凭着一手锦绣文章,有朝一日一定会出人头地、前程似锦。而她,明面上已然是个死了的人。连光明正大与人自报姓名都不能,更遑论与他并肩站在一起。
    此刻他离得那样近,暖融融的鼻息就喷在她脸上,还带着些雨水和鲜血的味道。衣带子方才已被她扯开,前襟敞着,漏出里面已被雨水打湿有些透明的中单,隐约可见他宽阔的胸膛,虽然瘦,看着却一点也不弱。
    花朝觉得微微有些颤栗,这样近的距离,让她不期然想起另一个雨天,他们躲在山洞里,彼此身上潮湿而燥热。
    她就是在那样的时候忍不住向杜誉靠近的。
    当时以为此生再也不会相见,却没料到,兜兜转转这许久,她又撞在了他手里。
    现下,望着那与记忆中分毫不差的眉眼,花朝很想就那么伸手抚上去,但是过了四年,她早已不再是当时那个天真冲动的少女。同样的错误,她不能犯两次。
    她凝望着杜誉,尽力压制住心中的情绪,用一种尽量理智的口吻道:“当年你我不过是一时贪欢,做不得数的。”
    杜誉被她这话一刺,瞳孔骤然一缩,死死盯着她,眼底翻起一阵暗潮,晦暗莫辩,半晌,方一字一顿道:“你是一时贪欢,我不是。”话落,忽然左手一翻,一把扣住她后脑勺,将她整个人拉到身前,让她紧紧贴着自己。花朝顷刻感觉到他那湿漉漉的衣服连带着他身上的温热,正穿透身上的这层薄薄的布,向她侵蚀过来。
    觉出些许不适,伸手推了推他。他却将她扣得死死的,纹丝不动。花朝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丝陌生的东西,下意识有些躲闪,然还未来得及反应,他整个人已压了过来,唇覆上了她的唇。
    浑厚的男性气息刹那铺天盖地笼罩下来,花朝脑中一懵,好一会,才想起挣扎。然她抬臂在他胸前推了推,非但未推动,却被他搂地更紧。
    他心中像压抑着一团火,欲借助这个吻释放出来;又似久旱逢甘霖,好容易拥住了渴望已久的东西。而那样不容推拒的粗暴动作,落到最后竟然化成了极小心极珍重的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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