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光义一去数月。到了阴历六月,他才完全平定了南方各地残馀的割据势力,凯旋回京。庆功宴过后,他迫不及待派人传召周薇进宫,甚至没有给任何掩人耳目的藉口,就直说要见她。
    他做梦也想不到,他派去陇国公府的太监竟然回报:陇国公夫人害喜,不克面圣。
    那个骨架子还像十二岁女孩的小女人竟然有孕?赵光义深感意外。起初,他听说过周薇嫁给李煜之后一直无所出,而李煜与周薇的姐姐有子女,因此曾以为瘦小的周薇不能生。这下子听到周薇怀孕,他不禁满心狐疑,暗想薇薇总不敢骗朕,那可是欺君之罪!而倘若她真的怀孕了,那是谁的孩子?她与李煜那么多年没有孩子,会不会是李煜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赵光义越细想,越认定薇薇八成怀了龙种!于是,他假装好意,派御医去看周薇,开安胎药。
    御医一回宫,赵光义就催问周薇怀胎多久了?结果,御医的答案如他所愿:应是正月下旬受孕。
    赵光义一听,兴奋得几乎从龙椅上跳起来。虽然,他子女成群,但薇薇怀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这个戎马一生的男人,一向只懂得用武力征服他所要的一切,包括女人。他自认只爱讲混帐话逗女人,不会讲肉麻话哄女人,但其实待她们都不薄,最起码,登基之后还记得把过去的两名亡妻都追封为后。只不过,他从不曾朝思暮想任何女人,直到遇见周薇。
    过去几个月,他行军匆匆,经常连续多天不洗澡,每天身上出汗,黏得难受,都会想到与周薇朝夕相处那半个月,真是自己一辈子最勤于洗澡的日子。夜晚在军营之中,睡不着的时候,他总会把周薇最痛恨的那幅画的临摹副本拿出来,端详一番。那幅写生的正本则留在宫中,与他珍藏的一些古董放在一起。
    赵光义命令画师捕捉他强上周薇的画面,落给后世一个变态的恶劣形象。然而,在他自己看来,那只是留下一个凭据,来証明自己真的占有过薇薇!不然,总觉得那像是一场美梦...
    他气自己不擅言辞,无法对薇薇传达这番心意,反而让薇薇误以为,那幅画的目的是羞辱她!他不知该怎么解开这个误会,想想又觉得不解也无所谓,反正呢,朕是皇帝,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周薇都得遵旨!朕要她周薇是要定了!
    只不过,赵光义再一转念,就想到了薇薇那天极力抗拒画师写生,以至于晕倒了。况且,她目前有孕在身,实在不宜继续用强了,而要说服她自愿入宫才好。于是,赵光义派遣曹将军夫人到陇国公府去探望周薇,趁李煜不在旁的时刻,私下传给了周薇一封短简,上面仅仅写着:“薇薇知悉:汝若入宫,朕愿立汝之子为太子,君无戏言。”
    周薇看了这封短简,颇为震惊!她原以为,流氓皇帝只是一时兴起,玩弄亡国皇后。想不到,他竟会认真起来!再寻思,自己腹中的胎儿,恐怕就是流氓皇帝的孽种!而且,显然流氓皇帝如此认为!
    曾经,周薇在身为唐国皇后期间,非常盼望生个皇子,却一直怀不上孕。她偷偷问过唐国御医,所得到的答案是:皇后娘娘一切正常。于是,周薇想来想去,只能归咎于李煜那场怪病,因为那之后,李煜虽然最宠周薇,却也偶尔召幸过一些妃嬪、宫女,而她们也都没有怀孕。
    那些年有心栽花花不发,如今无心插柳,却反而怀了大宋皇帝的孩子?周薇真不明白,为何命运这样安排?
    她回顾被大宋皇帝扣留那半个月,驀然领悟:那武夫出身的流氓皇帝其实只是嘴坏,人并不算太坏!虽然,他使用了强迫的手段,但都是威逼,从未动过粗,就连自己反抗最激烈的那一次,也只是被宫女们制住,并没有伤到一根毫毛。至于责怪流氓皇帝罔顾礼法,那么,李煜当初主导画堂偷情,本质也是一样,只是李煜比较懂得讨人欢心,比较容易让女方甘愿而已...
    周薇再看了一遍赵光义给她的短信,发觉大宋皇帝文釆虽不如李煜,倒是言简意賅。她想起了在大宋皇宫中那半个月,大宋皇帝常常把她抱在怀中,一起看书,并说他每天都要抽空看几页书,以弥补早年教育之不足。他掛在嘴边的“开卷有益”,已经成为一句广为流传的成语了。平心而论,身为皇帝就是要这样保持上进心,才稳得住江山啊!
    思虑至此,周薇陡然心惊———难道,自己被大宋皇帝打动了?这怎么可能呢?
