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关于这个案情,她还隐瞒了一部分,是关于申冬青或者说李挺的内容。沆瀣门与宫女案乃至青州方石案恐怕亦有关涉,天子已然了解了多少,就连柳轶尘,也无法确信。
    柳轶尘临行前给了他一封信,嘱他万一天子因她查宫女案动怒,便将这封信呈上去。
    当日在南安,其实申冬青亦为他们指了一条路。彼时马车在寻她的途中翻到,他们已对申冬青的身份有了怀疑,却还是让他参与了那日的商讨。事后令江令筹去找单行简,他答应的那般干脆,更使他的身份令人生疑。是以他们故意联络罗氏旧部乃至桑淮子,不过是借罗氏的身份转移沆瀣门的注意——沆瀣门在江州经营数载,南安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中,就算是江家亦不能幸免。
    而唯一能够跳出这个圈子,成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只黄雀,便是他们根本没有联络,却有着敏锐武将直觉的费烈。
    然而这些她却不能告诉谢云,一旦说了,她就不可避免地得解释母亲的事。当日柳轶尘故意轻车简从,只带了个车夫,冒险前往,便是想为她瞒下母亲之事。
    见她老实不客气地夹了一大筷子羊皮花丝入口,谢云不由一笑:“见杨主事吃东西可真香!”
    杨枝不觉想起与柳轶尘插科打诨时大言不惭称要做太常寺卿之事,那不过在堪堪两月之前,却已像是过了许久。
    柳轶尘现下大概已到了青州,此刻不知道怎样了。
    谢云见她微微出神,随口问:“主事想什么呢,可是这花丝不合胃口?”
    “哪里,燕归楼的羊皮花丝,实在是一绝!”杨枝夸地全不过脑,话落,迎上谢云了然的笑,干脆放下筷子,问:“卑职有一个问题,想问问大人。”
    “但问便是。”
    “大人派卑职去江州,是为了诱柳大人前去吗?”杨枝双眸微抬,直直望向他。
    谢云好整以暇地打量了她一眼,少倾,唇角却是轻轻一扬:“本来是。但这次回来,我想,我先前还是太过迂阔了——从今往后,我得重新评判对你的看法。”
    杨枝明白他这等人说话不过是三分真七分假,并不放在心上,须臾:“卑职有一事想求大人。”
    “主事请说。”
    “卑职想见一个人。”
    谢云轻抬眼皮:“可以,但主事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保住自己的性命”,谢云看着她定定道。
    杨枝微微一愕。
    谢云唇畔衔起一点笑:“否则……我没法和柳敬常交代。”
    杨枝怔然,下意识垂下眼,心底一时似有温热的酒浆注入,暖透肺腑,又令她整个人有些摇摇曳曳。有一会,方再度抬眸:“大人不问问我想见谁?”
    “没什么可问的。一来,我信主事的分寸。二来,主事想见之人,并不难猜。三来,”谢云淡淡一笑:“柳敬常嘱咐了,主事但要求什么,本官须得相依。将来他自会还我。”
    **
    中书令卫尊府,四面俱已让精兵团团围住。卫尊早被下狱,阖府上下也皆遭了软禁。这几日京中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早已是暗流涌动,最显见的,便是越来越多的宫人被赶回了家。
    入夜,杨枝一身捕快打扮,手持刑部令牌,进了卫府。
    半个时辰后,从卫府出来,谢云在两条街以外的马车中相候,杨枝钻入车中,谢云挑了挑眉:“有眉目了?”
    杨枝点头,谢云却不再继续问下去。相对沉吟片刻,终是杨枝忍不住再开了口:“大人,那名宫女的尸体,目下可是在刑部?”
    “宫女的尸体啊……”谢云典了典衣袖,眸光落在车帷的缠枝纹上,片时:“烧了。”
    “烧了?!”
    “本来是该交给我们刑部的,但内侍省的总管说,此案事涉宫闱,尸体不能移交。咱们谭大人你知道的,自然不敢相争,遂由着他们去了。可当天晚上,那停尸处却不小心走水,将一具尸体烧成了灰。”
    “怎会有这么巧的事?”
    “你说呢?”
