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疗养院后,我跟书怀学长商量了下,共识还挺高的──就是去搭长途的夜间客运回学校;因为现在特定几家客运的座位都十分舒适、可以调整,所以在车上睡一路都没问题。
    买了十一点多的车班位置,由于整车都是单人座,我跟学长的座位就分别处于同一排的走道两侧。走到等待区候车时,我发觉隔两排的皮沙发上坐了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靠着椅背正在滑平板……而他的椅子扶手上,则站了名红衣的长发女子,垂着头瞪他,浴血般的红裙被发丝的墨黑一衬,显得妖冶。
    厉鬼。
    梁青玉当初虽说也是抱着对人世间的怨懟而死的,可她是与张琴远携手共赴黄泉,寻求解脱,所以心里那种不满的感觉多少就被冲淡了。
    这名红衣的女子却不是,她怀着强烈的恨意死去,甚至希望死后能够报仇,理由八成是为了中年男子。
    腕上一紧,旁边的书怀学长拉住了我的手臂──目前的他肯定也能清楚看见红衣女鬼了。
    我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悄声说:「她暂时伤不了那个男人。他身上有先祖积累下来的福报……一圈淡淡的金光,学长应该还看不见。」
    慎行学长说我有「天赋」,并非随意说说,因为我的眼睛能看出很多连资深使者都辨识不出的信息;如果用游戏来比喻,我大概就是有点小天才的排行榜高手,书怀学长则是刚创角的新手小菜鸟。
    书怀学长沉默了会,反问:「像《哈利波特》第一集佛地魔伤不了哈利那样吗?」
    我偏头思索,隔半晌点点头:「大致上,就这个方向联想是没错的。」
    但,福报没好好珍惜是会被磨光的。我不晓得红衣女鬼的死是被男人恶意伤害所致,又或者是她一厢情愿陷入情伤,假如为前者,而男人又恶行不改的话,迟早有天会把命给丢掉。
    学长理解后,又接着问:「一般碰到这种例子,你会怎么做?」
    闻言,我不自觉「啊」了一声,露出恍然大悟的笑。
    ──原来他在学,学习该怎么处理以往陌生的状况,学习该怎么做能帮上我的忙。
    被我一脸促狭地盯着,书怀学长咳了咳,然后故意扬起幅度比我还大的笑容,害我顿时羞窘,摸摸鼻子撇头。
    「看情况,暂时不会出状况的先放着,紧急的就报给附近认识的使者或『有能力的同类人』来处理。我不是专业人士,也没什么防身招数,总要量力而为吧。」所以先前跟梁青玉正面对上,完全是意料外的状况。
    我伸手进包包里,触及放在暗袋里的玉鍊坠,轻轻叹息。
    不久之后,我跟书怀学长上了客运,在车体轻轻摇晃的催眠下,疲累的我很快就偏头睡着了。
    没想到,竟梦到已老的张琴远和呈现人魂状态的梁青玉。
    梁青玉绷着脸,站在病床边,对笑出满脸皱纹的张琴远说:「你变得好丑!」
    张琴远的笑意更深,打趣着说:「那你不要喜欢我啦?」
    被将了一军似的,梁青玉支支吾吾片刻,却扬声喊道:「管我……你管我!我就是要喜欢你!无论其他人怎么反对,无论你变得再丑,都要喜欢你!」
    靠在枕头上的张琴远呵呵笑着,有那么一瞬间,我错觉望见了她年轻时清秀恬静的模样。
    从病房窗外撒入的月光照在两人身上,一派寧静祥和。
    再没有人可以拆散她们了。
    梦醒之际,我满脸溼润,等低头掩住脸,又是一阵泪如雨下。
    下一秒,车外居然也开始滴滴答答,夜晚的悲伤倾泻不止。
    「以柔?」
    随后,我听见书怀学长透着迟疑且刻意压低的嗓音,因隔着条走道,稍微被雨声干扰了,模模糊糊的。
    不想被察觉,我还很克制地咬住下唇,无声落泪,孰料书怀学长大概没有睡得很沉,中途醒来往我这瞄一眼,便被他发现了异样。
    我往车窗方向半转过身摇摇头,表示什么都不想说。学长也没有勉强,偷解开了安全带,走过来往我手上塞了包面纸后,又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其实我自己有带,不过方才一瞬间胸口温暖的感觉,难以言喻的舒服。
