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片刻后,派去提卫脩的捕快却仓皇奔入堂内:“大、大人……”
    捕快哆哆嗦嗦,一句话在喉咙口打了半天结。薛穹淡道:“把气捋顺了,慢点说。”薛穹面目清俊,虽与柳轶尘一样是儒雅书生,却一个如兰,一个如松,不怒时自带一股令人平心静气的温润。
    捕快不自觉宁下神来,方道:“那卫脩……死、死了。”
    “死了?”杨枝眉心一跳,薛穹也流出几分讶色。只有柳轶尘,一副如常之态,眼皮子都未掀一下。
    “怎么死的?”柳轶尘淡淡问,沉沉声音自那匾下传来,不怒自威。
    “被、被人割了喉。”
    “凶手呢?”柳轶尘继续问。
    “王捕头带人去追了,小的只见到一个影子,有、有点像……”
    “像什么?”
    “像……杨大人今早带来的那名捕快。”
    饶是已有所料会在意料之外,杨枝还是不禁一震。
    柳轶尘眸光快速自她面上扫过,淡淡道:“带本官去牢中看看。”
    捕快忙哆嗦着躬身在前引路,杨薛二人亦紧随柳轶尘身后跟去了狱中。江州御史衙门的监牢到底不比京城,无论是守备还是布置都比大理寺中简陋许多。几人到时卫脩颈中的伤口仍在滴血,身前嫣红一片,衣裳上也尽是血迹。那刀口却十分利落,一看便是个练家子所为。他脖子软踏踏垂着,气绝已有一会。
    牢中捕快不敢挪动,他还维持着生前的姿势。狱中的摆设也未变化过,他伏在一张矮桌上,手边一支笔,身前一页白笺,也已被血染透。
    那笔已舔了墨,似堪堪要在白笺上落下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凶手打断。
    薛穹见诸人目光落在那纸笔上,解释道:“卫脩今日说有要情自陈,下官便命人备了纸笔。”虽自称“下官”,那口气却仍是超然的,半分屈于人下的感觉都没有。
    今日有要情自陈?这么说凶手是为了打断他揭露案情?
    杨枝皱了皱眉,低头打量卫脩,待触及他的面容,微微一怔。薛穹已道:“卫脩幼时生过重疾,落下了满面癞疮疤。”
    那紫黑面皮上遍布癞疮,看起来十分可怖。
    朝中吏考十分关键的一项便是仪容,卫脩想来是因为卫家人身份,被额外网开了一面。
    这朝里处处是规矩,却又处处是身份带来的例外。
    柳轶尘扫视过整座监牢,又蹲下身细查了遍卫脩的脸,眸光落在卫脩握笔的手上。须臾,直起身:“太守府户房的账册何在?”
    薛穹道:“在下官这里。”
    杨枝跟着道:“谢太守令人誊了一份,下官这亦有一份抄本。”
    柳轶尘目色沉静:“薛大人,可否借原本一看?”
    薛穹应:“自然。”遂命人去取了账册来。柳轶尘快速翻过,递给杨枝:“烦请杨大人对一下原本与抄本可有相左之处。对过后,还给薛大人。”
    “是。”
    “走吧。大理寺会派仵作来,还请薛大人莫要挪动尸体。”话落,当先走出牢房。牢内破旧朽败、灯烛昏暗,那一袭背影,行走时亦挺拔如松,像暗夜刀兵中屹立不倒的一面旗帜。
    薛杨二人紧随其后。
    几人走出监牢,回到正堂。柳轶尘方在长案前落座,外面忽响起了喧闹声,薛穹正要说什么,柳轶尘已沉声吩咐:“把人带进来。”
    几名捕快押着一人走了进来,那人身上已挂了彩,脸上赫然一道血痕,正是杨枝早上带来的姜衍。押着他的是两名捕快与一名身着常服的陌生人,身量高挑,面目细看却有几分熟悉之感。
    那人当先一拱手,道:“柳大人,此人往后街的方向跑,属下正好看到,便搭了把手。”
    属下?杨枝一怔——是黄鹤!怪道她觉得模样熟悉,原来是与黄成有几分相似。
    柳轶尘此次南下当真是做了十足的准备,非但讨到了圣旨,还将远在青州的黄鹤召回来了。
    柳轶尘点了点头,问:“卫脩是你杀的?”
    姜衍跪在堂下,脸上的血仍在往下流:“大人要杀就杀,废话许多做什么!”
