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少卿聪明能干,博学多识,资历也仅在老夫之下……依老夫之见,此人比我儿更适合接任大理寺卿的位置……”大理寺卿恳求道。
    “赵大人,世人皆说这天下之大,你可知,天下之大,究竟有多大”荔知笑问。
    “这……”
    “对田间务农的农户来说,一村便是天下。对城中经商的商户来说,一城便是天下。对大燕未来的主人而言——”荔知说,“天下,则是股掌之间。此中道理,赵大人可明白”
    大理寺卿诺诺不敢言。
    “无论是当初身处鸣月塔的我,亦或是现在想要告老还乡的二位大人,有一种东西,它无处不在,无缝不入,无论你逃到哪里,都会如影随形。”
    荔知看着两人,轻声道:
    “当我同荔夏一起出生的时候;当两位大人榜上有名,同朝为官的时候;当殿下出生皇家,天生就比旁人多出一份权力的时候——这种东西,就已经附着在了我们身上。你无处可逃,必须担起这份职责。”
    “两位大人享受了半生这份职责所带来的的荣耀和便利,轮到你们履行义务的时候,却想临阵怯逃。”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一同支吾起来。
    “不是……”
    “我……”
    荔知笑道:“两案关系重大,牵连者身居高位,或会引起国家动荡,两位大人各有顾虑,自有难处,我和太子都心知肚明。若两位大人实在要辞官回乡,太子不会阻拦,只是二位的嫡子,便要接任你们的职位,继续调查此案。俗话说虎父无犬子,二位大人的嫡子想来不会令我们失望。”
    两位三品官员都面如白纸。
    “但若两位大人愿意克服困难,砥砺前进,”荔知话头一转,柔声道,“太子日后绝不会亏待你们,二位大人眼光还需放长远为是。”
    “可是……”刑部尚书欲言又止。
    眼见两人脸上都有了动摇神色,荔知继续说道:
    “二位大人放心,太子与我所求,皆为天理二字。调查过程,我们不会干涉,你们只需查明真相,呈与东宫,是非曲直,自有世人判断。皇上如今重病不起,口不能言,只能让太子监国,太子的意思,便是他的意思。二位大人要如何抉择,现在便做出决定罢。”
    话都说到这里,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还能怎么办呢
    皇帝大权旁落,就连性命也危在旦夕。他们原想着丢掉这接过来才知道烫手的山芋,现在发现丢不掉,咬紧牙关握下去说不定还能吃口山芋,就这么松手让山芋砸在地上,别说吃山芋了,怕是连阖家性命都会不保。
    刑部尚书叹了口气,率先揖手道:“微臣……领命。”
    大理寺卿也只能无奈揖手,再次接下了这烫手山芋。
    没了退路,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只能身心扑在陈年旧案上。一个月后,三司共同署名,将两份调查结果呈与东宫。
    当天,东宫就将这两份调查结果,张贴在京都的皇榜之上。
    “什么……太子果然是无辜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那前刑部尚书真是该死!竟然妄自揣测圣意,自作做主定罪了太子!”
    “这皇榜上说,已经将所有为此冤案推波助澜,捏造证据的官员下狱,看来太子也可瞑目了!”
    皇榜之前,无数百姓围观。
    有人喜极而泣,有人议论纷纷。
    “□□荔氏幼女的,竟然是我们的皇帝……真是没想到啊。”
    “不过,犯法的是皇帝,这回要怎么收场呢”
    “太子也真是厉害,竟然敢把这样的事情公之于众……”
    说话的人话音未落,便受众人白眼。
    “那可不,你也不看看当今太子是谁的儿子!”
    “有如其父!果真有如其父啊!我大燕有此储君,今后何愁不兴!”
