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怒道:“你确实有罪!滚一边去,等着挨罚吧!”
    发完怒,却是让人去把元鹤宣了进来。
    元鹤从冰天雪地中踏入温暖如春的殿内,走一步,冰雪化水落一地。
    他亦始终不见异色,站定之后,平静地整理妥当衣袍,跪拜请安。
    女皇看着他这狼狈模样,心中的怒火早已是消弭了大半,却还冷着脸:“你这是对朕有所怨恨吗?”
    元鹤温和地道:“陛下圣明,微臣无怨无悔。今日所为,乃是忠孝难以两全,这些年来,微臣为了尽忠,欠缺老父太多。
    如今陛下江山稳固,四海升平,而家父病重弥留,微臣便想要尽一尽孝,还望圣人成全。”
    女皇冷道:“我敢不成全你吗?你都穿着官服来了!”
    元鹤垂着眼,微微一笑:“陛下,微臣自从得到这一身赏赐,从未有机会穿过,今日可算过足了瘾。”
    女皇便知,再难劝得动他回头。
    她到底是胸怀宽阔的,虽然失了一把藏在暗处的好刀,却也记得元鹤这些年的功劳和不容易。
    她轻轻叹了口气:“以你的功劳,这身官袍还该往上升一升。朕之所以设立斗场,亦是为了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百姓才能有富足日子可过。你也是朕的子民,辛苦了那么多年,是该歇一歇了。
    朕之所以罚你在雪地里站立这么久,实是惜才,你走了,我该找谁去接你的位子呢?这不是添乱嘛!”
    元鹤低头请罪:“微臣有罪。”
    “你无罪!”女皇豪爽地一挥袍袖,说道:“赐狐裘、热羊汤,晋从三品千牛卫大将军……”
    元鹤双眸含泪,三拜九叩,哽咽道:“多谢陛下,全了这份君臣之义,若有来生,微臣愿意再为陛下肝脑涂地。”
    女皇“哈哈”大笑,往后一仰,霸气地道:“全了这份君臣之义?你以为,朕会卸磨杀驴?朕不是那种人!”
    她睥睨四周,朗声道:“朕是女人,世人皆都以为女子心胸狭窄,难成大事。朕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朕的胸怀大得很!
    但凡真心为朕做事的,朕,不会亏待于他!但凡有才能干的,不问出身,不问来处!”
    风雪渐渐地小了。
    杜清檀打个呵欠,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睡眼朦胧:“什么时辰了啊?”
    几名御医坐在一旁配制药丸,忙得热火朝天的,听她这么一问,就很看不惯地道:“还早,还早,继续睡,还没到下值的时候呢!”
    杜清檀丝毫不在意:“既然还早,那就再来一份参芪补心养阳汤暖暖身子?”
    御医们就都笑了:“那还差不多。”
    杜清檀叫来一个宫人,低声吩咐几句,宫人便乐滋滋地往尚食局而去。
    她挽起袖子,净了手,加入到配制药丸的队伍中,恬不知耻地道:
    “诸位也别觉着我偷懒,原本我此时该在太医署上课来着,是因为有事,这才特意请了假,留在这里等消息。”
    诸御医互相交换眼色,都很有些不耻,偷懒就偷懒呗,还这么冠冕堂皇。
    接下来是不是要说,她帮忙配这药丸,他们还得感谢她搭手啊?
    不想杜清檀话锋一转:“我早就想跟各位一起配制药丸,偷个师学个艺什么的,今日真是极难得的机会。
    只我心中有事,昨夜又睡得极晚,浑浑噩噩的,就怕不小心配错了药,给咱们内医局惹麻烦……”
    话还没说完,裴元照已经果断下令:“行了!我们知道你的心意了,还是一旁歇着去吧,若是闲得无聊,就再睡一觉,等到羊汤来了叫你!”
    第420章 陪伴
    元鹤披着御赐的狐裘,由金守珍一直送到宫门外。
    这一路,所得的关注与荣耀自是不必多说。
    他温和地与金守珍道了别,转过身,就看到了杜清檀。
    杜清檀拥着一件厚重的青色兜帽披风,捂得严严实实,越发显得玉白的脸只有巴掌大小,楚楚动人。
    她立在墙角,笑眯眯地朝他招手。
    元鹤知道她是特意在此等候自己,心中微暖,心潮澎湃。
    他快步走去,情不自禁地想把今日之事说给她听:“我一切安好……”
    “陛下圣明,我都听说了。”
    杜清檀飞快打断他的话,指着不远处两名官员,介绍道:“这位是内医局的裴奉御,这位是佘御医。裴奉御可谓天下第一,佘御医专长老年病。”
    元鹤一听就懂了,立刻深深一揖:“有劳二位。”
    那二人之前已经听杜清檀介绍过他的情况,忙着与他见礼:“元将军不必客气,还请将老太公的情况一一说来。”
    杜清檀见罗叶已将马车赶了过来,便招呼众人上车:“天寒地冻的,咱们车上说。”
    车上,温柔细致的红叶已将火盆燃得旺旺的,众人上车就有热茶喝,又有几个橘子烘在火盆之旁,满车芬芳。
    裴元照忍不住喟叹一声:“昆仑奴、新罗婢,暖车热茶鲜果,杜司药,你这小日子过得可真不错!”