    到站下车后,已经清晨五点多了。秋冬之交,拂晓时间开始推晚,再加上下过雨,天空呈现一种蓝灰的色泽,云层中透出一丝丝淡光,状似要破开阴霾。冷风吹来,带着霜气的冰凉,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还没开口抱怨天气变化大,一件外套就盖到头上。
    ──当然是学长的,要不然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学长的外套一直是拿在手上的,并没有穿,所以这时我也没矫情地问他冷不冷,顺从地将外套穿上了。拉拉快盖住整个脖颈的领子,甩了甩过长的袖子后,觉得满好玩,我「噗」地笑出声来。
    「心情好一点啦?」学长松了口气,伸手揉我的头发。然后,我忽然有点理解了为什么小说跟漫画里,女生被喜欢的男生摸摸头就会很开心。
    没有正面回应,找回思绪后,我居然脱口而出:「学长……你的家人会不会讨厌我啊?」
    语毕,我就很想就地挖个洞跳进去!嘴比脑快就是这样,讲的话收不回来了,更无法当作从没说过。
    我想,我一定是被张琴远和梁青玉的经歷影响了,才会联想到学长的家人。如果我们真的有缘分,那这段缘份是会受到祝福的吗?又或者,恰恰相反?
    当意识到自己对书怀学长有一定的好感时,我不否认内心也会不安。
    学长好像也被这意料之外的问题吓到了,还绊到脚,步伐一阵踉蹌。这一次,换我出手扶他,学长用十分讶异的眼神盯着我,紧接着,欣喜一点一滴爬上他的面颊,害我有些訕訕的。
    隔片刻,他扬起嘴角说:「一定不会。」
    「……你怎么知道?」语气太肯定了,我不解地偏头反问。
    「因为他们还帮你养嘻嘻。」学长很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很想借面镜子来看看,自己额头上是否降下了一排黑线,但这句话在脑海中窜过来又窜过去,竟產生一种莫名的笑点,配上学长认真的口吻,又让我不禁莞尔。
    「而且,你不是卉莹的好朋友吗?」提及亲妹妹,学长的音量不由自主放轻,神色也变得柔和,「其实后来,爸妈私下对我说过,他们对于要不要拔管也一直很犹豫,不想她受苦,却捨不得放手,偏偏深度昏迷的卉莹又无法给出答案……是你传达了她的声音,让我们知道卉莹最后的心愿。」
    闻言,我垂下眼睫。「我是被动的。真要说的话,是梧桐帮了忙,把你引来找我。」
    「但卉莹起初找的是你,对吧?梧桐后来也让我找你,这表示,她们共同信任的人都是你。」简单一句话,让我豁然开朗。「你很好,所以别担心。」
    抬眸,对上学长的目光,我缓缓地頷了頷首。
    就是啊!先不论别人怎么认为,至少我自己得要相信,萧以柔真的很好。
    原本我们想走去转市区客运,孰料站牌边,张先生的小黄却等在哪里,他还从驾驶座的车窗探头出来对我们招手,示意我们过去。我跟学长互望一眼,着实意外,但随即想到应该是梧桐委託他来接人的,便快步上前。
    待我们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张先生转动方向盘,随口问了句:「你们办的事情还顺利吗?」
    我抬起头微笑道:「很顺利。」
    张先生也跟着呵呵笑,接着出人意料地蹦出一句:「两个人作伴,很好啊!」
    我愣了愣,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指的是我跟书怀学长,上回到医院去的时候,学长也跟我同行,张先生便自然而然以为我们是两个人的组合了。我虽然有点不好意思,却没有特意澄清,其实也不用澄清啦,毕竟我跟学长的确是越来越像双人组合。
    张先生的父母已逝,也没有妻儿,所以也许,看到常一起行动的我跟学长,他心里是感到欣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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