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吉軻德》正式落幕后一个礼拜,趁着《红舞鞋》彩排前空档,戴拉拉被邀请回母校去演讲。
    为了这场演讲,她写了沸沸扬扬十几张媲美论文的讲稿给蒋成城看,谁知道他看完没称讚,竟摇头问:“去故宫看过潘金莲的裹脚布没?”
    戴拉拉本来没那么紧张,被他这么一质问,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这人有个缺点,就是爱死磕。
    既然一篇不行,她就天天写,跟练舞一个道理,跳一次不行,就多跳几次。
    死磕到底的人总会成为一匹黑马。
    于是除了练舞,戴拉拉把剩下时间都拿来写小作文,有空逮到了蒋成城就逼着他当观眾听演讲,大有不修好谁都不要过上好日子的决绝。
    演讲安排在下午,当天一早蒋成城先进工作室开会,小叭正滔滔不决正询问他选秀综艺的意见,蒋成城人坐在椅上却显得心不在焉,表情凝重,转着手里的笔,紧蹙的眉梢显示此刻正开小差中。
    “小叭,说重点。”
    他啪地一声把笔重压在桌上,双肘往桌上一撑,直接站起身,“参加的条件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了,去回覆他们製作人,没问题下週签约,有问题就不干,行了吧?”
    不等回答,蒋成城抬手看时间,一手已经抓起车钥匙,“我还有事先出门一趟,剩下的会你们接着开,开完让小叭晚上知会我。”
    说完人已经往外走,连个背影都不留。
    戴拉拉本来就容易紧张,看蒋成城提早出现在会场里,整个人又开始紧张起来。
    “紧张什么,忘了词就随便扯,鸡汤好不好喝,就看谁是掌勺人,你美就完事了。”
    他乱七八糟的浑话说得她一阵好笑,这一笑,心也跟着轻松起来,后头的演讲也就没那么难熬。
    演讲完后基本上还没完,qa时间结束,紧接着的是北艺大舞蹈系系上的电子杂志採访,戴拉拉给蒋成城发了讯息让他去车上等,便跟着系上助教往採访地点走去。
    地点就安排在大一刚入学的舞蹈教室里。
    景物依旧,勾起了她阵阵回忆。
    当时考这间学校,还真是卯足了劲儿的往死里考。
    考完半条命都没了,但是隔天起床依旧要从基本功开始练起。
    踏上跳舞这条路,就没有轻松可言。
    戴拉拉朝着面前的一群小姑娘笑,清冽的嗓音在宽敞的教室里朗声回盪:“来吧,知无不答。”
    学生记者干劲十足,採访问题洋洋洒洒罗列了二十几道题,等採访完已经超出预定时间半小时之多。
    戴拉拉採访完给了蒋成城讯息,让他别轻举妄动到处找人,就在停车场等着,她上个洗手间就来。
    偌大的艺术大学里,基本上每一处她都熟悉。
    出了洗手间,她鬼使神差地没马上往停车场去,而是循着音乐声往舞蹈练习室走去。
    基本上舞蹈系的练习室永远没有空间的时刻,在这一行,休息就是退步,每日的基本功就算是那些浸淫业界四五十年的老师们也依旧夙夜匪懈。
    她慢慢循着钢琴声走到练习室前,竟意外看到了母亲刘美华穿着练习服,拿着一把铁尺,面容肃穆,站在练习室中央。
    跟她一起的,是个看起来十岁不到的小女孩,正抽抽噎噎扶着把桿,抬高小腿练习压腿。
    因为天气渐热,小女孩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加上不知道练习了多久,额头滑淌着热汗,红扑扑的脸蛋上掛着两行泪,还不停往下滴落。
    那一幕,让戴拉拉忍不住停下脚步。
    时间似乎暂时停格,教室里女孩小小的身影彷彿穿越过时空线,跟小时的她重叠起来。
    刘美华採取的是旧式教育,认为打骂永远都是最有效的推进手段。
    所以她可太清楚那把铁尺落在身上时的触感。
    冰凉凉的。
    也火辣辣的。
    一堂课下来,腿上手上的痕跡往往一个礼拜都清晰可见。
    观眾看见芭蕾舞者穿着tutu裙和足尖鞋在舞台上风光,看不见的是永远乾涸不了的汗水跟鞋子里的鲜血淋漓。
    随着铁尺又再度打在肉体上的脆声,她的心疼也一发不可收拾。?音乐声缓慢飘扬在空气里,女孩因为一个跳错被抽了两下。
    这一次,孩子的抽噎没忍住,哭音溢出了喉咙,哽咽啜泣盖过了音乐,刘美华见状又是一个巴掌过去,哭声再也止不住。
    孩子一哭,刘美华怒气更盛,铁尺往地上一摔,厉声教训,“哭什么,要哭回家去,别在我课堂上哭,练不好还敢委屈了?不高兴的话,回家告状,明天也不要来了。”
    孩子一听哪还敢掉泪,这老师是父母花高薪请来的专家,错过了没有下次,于是忙用手臂擦去眼泪,小身板一抽一抽的,又继续摆好动作准备练习。
    戴拉拉见状终于忍不住。
    走进教室,来到孩子面前,在那孩子一脸不解中,蹲下身,拿出包里的湿纸巾给孩子细细擦脸。
    “别哭,练不好继续练就是,不要觉得自己不够好,没有人是生来完美的,只要坚持下去就好了,知道吗?”