    佘御医啥都不说,只管低着头烤火,吃茶,吃果子,顺便再摁一摁座椅,满意而笑。
    杜清檀笑眯眯地道:“见笑见笑,平时只舍得骑马,今日乃是迎接贵客,是以特意准备了一下。”
    那二人一笑而已,算是接受了她的厚待。
    元鹤在一旁瞧着,若有所思。
    她已经从挣扎求生的清冷少女,变成了八面玲珑的杜司药。
    可是,仍然还是她。
    到了家中,杜清檀殷勤地领着两位御医去给元老太公瞧病。
    元老太公在半梦半醒之间,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团团守在一旁,紧紧攥着元老太公的手,身边还放着一本翻开一半的诗集。
    看见众人进来,他立刻起身,口齿伶俐地讲述病人的情况:“解了两次小手,统共吃了一小碗肉粥,药喝了两次,都喝完了。”
    裴元照赞许地看了团团一眼,说道:“小郎君说得很清楚,真不错。”
    杜清檀让团团拜见了客人,引二人落座,分别给元老太公诊脉,又把昨夜周医令所作脉案拿出来,算是会诊。
    元鹤几次想要上前帮忙,却发现,自己压根插不进去。
    看着两名御医严肃的表情,他不免焦躁,一只温软的小手抓住他的手掌轻轻晃了晃。
    团团仰头看着他,轻声细语:“元二哥,术业有专攻,咱们别瞎操心,这边的事交给阿姐去办,咱们去陪老太公吧,他今天问你好多次了。”
    元鹤默然,由着团团引去病榻之旁。
    元老太公似是有所感觉,倏然睁眼:“二郎!”
    元鹤连忙伸手:“我在。”
    元老太公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他的手,半阖着眼睛微笑:“圣人有没有准了你的请求?”
    元鹤有些惊异:“您……怎么知道?”
    他分明都是瞒着老父亲的。
    元老太公笑笑,指一指团团。
    团团跑过来,亲热地挨着老太公坐下,认真地道:“元二哥,老太公说了,他虽然病,却未糊涂,您的事啊,他都知道!之前没说,是怕您牵挂。”
    突如其来的一股热流冲入眼眶,元鹤迅速背过身去,飞快擦去眼角的泪水。
    他用力挤出一个笑容,语气轻快:“准了,圣人宽厚,非但许了我的请求,还给我升了职,赐了狐裘。您瞧,又轻又暖。”
    他拉了老父亲的手去摸狐裘。
    元老太公笑得眯了眼,露出掉了牙齿的牙床:“嗐!你这孩子,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这般虚荣,屋里这么热,你还穿着炫耀!没给孩子带好头!”
    “……”元鹤抿抿唇,想要反驳两句,以调节气氛,然而几次开口,都差点变成哭声。
    团团看了他一眼,道:“元二哥,外间差不多了,要宴请两位御医,估计需要您出面陪客。”
    元老太公忙道:“快去,快去,别什么事都扔给小杜一家子。”
    “好,我稍后又来瞧您。”元鹤快步而出,走进自己的房间,一头扎在床上,用被子把头埋了,嚎啕大哭。
    等他出来,两位御医已经走了。
    杜清檀和杨氏坐在一起小声交谈,见他过来,就道:“坐下说话。”
    杨氏忙着让人给他拿吃的:“饿一天了,快填填肚子,等独孤回来我们就开饭。”
    “我不饿。”元鹤沉重地看向杜清檀:“两位御医为何不留下用饭?”
    杜清檀斟酌了一下才开口:“他们有事,改日再请。”
    元鹤就又沉默,良久,方道:“是不是差不多了?”
    杜清檀非常艰难地叹息了一声:“确实不大好……”
    用两位御医的话来说,元老太公能够撑到现在已是奇迹,换作旁人,早就不行了。
    她刚还和杨氏讨论这个问题,认为元老太公都是一因为放不下元鹤,这才强撑到现在。
    这次非要跟着来洛阳,多半也是因为老人家有预感,觉着等不到他回去,这才如此任性。
    元鹤默默地坐了片刻,站起身来,轻飘飘地往外走:“我去找个宅子……总要让他在自己家里。”
    杜清檀忙道:“元二哥,你别急,独孤已经去办了,他在这里比你熟悉。”
    独孤不求早就猜到元鹤出宫之后最先要办的就是买宅子,以他的性情,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老父死在外人家中。
    是以,独孤不求今日其实并未去上值,而是请假找宅子去了。
    什么事都被人安排妥当了,丝毫插不进手去,元鹤整个人都空落落的,又默默地坐下来,看着火盆发呆。
    杨氏几次想要劝他吃东西,都被杜清檀拦住了。
    元鹤这模样,明显就是维持不住要崩溃了,就连老太公面前都不敢待,哪里还有心思吃饭。
    她打发走杨氏,也不说话,就在那安静地守着,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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