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楚诚在锦绣路上转了二十分多分钟,四个轮子的车比两条腿的路人还慢。他把目光溜进路边大大小小的社区和巷子,想要寻找一个能容他把车停进去的地方。他焦躁地看了一眼手表,后悔在出门的时候纠结再三却终究没有选择打车。二十多分钟对他来说已经算是很难得的一整块时间了,而今天却被浪费在路上。更重要的是,第二次见面就迟到,这远比浪费时间要严重得多。
    他绕了好几圈,最后还是把车停在前程路上的一个小巷子里,然后徒步往浦东图书馆走。还没看到图书馆的大门,韦楚诚就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似乎担心这个电话迟打一秒钟,约会对象就多一秒钟离开的风险。他脚下大步流星,举着电话焦急地等待对方接通。他一面在心里嘲笑起自己,都快四十岁的人了,何至于见个网友还像年轻时那样沉不住气?
    “喂。”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来,对方把声音压低到只剩气息可以辨认的程度。
    “我到了,可以来接我一下吗?”
    五分钟后,一个男孩子边穿外套边从图书馆长长的阶梯上走下来,随身带的书和外套的袖子打架,在两只手上颠来倒去。他还没走近,就远远地看到了等在大门口的韦楚诚,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喜,笑得阳光灿烂。言江宁,这是他的名字。现在的人对谁都不信任,朋友圈仅三天可见,个人照三秒销毁,就算是介绍名字也要拆成姓和名、中文和英文然后一样一样地交换。韦楚诚早就习惯了这个圈子里的攻防和试探,所以当他和言江宁第一次见面还没聊上几句对方就自报了家门的时候,他觉得既意外又新奇,他顿时产生一种感觉,这个男孩子的内心和他的外表一样明媚而干净。韦楚诚逆着冬日清晨耀眼的朝阳看过去,江宁笑容和煦地走近了,那张脸果然让人无法将目光轻易移开。
    “不好意思,附近不大好停车,等很久了吧?”韦楚诚抱歉地解释说,然后拿出一盒包装十分精美的巧克力。他知道江宁爱吃甜的东西,于是特意将朋友送的一盒进口巧克力从公司来了过来。
    言江宁惊喜地睁大眼睛,一个大大的笑脸缓缓绽开,这礼物似乎称心如意。“谢谢!”他顽皮地眨了眨眼,不客气地把巧克力接过来,像是担心送礼的人会反悔。韦楚欣赏着的他手舞足蹈,不知道自己此刻笑得像个老父亲。他心想,果然还是个小鬼头啊。
    “不要一下吃太多了。”他的语气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娇惯。他清楚,自己对这个小鬼头其实是很着迷的。韦楚诚得承认,对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他的确没有什么抵抗力,确切地说,是对他们年轻的身体没有抵抗力。可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狂妄、自大,要么幼稚要么扮熟,这些又常常让他无法忍受。可是言江宁给他的感觉实在太不一样了,他终究很难说清楚,真正吸引他的是这个男孩阳光开朗的好性格,还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这副好皮囊。
    江宁把韦楚诚带进图书馆,来到自己的座位,可却发现位置上已经被放了一台笔记本和好几本书,前后左右其他座位上也是要么有人要么有物。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韦楚诚,似乎把找不到位置当成了自己的责任。韦楚诚安慰他似的笑了笑,这种时候他是不会觉得浪费时间的,把时间花在让自己赏心悦目的事情上是一笔划算的投资。他谢天谢地这里没有位置可坐,这种空气污浊又人多拥挤的公共场所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况且本来他今天也不是来看书的,公司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其余的事务秘书可以处理,所以今天他就是给自己放假。没有位置更好,省得要在这里装模作样地啃手里那本《蒙田随笔集》,还要挖空心思找理由找时机再约他出去。
    “怎么办啊,看来今天人很多。”言江宁压低的声音里传出急躁。
    “那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其他地方。”
    “去哪里?”江宁的眼睛一眨一眨,“另一个图书馆吗?”