    柳轶尘轻轻一哂:“好,你既然想死,那本官就成全你。”向他身后黄鹤使个眼色,黄鹤立刻会意,拔出腰间长剑。
    一泓青光就在耳畔,姜衍忽然慌了神:“杨大人,杨大人救我!”
    杨枝愣了愣:“我如何救你?”
    “大人你不是说过……能保属下无虞吗?”姜衍急道。这话杨枝的确说过,那是离开京城前说的。姜衍等人都知道这仕子案震动朝野,这一趟绝不是好跑的,当时见他们有取巧退缩之意,杨枝才说了那句话。
    杨枝轻轻一哼,柳轶尘已问,口气中似乎还带着三分讥诮:“杨大人何时竟还说过这样的话?”
    姜衍却似慌了神,未听见柳轶尘的话。见杨枝一点帮扶之意都没有,一条心往下一横一般,连咳几个响头,道:“小的要检举,检举杨大人收受贿赂!”
    “哦?”柳轶尘转向杨枝,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杨大人收了何人的贿赂,收了什么,何时收的?”
    薛穹亦不自觉转向杨枝,眉心微微锁起,眼底的担心一览无余。
    姜衍一口气道:“就在昨晚。太守谢大人给杨大人送来了一罐贡茶,叫碧雪银针,名贵无比,据闻价值万两。小的看见了!”
    “碧雪银针?”柳轶尘淡淡一笑:“那的确贵的很,那茶现下何在?”
    “就在杨大人房中。”姜衍凿凿道:“请大人着人搜查!”
    柳轶尘的目光转过来,不等他问,杨枝便讷讷道:“谢大人的确给下官送了茶,但下官并未收。”
    “撒谎!”姜衍吼道:“我亲眼见着她婢女将那茶收进去的,还给了送礼的小仆几两银子答谢。”
    “大人若不相信,只管去查。”
    “好,既如此,我们便移步杨大人官驿。”
    官驿离御史衙门不远,杨枝今日是骑马来的,仍预备骑马过去。柳轶尘却道:“杨大人随本官坐车吧。”
    薛穹本命人牵了马过来,闻言也要坐车,却被柳轶尘拦住:“薛大人,这马车太小,只怕容不下三人。”
    杨枝明知他在撒谎,还是下意识打量了下那能容下少说四人的马车。柳轶尘觉察到她的目光,冷冷道:“本官远道而来,还未去驿馆。车中尽是随行物什,堆了半车。而且本官身高腿长,喜欢伸直了,只能至多容下一人。”
    薛穹皱眉——柳轶尘什么脾性他太过了解,鬼话说起来眼都不眨一下。正要再说些什么,杨枝道:“薛大人,正好我也有些事要与柳大人说。”
    薛穹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置一词,牵过缰绳,翻身上了马。
    杨枝甫一钻入马车,迎面便递过来一面丝质的帕子:“脸擦擦。”
    她怔了一瞬,方反应过来,刚才为了诓薛穹,非但沾了满身血,还滚了满脸泥。不再矫情,接过那一方素帕,将脸上污痕擦了一擦。
    柳轶尘目光落在她裙摆上:“是猪血?”
    杨枝点了点头。
    那日烟雨亭中不欢而散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她气他骗自己,可纵观全局,自己不过是他那骗局中最无关紧要的一环。
    柳轶尘轻轻一嗤:“你倒是晓得薛闻苍将你看得很重!”
    杨枝没料到他会这么想,她自己其实亦未深想过,自那日接到薛穹的红笺之后,她自觉将此事抛诸脑后了。这次以苦肉计诱他出来,实是因为若易地而处,她亦不会眼看着薛穹受伤。
    杨枝垂下头。窗外街市的喧闹声钻入车中,这车里并不像所说的,堆满了物什,而他坐车亦从来端正规矩,脊背挺地像有一把戒尺贴在身后。腿长虽然不错,但从未见他坐时伸直过。
    她一低下头,他那紫袍边缘的泥污便映入眼中。这两日江南下雨,地面到处是湿漉漉的,行路时一个不小心,便会蹚了满衣角泥。可那是城外,城中大道上都铺着青石板,而且柳轶尘向来坐车,怎么会弄了满身泥。
    而且看这污迹,不像是在地上蹚的,倒像是骑马飞溅上的。
    城外骑马,还穿着官服,那除非是十万火急的事。这么说来,他的确是一进城就直奔御史衙门来了。
    杨枝心底浮起一阵别样的感觉,好像风雪天忽然有人往怀里塞了个暖炉。她仍垂着头,低低的声音自鞋面传来:“大人身上的伤好了吗?”