    众人议论纷纷,但大多人觉得,□□一个幼女,对于皇帝来说,被公之于众就够奇怪了,更别提为此付出法律代价。
    没人期待过,全大燕最尊贵的人,会因为□□一个幼女便付出惨痛的代价。
    毕竟那是皇帝。
    毕竟只是幼女。
    没有人猜得到,在京都因皇榜张贴内容而沸腾的此时,当朝皇帝,在罪己诏上按上了手印。
    谢慎从浑身颤抖着,眼睁睁地看着那封宣告退位的罪己诏从自己眼前拿开。
    高善双手捧着那份罪己诏,将其递给身穿太子朝服,头戴冠冕的谢兰胥。
    谢兰胥拿起帝王玉玺,在手印旁盖下红章。
    谢慎从忽然爆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他剧烈挣扎着,眼神死盯着那份罪己诏,目眦欲裂。
    “皇上可知,自你幽居紫微宫后,始终未弃你而去的人是谁”荔知说。
    谢慎从激动不已,瞪着荔知似要将其食肉寝皮。
    “是被你夺去了贵妃之位的苏嫦曦。”
    谢慎从挣扎的动作一停,露出意料之外的表情。
    “你一生将女人视为玩物,你看不起女人,却不知唯一真心待你的,也是一个女人。”荔知说,“你自以为看透人心,将帝王心术运用得炉火纯青,却不知自己早已众叛亲离。”
    “你会走的这一步,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太子。”荔知看着谢慎从,缓缓道,“是因为你。”
    “你作的恶,最终害了你自己。”
    金碧辉煌的紫微宫被晚霞贯穿,流淌在绿瓦上赤红的夕阳,宛如无数少女用生命写就。
    她们注视着,注视着罪魁祸首接受制裁。
    带着那份罪己诏,荔知和谢兰胥走出了紫微宫。留下高善冷眼看着从椅子上坠落的谢慎从,像一只蠕虫那样在地上挣扎嘶吼。
    愤怒吧,继续愤怒下去。
    让地狱之火永銥嬅远烧灼着他,让他一日日在悔恨和愤怒中度过余生。
    就像曾经的他一样。
    一道纤细的身影走进殿中。
    谢慎从满怀期待地抬起头来。
    映入眼帘的,是鹿窈的脸庞。
    谢慎从看着她,露出恐惧的表情。
    “皇上……如今该叫你太上皇了。”
    鹿窈纤瘦的身影,在逆光之中,却像一座即将压覆下来的大山。
    她如从前那般娇娇柔柔,仿佛不涉世事的天真少女,背在身后的手露了出来,握得却是有倒刺的真皮鞭子。
    “现在该轮到你陪我做游戏了,你可要活久一些呀,这样,才有趣呢。”
    从云翳中破云而出的霞光,挥洒在皇宫此起彼伏的琉璃瓦上。
    霞光汇聚着风云,也汇聚着新的希望。
    一日后,罪己诏公布在皇榜上。
    天下哗然。
    谢慎从的时代,就这么结束了。
    在监国太子的调停之下,举起叛旗的圣子宫接受招安,带着四十万大军归顺朝廷。有此锦上添花,谢兰胥在三日后顺应百官推举,万民之意,于众望所归中登上了皇帝宝座。
    登基当天,大礼完毕。
    即将去往封地上任的凤王求见新帝。
    “……你要见荔知”谢兰胥不辨喜怒的目光从上到下审视着谢凤韶。
    谢凤韶没有丝毫恐惧。
    他的目光过于平静和坦荡,就像是一堆燃尽的火。
    谢兰胥思考片刻,让荔知和其相见。
    荔知再次和谢凤韶四目相对,心情复杂,莫名的愧疚让她沉默着,不敢先行开口。
    谢凤韶看她的眼神并无丝毫旖旎,从头到尾,他只说了一句话。
    “我想带她一起离开,以正妻之位重新安葬,可以吗”
    片刻后,荔知作出了回答。
    她相信,真正的荔知也是这么希望的。
    谢凤韶虽然身为亲王,但却对她行了一礼,他真切地向她投来感谢的一眼,然后转头离开。
    再没回头。
    他的身影,比起最初相见那时,似乎佝偻了不少。
    凤王离京,去往封地赴任。
    这京都里能够形成漩涡的引子便又少了一个。
    天下,似乎真正迎来了太平。
    百官眼看新帝的位置越坐越稳,这心思也就渐渐活络了起来。一封封举荐自家女儿的请安帖子,雪花般飞向新帝案头。
    没成想,短短一月之内,他们便迎来了第二次大典——
    封后大典。
    因着皇后出生之时,京都昙花一夜竞开,新帝决定效仿魏晋风流,用白纱,白绢丝,并紫结缨。
    礼台之上,百官注目之中。
    新帝拉起了皇后的手,将一串熟悉的贝壳手链串在了她的手上。
    “答应你的,我已经都做到了。如今你可还有未了心愿”谢兰胥笑道。
    荔知含着动容的泪光,深深注视着眼前之人,缓缓摇了摇头。
    “既没有,那么从今以后,便要安心陪我走下去了。”
    谢兰胥朝她伸出手,悬在半空。
    荔知看着那只手,没有犹豫,用力握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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