    车在下一个路口转弯向南,杨枝道:“大人就送到这里吧,卑职家离这里不远。”
    谢云“嗯”了一声。
    “大人,卑职还有一事相求。”临下车前,杨枝略一踟蹰,再度开口。
    “你说。”
    **
    杨枝跃下马车,黄鹤正在几步之外街口相候,身后牵着两匹马:“大人,已经打听清楚了,殿下今夜在闻弦庄夜宴,宴毕会经居安街回宫。”
    “走,我们去居安街。”
    两匹马飒沓往北奔去,不一时,便到了居安街。居安街是东西向的大道,入夜后十分寂静,两人静静候着,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一辆车帷华丽的马车驶入了街口。
    杨枝与黄鹤调转马头,分立左右,将那马车拦住。
    “大胆!知道这车里坐的何人吗,竟敢当街拦车!”
    “殿下,微臣是刑部江州清吏司主事杨枝,有要事禀报殿下。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杨黄二人当即滚鞍下马,行礼道。
    车中静了片刻,旋即一只修长的手撩开车帘:“是你?”目光在杨枝面上顿了一顿,见她神色严肃,不似作伪:“所为何事?”
    杨枝双唇平直,眸光微垂:“宫女一案。”
    李燮微微一愕,继而冷笑:“此案你们尚书谭大人已经断过了,莫非杨主事另有高见?”
    “殿下,此案干系重大,还请殿下容臣细秉。”杨枝认真道,语声沉沉,莫名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力量。
    因为黄成的事,李燮对她仍有芥蒂,但他亦不得不承认,这女子见微知著的本领极强,她能半夜当街拦车,关于宫女一案只怕当真有刑书也未必能看到的另见。
    李燮忖度间,杨枝见他犹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敢问殿下,申公已有多久未从江州传信来了?”
    申冬青?那厮的确已有半月未从江州传信来了,当时他让申冬青去江州,是怕卫氏荫庇之下的谢氏胡作非为,如今仕子案已了,他却既未回来,又许久未传信来京,这当中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得不令人疑心。
    李燮微微眯了眯眼,须臾:“上车来。”
    杨枝应声“是”,躬身爬上马车。车子仍辘辘向东驶去,在下一个路口,折而向北,离东宫还要大约还有一刻钟的路程。
    杨枝方坐定,便听见李燮道:“那宫女不是孤杀的,孤没必要杀她。”
    “微臣知道。”杨枝忙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那宫女不过才查出有孕,还远未到威胁殿下地位的时候,殿下根本没必要动手。”
    李燮扫她一眼,面色稍霁,并未言语。
    当日事发,他的确有些难堪,本不过醉酒小睡一觉,醒来却无端陷入一场命案之中。而且他睡觉时一贯喜欢遣退宫人,当日连一个能不摄于威严、真正为他作证之人都没有,偏偏自己的鞋底还染了花泥。
    确确是瓜田李下,百口莫辩。
    若非有太子这层身份压着,他当时只怕便被下了狱。
    然面前这女子未亲历现场,只三言两语便点出了问题的关键,相信了他的清白,不觉令他原本的不悦与戒备稍稍缓和。
    杨枝的时间并不多,见他未开口,干脆继续道:“太子妃一案中,殿下已然知晓了沆瀣门的存在。然殿下可知,他们奉谷君为首,煽动百姓叩拜谷神,只因他们背后之人需要借助百姓的力量,颠覆……社稷。”
    “你说什么?!”李燮大愕,忍不住陡然抬高声音,他一直只道那所谓的沆瀣门蛊惑韦氏这等妇孺是为了有朝一日骗取钱财,却不曾想一个小小暗门竟有如此狼子野心。
    一瞬的惊愕之后,他忽然反应过来:“你此刻告诉我这个是为什么?这与宫女之案亦有关系?你的意思是……宝隆是沆瀣门的人?”
    杨枝颔首,李燮沉吟片刻,眼见东宫已然在望,沉声道:“明日卯时你来东宫,我带你进宫。”
    杨枝点头答应,在下一个路口下了车。
    此时已是夜半,离卯时不过几个时辰,杨黄二人匆匆回府,正要草草睡上片刻,却想起临行前柳轶尘往她包袱中放的物什。当时她并未发现,在下一个驿站歇宿之时才发现包袱中多了那么一卷册子。
    是京中这几个月邸抄中的要事简摘,旁边还有朱笔加了批注,是她熟悉的字体,清劲遄飞,自成风骨,与他的人一样。
    字迹上尤带着墨香,大抵才写毕不久,联想到临分别那日他眼下的深青,她心头不自觉涌上一股暖流。
    这时候,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青州之事牵扯的决计不比眼前的案子浅,“庆不庆,水淹木蚀,九州不宁”,这短短十二字,藏尽了刀光剑影、阴谋诡谲。“庆不庆”,毋庸置疑,说的便是庆历年,“水淹木蚀”,看着十分奇怪,尤其是在青州春旱大发的时节,然而联系朝中局势,便不难理解了。
    “九州不宁”,那么天下大抵有大乱之祸,再倒退前一句,就显而易见了——江字携水,李字属木,水淹木蚀,暗指的是江家有颠覆之心。
    可江家才遭贬谪,又在江州遇了那么措手不及的一击,就算有野心,此时贸然行事,只怕不是聪明人所为。
    但陷入这场乱局的,有几个不是一肚子心眼的精明人?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些事也许不如表面上那般一望可知。
    也不知他在青州,可有危险?
