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的早晨,天未飘雨,但阳光依旧衝不破那连日积累的厚重乌云。
    陆全生不记得自己是何时醒来的,或许他根本就一夜都未闔眼。前一天晚上,他们告诉从菜园回来的奶奶,追光被雨中疾驶的汽车撞上,不幸丧命。虽然这个谎言漏洞百出,讨厌水的追光根本不可能在那种大雨天出门,然而奶奶丝毫没有怀疑两人的话,只是帮助他们一起在前院附近立好小小的墓,然后默默地做了一顿美味的晚餐,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吃进了什么。
    隐瞒奶奶那件事是他的主意。总是他,为了不让家人担心,而把所有事情都藏在心里。连嘉燕自身都遭遇到危险了,他却还是没有办法告诉她真相,只能以谁也不相信的一句话重复说服:我会解决的。
    他站在自己的房间,双眼紧盯着窗外。
    他们狭小的家总共只有两扇窗,一扇在客厅兼做餐厅的主空间,面对着小弯道,而他房内这一扇又小又脏,面对着农田间的大道,从外头不易看见房子内部。他把这扇窗当成监视用的窗,在之前那段时间,他几乎天天睡前都会站在此处朝外张望,持续五分鐘左右,确定没有见到任何不该出现的人影才会入睡。
    而现在,他已经盯着窗外超过一个小时。
    亮度丝毫未变的天空难以推测时间,但嘉燕和奶奶在出门前猛敲他的房门询问他是否要同行,感觉上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嘉燕是即使陷入悲伤之中,也能好好去感受快乐的人,因此没有取消原订的里民大会行程。他没有跟着两人去,因为附近的住民总是一起前往,再一起回来,嘉燕跟奶奶会很安全。
    他现在无法面对任何人。追光会死,嘉燕会留下害怕的回忆,全都是他的错。但他心中又有股不甘在高声咆哮着。他到底是从哪里开始走错的?他又有别的选择吗?为什么事情总发生在他的身上?若不是因为当初那些害死父亲的人,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心中那愤怒的声音一旦开始发洩便停不下来。为什么他只能不断地失去?为什么他不能反击?为什么他若想做对的事,就只能这样任由那些人摆布?如果做了那么多恶事的他们,都能心安理得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话,那么他若剷除那些恶人,又有谁能说他做错?
    把引起问题的根源消灭,就能一举解决问题了不是吗?
    就和当年的赵帮所做的一样。
    他不知道他是否在说服自己,放下没必要的顾虑,行动就会容易得多。反正,他只要能保护嘉燕和奶奶就好了,不是吗?
    彷彿有一隻手施以强力在拉动他,那隻手的主人或许就是那愤怒的声音,但那声音也属于他自己。那隻手的背后,是一片暗黑无声的深渊,是只能无尽沉坠的深海。
    在他感觉自己就要陷入其中时,眼前所见有了变化。
    一个显眼的身影出现在田间的大道上,在缓缓前进的同时四处张望。这里不属于她,这不是她该踏入的世界,也不是他想让她踩入的领域。但他看见她弯向右方,立刻衝进客厅从另一扇窗追着她的身影,发现她已经越过小路上的矮墙,就要进入他们家的前院。
    一种激烈高涨的情感促使他大步踏出家门。
    纪依蓝看见他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然而他不待她开口,带刺的话语便衝口而出。
    「你来干什么?」
    「我来还东西。」她举了举手上的绿色书包示意,那是他昨天落在雨中的。
    不还也可以。他心中的声音冷冷地说。他并没有伸手接过,而是质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
    「你不是说过你家在过桥后十五分鐘左右的地方吗?我就看地图推测位置,然后碰碰运气。」
    居然做到这种地步?他在这一刻,感受到的不是什么正向的情绪,而是自己的私人领域被擅自闯入的排斥。
    他一把抢过书包,为了让她没有理由再待下去。
    「谢了。你可以走了。」
    在他转头离开之前,她很快地问:「你的妹妹还好吗?」
    他顿时宛如遭受雷击。「谁告诉你的?」
    「昨天那通电话,我认为会激起你如此深沉情绪的,就只有关于你的家人的事。」
    你又了解我什么?虽然内心极度抗拒她的探究,但他想起自己曾经告诉过她他没有手机,又一个说谎的愧疚让他的心中的炽焰减灭了些许。
    「她没事。」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感到一股椎心似的痛苦,于是闭上双眼。「我奶奶也没事,没人出事。」
    是啊,没「人」出事……还没出事。但他现在对一切都无法确定了,或许到了明天,他的世界将不復存在。
    他张开眼时,她仍细细打量着他,让他突然有种灵魂深处的邪恶会被人看透的抗拒,以及恐惧。
    「你走吧。」
    他将书包甩上肩,转身迈步。
    首先传达到的是声音。
    「别被溺死了。」
    语带恳求的嗓音是这么说的。然而,他还来不及细想这句话,就感觉到背后那股触碰,彷彿会将电流送进体内的那种人类的气息……过往回忆一口气涌上,他完全凭着本能,转身粗鲁地挥开她碰触他的手。
    他自认为自己没有出很多力气,但她因为这一下而失去平衡,向后跌坐在地。
    他看着她,突然感到无限的后悔。「抱歉。」
    她双手撑着地,没有起身,反而是闭起眼,他立刻紧张地走上前蹲下。
    「有受伤吗?」
    「我没事……不如说受伤的人是你,不是吗?」
    突如其来的话语使他愣住了。然后她以缓慢、温柔、令他无法拒绝的方式,边说着话边环住他。
    「我看不到你的伤,但我知道它们存在。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我可以陪伴在你身边,虽然不一定能治癒,但至少能让你知道,有那么一个人能够了解你。虽然那个人就只是我而已。」
    他有多久没有与人拥抱过了?人体的温度传遍他全身,某种滚烫的东西在他体内翻腾。她让他靠在他的肩头,他没想多久,就伸手用力但小心地回拥她。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他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浮木,捨不得放手。两人的体温都很高,心也跳得飞快,他听着双份扑通扑通的声响,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直到发觉她的双手渐渐失力,以及她吐息的温度高得异常,这才注意到异状。
    「你发烧了。」
    他抽身,但仍轻抓着她的手臂,以免她突然倒下。
    「嗯,是有一点。」
    「那怎么还自己出门?」
    「因为有非来不可的地方。」
    她的眼神坚定而真诚。他想起自己昨天那种突然跑掉的方式,确实会令旁人相当在意。难道她会发烧是因为那时候淋到雨了吗?
    思及此,重大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但他一点也不觉得麻烦。
    「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她迅速抓住他的手臂。「你应该会想多陪陪家人吧,我会自己回去的。」
    「别说傻话,而且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她困惑的眼神看了他小小的房子一眼,接着又转回来。「我记得你说过家里有养狗。」
    他呆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确实说过。他说过的话,连他自己也没有记得比她还清楚。
    他的左拳无法控制地收紧。「追光……牠死了。」
    她低下头。「……很抱歉。」
    「追光本来就是一隻老狗了。」他突然以一种说服的语气叙述,也不知道是说给她或是他自己听。「牠生前的每一天都过得非常快乐,我很高兴曾经有牠这个伙伴。」
    「我想牠一定也很高兴……有你……」
    她瘫倒在他怀中。他毫不犹豫,双手分别从背后及膝窝将她抱起,走进了他那原本一点也不想让她靠近的、破旧狭小但温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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