    她的嗓音细緻温柔,彷彿春风能抚慰人心。
    女孩吸吸鼻子,傻呼呼点头,接过她的纸巾捏在掌心里,眼角红通通的瞅着她站起身的动作。
    戴拉拉揉揉孩子脑袋,觉得,这孩子就是自己,那时候没人替她擦去的眼泪,至今心里都还有着委屈。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贸然进来,可是在蹲下来替孩子擦眼泪的那一刻,她也就明白了。
    她是来跟过去的自己和解的。
    一见到有人冒然闯入,刘美华已经相当不悦,却没预料见到的会是自己女儿。
    她收拾了下脸上微慍的神色,朝女孩喊,“去洗把脸,十分鐘后继续。”
    等女孩走出教室,才又回身,脸色添上一丝审视的意味,“出息了,来这演讲也没邀请妈妈?”
    “我不知道你在这教课。”
    戴拉拉站在母亲面前,两母女之间对望彼此的表情带着生疏,像是见着许久不见的故人,隐隐中有着想亲近的渴望,却又碍于一层看不见的隔阂,无法向前。
    她与母亲之间,似乎一直处于这状态。
    想亲近而不得法。
    刘美华走近一步,凝视自己的女儿,审视的目光中带着一丝近乎苛刻的严厉,“我看过你的表演了。”
    一瞬间戴拉拉目光燃起希望,然而,下一秒现实便给了她一巴掌。
    刘美华以优雅的姿态在戴拉拉面前站定,午后的斜阳落在她保养得宜的雪白肌肤,一开口,便不带一丝感情。
    “你那舞团到底太年轻,根基不稳,舞码也改得不伦不类,一点美感也没有,我认识舞蹈协会的会长,改天帮你介绍个更好的地方,要当人上人,就不要只看眼前,我还——”
    “不用了。”戴拉拉轻轻一笑,不等母亲说完便出声打断,“我已经不想追求那些了。”
    她原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敢说,但没想到,今时此刻,她似乎感觉不到任何恐惧,她发现自己有了底气去说出真心话。
    “只要有人看,哪里都是舞台,路边也好,公园的野台也好,我没有想过成为谁第二,我就是我自己。”
    没想过自己乖了一辈子的女儿有一天会这样跟自己说话,刘美华脸色煞白,指着她鼻尖骂,“是那两个不伦不类的男人影响你的对吧,我就知道同性恋不正常,我给你介绍那么多舞团,打通那么多关係,家里出了那些新闻我原谅你,你要跟那个蒋成城在一起我也没意见,偏偏你就要去加入那不入流的新舞团,我会害你吗?还是说,你从头到尾都看不起我?”
    刘美华像一隻张牙舞爪的孔雀,把这一辈子未尽的梦想使劲儿往女儿身上砸,却不曾想,孩子不是复製品,也不属于她。
    好在戴拉拉已经不在意了。
    如果这些话放早先年,她会难过,会自责,最后总是沉默以对,用力扛起母亲壮志未酬的情绪。
    但现在她一点也不畏惧,只轻轻柔柔对母亲说,“妈,对不起,我无法成为你想要的样子,不管你接不接受我这个模样,不管你能不能理解我爱的人,我永远都爱你。”
    既然不能双方和解,那也能选择单方面原谅。
    她放下了对母亲的怨懟,不再渴求她一定要理解自己,同时也放过自己,不再为了达不到她的要求而失落难过。
    人总要往前看,因为前方有最好的风景。
    戴拉拉向前抱了抱因为错愕而一时无言的刘美华,弯起嘴角,转身离开了练习室。?蒋成城依照约定,在大楼停车场最隐密的角落等着,身上依旧是一身的黑衣黑裤,将自己隐身在影子里。
    每一次见他这样,戴拉拉心情都特别好。
    有一种高中时偷偷跟男朋友早恋的刺激感。
    那时没能做的偷偷摸摸的事,现在全做全了。
    这人似乎就是上天指派来填补她空洞岁月的幸运存在。
    见她走来,他踏出阴影,让夕阳亲吻他额前的发丝,落下一道金色光芒,温柔和煦了他多情的眉眼。
    男人嗓音清润,说话速度不急不缓,温柔至极。
    “好了?”
    “嗯。”
    为了採访上镜,她今天穿了一身粉色长洋装,撞色的系带在后腰上随着微风飘扬,后背束紧的缎带更显她单薄纤细的灵巧腰身,底下的一双红鞋活泼生动,像是从宫崎骏动画片里出来的灵活少女。
    一靠近蒋成城,她便扑腾上去,用力抱住,亲暱的贴在他颈边撒娇。
    平日里她鲜少这样撒娇,蒋成城有些受宠若惊,手臂微微一使力,抱着她的腰托高,鼻尖蹭了蹭她脖子,“干嘛呢?”?“没干嘛啊,就想抱抱你。”戴拉拉摇摇头,抬眼看他,“等很久了对不对,对不起。”
    “没事,大明星得有大明星的排场,我懂。”
    蒋成城咬她嘴角一口,哄得人咯咯笑。
    戴拉拉贴在他颈子边上,闭上眼,深吸一口专属于他的气息,“以后还能不能这样等我?”
    蒋成城深深望了她一眼,轻点下头,“可以,哪次不等你。”
    戴拉拉嘿嘿笑两声,趴在他肩膀上笑。
    她至今终于明白,所谓的幸福,不是站上舞台拥有多少掌声,也不是台下有万千观眾,而是下了舞台后,有个人始终在同一处等着你。
    “蒋成城,你会永远在这等我吗?”
    男人睨了她一眼,手臂一弯,低头去吻她的唇,“嗯,你去哪,我就在哪等,我是你的绝世忠犬,绝不乱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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