    “你不是想看书吗?我知道有个地方很适合看书。”他神秘地一笑,“而且还不用这么说话......”说着他把手放在自己脖子上做掐的动作,然后吐了吐舌头,江宁被成功地逗笑了。
    车开了半个多小时,在福州路某个独栋建筑的门前停了下来。乍看上去,这里像是一座私人宅邸,门面奢侈精致可却毫不张扬。在门口的铜牌上,有一串并不显眼的花体英文,写着“classicgarden”。言江宁心想,这应该就是这个地方的名字。
    二人刚刚走到门口,便有服务生从里面把门拉开,开门的人左右侍立,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堂厅里很暗,完全不采自然光,所有的光源都来自厅内的脚灯和壁灯。堂厅很大很深,四壁和地面布满花纹繁复的雕刻,也有夸张神秘的符号,但是看不出明确属于东西方哪一派的文化系统。这些雕刻和花纹在昏暗灯光的掩映之下若隐若现,显出异域的神秘色彩。
    一位穿着体面的长者远远看到了他们,于是笑着迎上前来招呼道:“韦总,您来了。”韦楚诚也礼貌地点头致意,然后问:“今天送的什么酒?”长者回答:“一〇年的红颜容,一会儿就给您送上去。”
    言江宁有些拘谨地跟着韦楚诚往楼上走,到目前为止,他丝毫看不出这是个什么地方。他用眼睛仔细分辨墙上的纹理,仔细环顾穹顶和四周,可是仍然毫无头绪。就在他四处张望的时候,他发现刚刚那个管家模样的老者正站在楼梯下看着他,于是他为自己缺乏见识的举动不好意思起来。老者宽厚地冲他微笑,然后欠了欠身,似乎见惯了他这种没见过世面但却容貌俊美的男男女女跟随显赫的贵人们出入此处。
    “怕吗?”韦楚诚突然侧身问,言江宁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个大叔是真的把自己当成小孩子看了,于是逞强说道:“有什么好怕的,怕你是人贩子啊?”说完咚咚咚抢先几步上楼去了。韦楚诚摇头笑了笑,他总是能在江宁不经意的只言片语里找到笑料。
    他们进了三楼一个巨大的房间。韦楚诚介绍说,这是他在这家会所的私人会客厅。言江宁彻底看傻了,心想到底是什么级别的客人值得用这样的厅室来会见?他跟着走进去,脚下的地毯华丽而厚重,就算十几个人在上面跳《大河之舞》也不会发出很大的声音。房间里复古的欧式家具错落有致,餐具、烛台、壁炉、静物、油画虽然都是装饰,但都按照非常讲究的格局各就各位地摆放着,处处不动声色地彰显着主人的品味。而最让江宁瞠目结舌的是四面墙,从地面到穹顶夸张地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书,每一层都被壁灯打出暖光,让人想起电影里面中世纪某个教皇的私人藏书馆。
    韦楚诚解释道:“那些书大部分是装饰品,谁会爬那么高去拿书看?”说完又自嘲一句,“爬高对我这种老年人太不安全了,呵呵呵呵......”韦楚诚在江宁面前很喜欢称呼自己是老年人,他是通过强调这一点来回避这一点。年近四十岁的韦楚诚每天用昂贵的补剂和护肤品来延缓衰老,用近乎严酷的高强度运动来保持身材,可是他仍然无法忽视这种强行挽留的青春和自然而然的青春之间肉眼可见的差距。他不断地开自己的玩笑,告诉别人这是一件多么不值得在意的小事,可事实上这已经成为他的一块心病。
    “要自己上去爬呀?”江宁仰着头嘟囔着,“我以为会有个佣人管家什么的。”
    韦楚诚轻轻朝他头上轻轻一拍,“我们是民主法治国家,不兴旧社会那一套。”
    说话间,门铃响了,刚刚那位老者推着餐车走进来。餐车的第一层放着咖啡壶、杯盘、餐巾和各类做工精致的点心,第二层放着红酒和几只硕大的高脚杯。老者用眼睛询问面前的两位,需要用什么饮品或茶点。韦楚诚客气却威严地说:“都留下吧,一会儿我们自己来。”老者微笑着欠了欠身,然后转身离开了。
    韦楚诚把江宁让到客厅中间巨大的沙发上,然后点上香薰,面带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这里?比图书馆强多了吧?”按说到了他这个年纪,以他目前在事业上的成就,早就不需要通过展示财力来获得存在感了。可是他今天不知为何,成了个二十岁好胜的小伙子,急于在言江宁面前证明些什么。
    “像皇宫一样。”言江宁有些拘束地挺直脊背,但眼睛还在四处打量,“这让人哪还有心思看书呢?”