    柳轶尘仍沉着一张脸,听见她这么一问,微微一怔,好半天,才舔了舔唇:“好了。”
    杨枝便无话了。
    柳轶尘眸光转过来,在她脸上轻轻一点,落在她捏着素帕的手上。丝绸的质地更衬出十指的光泽,纤白如新鲜的嫩笋一般。
    他心头不觉一动,下意识般脱口:“其实也没好全,还是有一些痛……”话落方想起当初在烟雨亭的争执,此刻这么说,难免又有携伤邀宠之嫌。舔了舔唇,连忙又补了句:“……也不、不碍事的。”
    他罕见的局促落进她的眼里,这一点心思的辗转如透明一般。杨枝少有能将柳轶尘看的这么透的时候,不自觉一笑,抬起头来,目光与他相对:“大人这么说,是晓得我将你……也看得很重?”
    口气虽是疑问的,但问的是“晓不晓得”,而那“晓不晓得”后面半句“我将你也看的很重”却是陈述的口气。
    柳轶尘颖利无双,擅察人心,亦擅察人之言辞。
    心跳不觉漏了一拍。
    作者有话说:
    柳大人:媳妇哄我了,巨乖~
    第五十四章
    不及片刻, 几人便到了杨枝下榻的官驿。捕快押着姜衍,直奔杨枝卧房。房前婢女香蒲正坐在一丛花木前,手里捧着本书, 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看见一群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 骇了一跳, 却连忙一跳起来,双手叉腰:“你们干什么!”一眼瞥见被人押着、满脸是血的姜衍, 愣了一瞬:“你……怎么回事?”
    姜衍不理会她, 向左右捕快道:“就在这屋中,你们快去搜, 在一个越窑青瓷罐子中!”
    香蒲一愕, 五官登时气地皱成一团:“好你个姜衍, 枉大人平日对你那么好,你竟陷害她!”
    姜衍不理会香蒲的指责,只急急催促:“快去搜,你们快去搜!”
    香蒲连忙奔到门前, 张开双臂:“我们大人毕竟是女子, 这是她的闺房,你们不能进去!”
    话未落,却听见一个清越的声音绕过回廊, 向这边传来:“香蒲, 让开,让他们搜。”说话间, 本落后几步的杨、薛、柳三人慢慢自廊后现了身。
    香蒲瞥见杨枝, 更一眼瞥见他身侧的柳轶尘, 听话的收回手, 撤到一边, 脸上却仍挂着不满,双目狠狠瞪向姜衍,一张小脸也鼓胀起来,像一条胀了气的河豚。
    左右捕快道一声“得罪”,闯进了杨枝房中。
    她本就清简,官驿的布置更与别处没有什么不同,带来的几件物什除了衣物都在桌面上,一览无余。
    捕快绕过一圈,并未见到姜衍口中的青瓷罐子,只见到一个红漆食盒,放在屋中心的圆桌上。
    姜衍一见了那食盒,目中陡放精光:“罐子就在那食盒里,往下第三层。”
    捕快只好过来打开食盒。食盒中的糕点杨枝还未动过,香蒲嘴馋动了两块。捕快一层一层翻下来,第三层食盒却空空如也,并不见姜衍口中的什么青瓷罐子。
    姜衍脸色一变:“不可能,那罐子明明就在食盒中!”
    “姜捕快说的可是这个罐子?”诸人身后忽响起一个声音。不等他们折身,黄鹤已快步走到桌前,手中的确捧着个青瓷罐子,瓷面温润光滑,确是越窑出品。
    “是它,就是这个罐子!”姜衍一见那罐子,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眸底再放精光。
    黄鹤淡道:“可这罐子是在姜捕快的屋中搜出来的。”未等姜衍反应,便转向柳轶尘:“大人,属下还从讲捕快的屋中搜出了这个。”将一个信封呈上。信封外面未落款识,杨枝想到驿馆的那个晚上,眉心几不可察地一敛。
    “你、你们陷害我!”姜衍忽然反应过来,脸色大变。
    黄鹤道:“方才我去搜姜捕快的房间,御史衙门的各位捕快可都在,可以为黄某做个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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