    这般想着,屋外忽响起敲门声。这是柳轶尘在京中所置的宅子,离刑部不远,只两条街相望。回京城的那天,已有老仆在城外相候,见了她,老远便过来磕头:“柳大人让老奴带大人去新居。”
    宅子不大,但草木葳蕤,虽与闹市几步可至,但人声隔绝,很有闹中取静的味道,尤其这深夜之中,敲门声闻来格外清晰。
    “何人?”
    “大人,是我。”
    “黄鹤,你有何事?”
    “没别的事,不过是提醒大人早些歇息。柳大人临行前特意嘱咐属下,小心敦促大人照顾好自己。”
    杨枝微微一怔,想起堪堪两月前他深夜提着馄饨前来,一如插科打诨般半真半假的谬论,不觉低首笑了笑:“知道了,这就歇息。”
    第七十二章
    次日一早杨枝便扮作内侍, 跟随李燮进了宫。李燮先将她带到了贤妃所居的翔鸾殿,趁着他与贤妃闲话时,她偷溜到了偏殿东阁, 便是那宫女被谋害的地方。
    细细堪视一圈, 低头转回正殿, 李燮与贤妃恰好闲话完,见杨枝归来, 将已堪堪聊尽的话题收了个尾, 起身告辞:“儿臣还要去见父皇,明日再来。”
    贤妃自不再挽留, 将他送到殿外, 不知怎的, 一眼觑见杨枝,笑了笑:“这小公公面生的很,是头一回进宫吗?”
    贤妃生得十分温婉,一张菩萨脸, 慈眉善目的, 虽上了年纪,面上却看不出多少风霜的痕迹。
    杨枝一直垂着头,几乎未在她跟前真正露出过整张脸, 不知怎的还是让她注意到了, 正想着如何应对,李燮却道:“近日宫中撤换了一批宫人, 内侍省也选了一批伶俐的来东宫, 儿臣见她生得清秀, 人又机灵, 便带在了身边, 想带他多见见市面,以后也多个得力的助手。”
    “既如此,你要好生伺候着。殿下这般看重你,你可不能辜负了殿下。”贤妃道,声音温和,但却带着一种自上而下的威严,让人不敢小觑。
    “是。”杨枝连忙应。
    自翔鸾殿出来,两人走上长廊,未行出几步,听见有宫女训斥的声音自不远处的假山后传来。李燮正要开口问杨枝在东阁中发现了什么,却见她一个健步上前,拉了拉自己的衣袖,作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这动作极为冒犯,左右侍卫几乎于同一时间就要拔刀,却被李燮抬手止住,李燮凝眉望她,见她神色极为认真,下意识便随她驻足侧耳聆听。
    “什么样的帕子也拿来敷衍,害得我都在娘娘跟前讨了顿骂……娘娘还说,徐公公一不在,宫里什么人都使唤不动了,吃穿用度皆无人用心打理,连个帕子,都绣的一团糟!”那宫女道:“娘娘说了多少回了,这蜀绣讲究的是绣画合一,要有轻灵感,像你绣的这般死气沉沉的,连尚衣局那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东西都不如……”
    说话间仿佛有人叫,那宫女停了训斥,一边喊着“来了”一边向远处奔去。
    耳听着人声渐渐远了,杨李几人才继续往前走,李燮问:“听出什么来了?”
    杨枝仍在思考,顿了一瞬,不答反问:“敢问殿下,贤妃娘娘是哪一年进宫的?”
    “贤妃?”李燮未料到她会忽然问到这上面,微微一怔,方道:“她是老人了,从英王府起就伺候父皇,到而今,已二十多年了。”
    稍顿一顿,续道:“你怀疑她?不可能,她若想害孤,这十几年来,她有的是机会,孤几乎是她带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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