    “想看书哪里不一样?图书馆人那么多,话也不能讲,东西放桌上厕所都不敢去。”
    “我看您是太久没下凡了,”江宁笑着抢白他,“您当所有人都有您这么个会客厅呢?”
    韦楚诚被对方俏皮的表情挠得心痒痒,他突然有了一股冲动,一股和他第一次见到言江宁的时候一模一样的冲动。这冲动让他快活死了,让他沉寂了多年的激情像易燃易爆物品一样沾火就着。
    说起来那是几个月前的事情。有一天中午,韦楚诚吃完午饭在办公室里休息,因为当天下午没有会议,所以他准备睡个午觉。他打开手机上的索多玛软件,随意刷着附近的人。这个软件他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一来是因为平时的确太忙,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他担心会在软件上碰到自己的员工,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员工用闲言碎语来议论他们的老板。
    此时,他看到一个距离自己不到一公里的id频繁地访问了自己的主页。韦楚诚随手打开了对方的动态栏,里面是一张张身材完美的健身照。照片上年轻的身体是如此的结实,那是一个雄性躯体的青春和生命力达到峰值的体现。那胸部、腹部、手臂上的皮肤光滑而紧绷,包裹在里面的肌肉饱满得不真实,如同经过雕琢的塑像。韦楚诚的目光最后停在他线条清晰的两条腿上,茂密的毛发一直延续到他脚踝的白袜子里,看得他血脉喷张。
    韦楚诚并不相信动态栏中的照片就是id的主人,因为拿网红照片或者盗图当头像的人实在太多了,更何况每一张照片中脸都是用搞怪涂鸦遮住的。
    直到对方发来了不带任何涂鸦的照片,他看到了对方的脸。
    那是一张韦楚诚至今也无法忘记的照片,虽然只有短短的三秒,照片阅后即焚,可是那张脸后来在他脑海中印了很多很多年。他无法形容自己第一眼看到它时的感受,他只能说,那是一张绝对配得上那具身体的脸。对方在软件上和他聊了起来,也许是照片的缘故,也许是因为文字消息中的措辞,总之,一个阳光开朗,爱说爱笑的大男孩形象逐渐在他心里活生生起来。令韦楚诚意外的是,对方没有要求他用自己的个人照片作为交换,也没有打听任何其他的隐私,对方似乎全然沉浸在交流的乐趣里。在索多玛构建的世界中,这种不带任何目的的真诚实在太稀罕了。在这样的真诚面前,他甚至为自己的戒备和猜疑自惭形秽。韦楚诚突然对这个男孩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所以他破天荒第一次主动发起了邀约,对方显然是犹豫了一下的,但随即也就爽快地同意见面了。
    后来韦楚诚问他:“当初你连我的照片都没看过就同意和我见面,你不怕我是个又老又丑的大叔吗?要知道很多人过了30岁是非常恐怖的。”可是言江宁茫然地一皱眉,似乎没有搞清楚这句话的逻辑关系。他反问:“见面聊天而已,和你好不好看有什么关系?”一句话把韦楚诚话里的隐含意图衬托得十分不堪。
    见面的地点选在了距离韦楚诚公司3公里以外的咖啡厅。一见面,他发现这个男孩子本人比照片上看上去还要小,于是他暗自感叹:年轻真好。那天下午,两个人就在咖啡厅里一见如故,天南地北地聊天。他知道了这个好看的男孩子叫言江宁,在一家金融公司做投资经理;还知道他喜欢文学,喜欢电影,家里还养了一只猫......总之,韦楚诚第一次发现,原来和软件上认识的人也可以不聊圈子、不聊性、不聊跟同性恋有关的任何话题,完全可以像正常朋友一样光明正大地畅言。
    那天之后,两个人互相加了微信,保持着一定频率的互动。有时候是点点赞,有时候仅仅是互相问候一下。韦楚诚的工作很忙,可即便如此,他也会经常主动给江宁发发微信消息。可是他发现言江宁好像更忙,很多时候消息都是隔天才回。有一次,他半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认识了其他人,所以才对他有一搭没一搭。言江宁立刻发来一段长长的语音解释了自己当前的忙碌状态:有时甚至要通宵制定投资方案,如果碰到难缠的客户,方案甚至得一改再改......韦楚诚为自己的猜忌而惭愧,同时也对这个努力的男孩子多了不少心疼。他责备自己不能像兄长一样给江宁多一些保护,反而要求对方多关注自己。他第一次丢掉了老板的架子,第一次觉得高高在上的权威在这个男孩子面前竟然如此的鄙俗。
    “你总这么看着我,我还怎么看书?”江宁把一半的脸藏在书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韦楚诚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出神了很久,茶几上的红酒一口也没动过。他温和地笑了笑:“中午想吃什么?”
    江宁眼睛扫过停在门口的餐车:“这么多吃的还没吃完呢。”
    “点心能当饭吃?”韦楚诚想了想,帮他拿了主意,“牛排吧,怎么样?”
    “你要把我喂成多多吗?”言江宁把眼睛眯起来,模仿韦楚诚养的那只叫“多多”的加菲猫。由于它被主人喂得太胖,两只眼睛被脸上的肉挤成了一条缝。韦楚诚哈哈大笑,走上来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
    他们最终还是决定留在会所用餐。下午,韦楚诚本来做了很多安排,难得一次见面,他像秘书平时给自己安排行程一样恨不得把每一分钟都填满。可是言江宁婉言谢绝他费心的安排,表示更想在这里看书听音乐。他再一次觉得这个男孩很特别,最特别之处就是他性情中的直接,接受得直接,拒绝得也直接。这种毫不扭捏的真实让他感到一种酣畅淋漓的舒适,因为职场里和生活里,愿意逢迎他的人实在太多了。韦楚诚欣然同意了他的提议,整整一个下午,他们就在维瓦尔第的乐曲里各自安静地阅读。韦楚诚不时从书里抬起眼偷看他,他看他沉浸在自己的书籍里,满室华丽的家具都成了他的陪衬,每一个举手投足都与这典雅的环境极其协调,他才应该是这里的主人。
    如同无数尾闪亮的银鱼悄悄潜入了深海,寒渊中万年不变的孤寂和混沌被缓缓照亮。他奋力突出重围,循着头顶的一点微光,可海面之上,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梦里不知身是客。
    言江宁虽然睁开了眼睛,可意识还在沉睡,空气里若隐若现的沉香味道尚且连接着梦境的深处,周围的陈设落在视网膜中只有一个抽象的轮廓。在床上回了很久的神,他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这里是韦楚诚的家。
    松软的蚕丝被接触在皮肤上异常舒适,他发现自己什么也没穿,于是想起衣服一定在昨晚的狂乱和交缠中四散在这个房间的各处。这时卧室里缓缓亮了起来,黎明的阳光慢慢照进屋子。江宁并不知道这些光的光源来自于哪里,但它肯定不是来自户外,因为这个卧室并没有窗户,所有的光线、温度、流通的空气、甚至是气味都是由一个智能系统在控制。江宁看见窗外的阳光正在慢慢地照进来,几只小鸟在窗外的枝丫上起起落落,发出悦耳的鸣叫,偶尔有温暖的微风拂面,将他的睡意渐渐吹散了。江宁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这些都只是极其逼真的全息投影。昨天韦楚诚告诉他:只要迈进这个卧室,身体的各项指标就会被这套系统所监控,它会按照这些数据帮你创造最合适的环境。刚刚江宁看到的窗户、阳光、树枝、小鸟,感受到的微风,就是这套系统监测到他已经醒来,于是自动模拟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昨天晚上刚刚来到这个卧室的时候,言江宁新奇得不得了,他料到了这套设备价值不菲,可是当韦楚诚告诉他价格的时候他还是差点把眼珠子给掉出来。他问:“你这个房间又不大,装这么贵的设备干嘛?为什么不装到楼下客厅里?”
    韦楚诚好笑地看着他,说:“不大?以你之见我这个房间有多大?”
    “能有多大?”江宁四周环顾了一圈,“40个平方撑死了。”
    韦楚诚表情变得神秘兮兮,随后不知对着谁说了句:“tommy,切换场景。”言江宁并不知道这个房间里除了他们俩以外,哪里还有个“tommy”,瞬间感到毛骨悚然。可是接下来,他彻底傻了眼,因为他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站在了一颗星球的表面,而周围是深邃不见边际的宇宙、耀眼的星云还有数不清的行星。他四处走了走,走到差不多他以为的卧室边缘,伸手摸了摸,发现刚刚的墙壁不见了。他又往前走了好几步发现还是没有墙壁。韦楚诚在他后面大笑,告诉他,刚刚他看到的卧室是虚拟出来的,墙壁墙壁也一样,这个房间的实际的面积接近200平,除了那张床以及床旁边的几个简单的家具以外,其余都是假的。
    言江宁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此时阳光已经完全照进了卧室,不同于昨晚看到的欧式布局,此时卧室已经被模拟成了更加精致小巧的日式家居风格。他跳下床,踩在松软的地毯上,随手扯过一条毯子将身体裹住,然后拉开了卧室的房门。
    “你醒了?”韦楚诚穿着一件深驼色的高领毛衣,从一本厚厚的英文图书中抬起头朝他微笑。他手边的茶几上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睡得好吗?”
    言江宁懒散地点了点头,原来真实的世界都已经过了中午了。
    韦楚诚的目光顿在了江宁结实的手臂上,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那一束束饱满紧致的肌肉都构成如此强烈的勾引。他动了动喉结,回忆着昨晚,年轻的身体让他燃烧得淋漓尽致。他走近这尊披着毯子的完美雕塑,阳光简直成了聚光灯,让他美的不可方物。
    “你要干嘛......”言江宁哑着嗓子,惊悚地问。
    “没什么。”他的手缓缓游进了毯子,“只是想看看小江宁睡醒没有。”
    言江宁大叫一声“流氓!”然后迅速逃开,抄起沙发上的靠垫就朝他砸过去,却被对方反手利落地接住。韦楚诚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疯过了,此时此刻,这个男孩子的任何举动都是可爱的,都构成了情愫的一部分。江宁一溜烟逃进了卫生间,韦楚诚高声叫喊:“洗快点!中午带你吃大餐!洗慢了可就没啦!”喊完之后,他惊讶于自己这种略带肉麻的语气,可很快就重新陷入了舒适的陶醉中。他心不在焉地继续翻看那本书,红茶喝得飞快。
    出门的时候韦楚诚没有开车,而是在小区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一路上江宁问他去哪里,他只是笑,却对所谓的“大餐”只字不提。江宁再问,他便笑得更加吊人胃口,外加一句“到了就知道了。”
    司机把他们送到了外白渡桥附近,江宁发现桥头已经站着六七个人,与其他在江边争相拍照的游客很不一样,这些人个个衣着光鲜气质不凡。韦楚诚果然带着他朝那群人走去,到了近前,朝他们点头致意,随后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言江宁更加困惑了,他小声问:“你认识他们?”
    韦楚诚回答:“不认识。”
    “那我们现在是在干嘛?”
    “等车。”
    江宁四周看了看,这里既没有公交站牌也不是出租车临时停靠点。“他们也在等车?”他又问。
    韦楚诚忍不住笑出来,回答说:“对啊。”
    江宁有些恼了,看上去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目的地是哪里,即将发生什么,却只有自己茫然无知。而现在,自己的茫然无知还要供所有人消遣。他说:“你要是不说我就不去了!”
    韦楚诚看到江宁脸上真有愠色,立刻举手投降。他陪着笑脸说道:“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我也不知道。咱们一会儿要去的是一家名叫sistine的意大利餐厅,这是上海唯一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虽然它名声在外,可是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在上海的什么地方,所有用餐的客人都要先在这里集合,然后蒙着眼睛被统一接过去。至于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因为今天我也是第一次去。”
    听韦楚诚的描述,江宁不禁想起电影里面毒枭接头的场景。他心想,这肯定又是商家的噱头。别人家餐厅恨不得把地址和订餐电话贴满大街小巷,这家故意搞点儿不一样的花头好博人眼球。韦楚诚话匣子打开了,他接着说:“看到这些人了吗?”废话,当然看到了。“他们跟咱们俩一样都是要去用餐的。这家餐厅每次只接待三桌客人,由三位米其林三星主厨各负责一桌,而且需要提前一个月预约。”
    “提前一个月?!”言江宁小声惊讶,“生意这么好?”
    韦楚诚笑着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瓜,像是无条件地接纳了一个孩子对这个奇妙世界的童言无忌。他说:“你当米其林餐厅摆的是流水席呀?里面吃完翻台,外面排队叫号?”他甚至被自己的话给逗笑了,“之所以需要提前一个月预约,是因为餐厅每个月都会发布三个主题供客人们选择,主厨们需要根据客人的性别、年龄、职业等信息结合客人选择的主题来设计菜单。我们这次选择的主题是《奥菲欧与尤丽狄茜》。”
    言江宁听得云里雾里,什么主题,什么菜单,什么奥什么欧......当年上课听数学公式也没这么费劲。正想着,一辆小型的观光巴士停在了他们面前。一位面容姣好穿着雪白制服的女孩微笑着从车上款款走下来。江宁注意到她的胸口用红色的丝线精巧地绣着三枚小小的花瓣,他猜想那应该就是所谓的米其林星级。而在这三个花瓣的下面又绣着五副刀叉,这个是什么意思江宁就猜不出来了。这时,白衣女孩毕恭毕敬地邀请大家上车,并说三位主厨已经在餐厅恭候各位多时了。
    上车后,白衣女孩为每个客人发了一副vr眼镜,韦楚诚拉着言江宁坐到了巴士的最后一排,小声地为江宁做讲解。原来所谓的三个主题其实就是三个不同的意大利歌剧。有一桌客人选择的是罗西尼的《奥赛罗》;另外一对情侣选择了普契尼的《曼侬·莱斯科》;而韦楚诚在预约的时候前两部已经被选掉了,只剩下了克鲁格的《奥菲欧与尤丽狄茜》。他告诉江宁,白衣女孩现在发的vr眼镜既是为了避免大家发现餐厅的位置,更重要的一点也是为了让不熟悉歌剧的客人提前对情节做一些了解,因为在用餐的过程中会有专业的演员现场表演,主厨将会根据自己的设计,在特定的情节献上特定的料理,客人则需要自己去领略食物与剧中人物、情节、环境等因素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全本歌剧演下来接近5个小时,中间休息两次,期间主厨将献上22道菜、14种酒水搭配。所有的演员、乐团、厨师、侍者全程只为这一桌客人服务。言江宁听傻了眼,他从来没想到吃个饭竟能折腾到这个地步,《红楼梦》里荣宁二府摆宴席搁到现在不过也就这个排场。他把vr眼睛戴上,主讲的画面出现了,她用中文介绍起剧情,画面里同时出现了一个个鲜活生动的人物。
    巴士开了差不多半小时左右缓缓停了下来,关于歌剧的介绍也刚好结束。言江宁暗自赞叹,原来一切都是被精确计算好的。巴士泊在了某个建筑的地下车库,白衣女孩请所有客人下车,然后跟随她乘电梯上楼。当电梯门再次打开时,江宁听见所有的客人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惊叹。大家都不知道此时自己身处何地,可是眼前的一切又分明告诉他们这是一个富丽堂皇的教堂殿厅。言江宁不信仰任何宗教,因此从来没有进入过教堂内部。他看了看身边的韦楚诚,显然他对此也是一无所知。客人们开始小声地讨论起来,无一不是被殿内各种精美的梁柱、浮雕、壁画所震撼。江宁只觉得这些艺术作品精巧绝伦瑰丽无比,可是他一个也不认识,因此不敢讲话。这时他抬头去望,瞬间目瞪口呆,他终于发现了一样自己认识的东西。他看见挑高近20米的巨大天顶上,绘着在历史书尤其是艺术史书籍上出镜率极高的壁画,一共9幅。所有人跟着江宁一起抬头,所有人在抬起头的一瞬间都不约而同长大了嘴巴。白衣女孩满意地看着客人们的反应,然后告诉大家,现在看到的殿厅以及内部所有的装饰全部是按照梵蒂冈的西斯廷教堂1:1还原的,大家头上的天顶画正是艺术大师米开朗琪罗的作品《创世纪》。客人们一下子恍然大悟,窃窃私语起来,一个说“难怪看着眼熟。”,另一个说:“我去罗马的时候见过真迹,这里比真正的西斯廷教堂还是要逊色一些的!”
    接着,白衣女孩将所有人按照各自所选的主题分了组,由三名侍者兵分三路带进了不同的房间。为韦楚诚他们带队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小哥,他的下巴和两腮蓄着毛茸茸的浅黄色络腮胡,穿着与白衣女孩一模一样的雪白制服,纯正的欧洲血统给了他棱角分明的英俊五官。他和韦楚诚用英文说着什么,言江宁听不懂,只好沉默地跟在后面,这时韦楚诚突然转过来,在他边低声说了一句:“我刚刚告诉他,你是我的男朋友。”江宁听得的脸立刻红了。
    用餐的地方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小剧场。早有十名侍者男女各半垂手侍立在门口恭候客人到来。在接下来的四五个小时,他们将尽自己的所能满足客人的一切要求。韦楚诚和言江宁被安排在一张铺着白色桌布的巨大餐桌前落座,光可鉴人的餐刀、餐叉、汤匙以完美的相等间距摆放在桌子上。韦楚诚小声对江宁说,正式的意大利餐一顿饭下来要用到多副刀叉:前菜、面食、海鲜、肉类、汤和酱都会用到不同的餐具。餐具的摆放也有严格的要求,像这样的三星餐厅,餐具必须等距摆放,而且间距误差不会超过1毫米。江宁难以置信地一挑眉,“1毫米?用尺子量的?”韦楚诚对他笑笑:“当然了,就是用尺子量的。”
    在他们餐桌的正前方便是舞台,所选择的歌剧一会儿将会在上面演出。说话间,一位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欧洲男人出现在了舞台上。这时一名侍者用普通话向他们介绍,舞台上这位就是今天的主厨凯尔·克兰,可以称呼他为kk。接下去侍者报出了这位kk一长串的荣誉,总之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拿遍了国际大奖,被誉为意大利的乔尔·卢布松。江宁对那些荣誉和大奖毫无兴趣,更不知道谁是乔尔·卢布松,比起这些,他更关心什么时候开饭。身边的韦楚诚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有的关键信息还跟着小声重复一遍。江宁看台上的kk虽然两鬓斑白可是并不显老,脸上的皮肤略有松弛但看得出是精心保养过的。雪白制服的袖子被他随意地绾上去,露出结实的小臂,显得挺拔而干练。区别于普通侍者,他胸口绣的花瓣和餐刀不是红色而是金色。等侍者说完,台上的kk浅浅一个鞠躬,接着用意大利语讲起话来。侍者将kk的话翻译成普通话,原来他在为客人介绍这顿豪华料理的设计思路。整顿饭下来,这位神秘的主厨只在开头和结尾露面两次,而且都是在台上鞠一个浅浅的躬,原来米其林的主厨是不负责招待客人的,他们是作为艺术家被人尊敬受人景仰的。后来江宁在百度百科上找到了这位kk,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原来这位米其林大厨已经六十多岁了。
    这顿饭从下午一直吃到晚上,足足5个小时,言江宁吃得十分受罪。他除了要忍受歌剧演员们长达五个小时的鬼哭狼嚎和一惊一乍之外,还要随时提防主厨的某些奇思妙想。比如其中有一道菜是鹅肝,据说制作的过程中为了让鹅肝达到入口即化的程度,鹅肝是插着温度计进的烤箱,目的是让内部的温度精确地达到58度,这样的鹅肝在客人36.4度左右的口腔中刚好能够入口即化,制造出一种食物瞬间消失的惊艳口感。可是江宁吃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那鹅肝在舌头上融化的一瞬间,一种又苦又腻又酸还有点微微的发臭的味道伴随着强烈的辛辣瞬间充满了他的口腔和鼻腔。他被呛得眼泪直流,强忍住了喉咙里的干呕。站在一旁的侍者告诉江宁,其实鹅肝内部还有一种酱泥,是用苦瓜、牛油果、柠檬、榴莲和芥末做的。这道菜是在奥菲欧受爱神指点决定到冥府去寻找妻子的情节中上来的,主厨认为奥菲欧痛失爱妻的悲伤以及义无反顾的决心应该就是这个味道。
    用完餐后,仍是一辆观光巴士将客人送回到外白渡桥桥口,白衣女孩仍然在车上为每位客人派发vr眼镜,这一次眼镜里面的内容变成对这一餐饭中几个关键料理的复盘,讲解这些料理的原材料、制作工艺以及背后的文化内涵。当说到那份鹅肝的时候,言江宁又忍不住干呕了。
    下车以后,江宁感觉胃里空荡荡的,明明一下午都在吃,吃了22道菜,可还是感觉饿。韦楚诚似乎还有其他的安排,可是江宁以第二天要上班为由一一拒绝掉。
    “那我送你回家。”韦楚诚说。
    “你又没开车,再说也不顺路,我坐地铁回去很方便的。”
    韦楚诚本想坚持一下,可是他制止了自己。太炽热的感情容易廉价,被看出的在乎都不值钱,活了快四十岁怎么连这个道理都差点忘了?于是他给自己叫了一辆车,上车后,他将车窗按下来然后对江宁说:“今天很开心。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江宁修长的手臂冲他挥了挥,一个明媚的笑容出现在脸上,他说:“随时呀。”
    江宁站在原地,目送韦楚诚的出租车驶入了夜色,随后他掏出手机,将这两天发生的所有与韦楚诚有关的事情详细地记录在了一个加密的笔记本软件中。接着,他删除了所有的通话记录、聊天记录和照片,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一样。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上了路边停着的一辆待客的出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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