    十几年来,周薇一直深爱李煜。不管他是唐国皇帝,违命侯,还是陇国公,她同样迷恋这个她从及笄之年就爱上的男人,一心只想要与他朝朝暮暮,甚至生生世世。因此,周薇无法相信,自己竟会变心!何况,七夕就快要来临了,那是李煜虚岁四十二岁生日,也是画堂之夜的十四週年纪念日。怎能在这个时候,离李煜而去?
    周薇想了又想,最后决定给一个模稜两可的回覆:“承蒙圣上错爱,不胜惶恐!求待胎儿出世之后,再作定夺。”
    既然赵光义没有强迫周薇入宫,而予以选择权,周薇的想法是:倘若这一胎是男孩,为了儿子将来的前途着想,只有忍痛拋下李煜。然而,要是生了女孩,入宫就不会受封为最高等级的妃子,那就不如留在李煜身边。
    曹将军夫人把周薇的回信呈给皇帝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赵光义也没有再派人去传召周薇进宫。周薇暗忖:也许自己的犹豫被他解读成婉拒,那就算了吧!于是,她继续安心当她的陇国公夫人,并且为李煜精心筹划七夕寿宴。她发请帖时,也发了一张到武功郡王府,邀请包括永嘉在内的德昭全家。
    这时候,德昭再婚已有四个多月了。他的继室王菊芳心胸宽大,同意他只带永嘉一人去参加六哥的寿宴。本来依照礼法,丈夫若是不带正妻赴宴,也不该带妾。菊芳肯破例,永嘉十分感激。德昭看永嘉高兴,就嚥下了原本还要说的话:菊芳已有两个月身孕。德昭欲言又止,最主要是因为,永嘉曾请求不要在她面前谈论任何关于郡王府妻妾之事。虽然,德昭考虑过也许该趁这个机会提一下,但终究说不出口。
    永嘉将要初次伴随德昭出席正式场合,况且这还是自己哥哥的生日宴,她自然要好好打扮一番。于是,她挑选了自家染坊出品的天水碧绸纱,来裁製新衫裙。量身之时,永嘉发现自己胸围变大了不少,胸形也从处女的锥状变得较为圆润。她真没想到,自从与德昭圆房以来,固然聚少离多,还曾有几个月德昭随皇帝出征,完全无法来看她,但她的胸部却开始二度发育!
    激情带来的生理变化,让永嘉懂得了为何周薇早在十几岁时就有丰满的乳房,也悟出了周薇曾经如何深陷六哥的情网,而无法自拔。永嘉依然认为周薇当年做错了,但不再恨她。
    这一年七夕(西元978年阳历八月十五日)傍晚时分,当永嘉与德昭相偕跨入陇国公府时,就望见了出来相迎的周薇身上,也穿着天水碧绸纱!只是周薇因为怀有身孕,衣裳宽松,与永嘉所穿的款式不同。
    永嘉忽然想起来:小时候,每次看到周薇穿天水碧衣裙都会心生反感,但现在,周薇身上的天水碧衣料却是自己送的!转念至此,永嘉不禁哑然失笑。
    周薇注意到了永嘉表情的细微变化,与永嘉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两个女子之间多年的敌意,就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宴席开在陇国公府邸后门外,濒临一条小溪的水榭楼台之上。周薇这样安排,为的是让眾人在高处先共赏黄昏七夕雨,天黑之后再同观牛郎织女星。然而,寿星李煜上了楼,却最先俯视到楼下小溪靠岸处,有几片荷叶已开始枯萎凋零。李煜不禁油然记起了先父的名句:“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时光共憔悴,不堪看...”
    李煜心事重重的神情,看在永嘉眼中,不免猜疑:六哥在烦恼些什么?照理说,亡国是旧伤,不需要再想了,六哥该为周薇终于怀孕而高兴才对!何况,仲寓去年行过冠礼后娶进来的媳妇,也在最近发现有喜了,六哥还快要做爷爷了呢!
    宾客们擧酒杯来敬李煜,都笑言寿星公的夫人与儿媳同时有孕,今日做寿,可谓三喜临门!
    李煜不得不报以微笑,先乾为敬。永嘉看得出来,六哥笑得颇为勉强!这是为什么?
    周薇也察觉了李煜眼中的忧伤。没有任何时候比这一刻更清楚,李煜狭长的眼睛在告诉周薇,他晓得,薇薇怀的是大宋皇帝的孩子,儘管他从来没有开口表示怀疑过...
    此时此刻,虽有乐师演奏丝竹娱宾,众人却閙着要李煜即兴作词一首,以志庆贺三喜。
    李煜望向楼栏外,只见细细的七夕雨若有若无,斜斜飘入潺潺流水。他淡淡一笑,就吩咐僕人去拿笔墨纸砚过来。
    宾客们等着看李煜以生花妙笔写出欢乐情景,想不到他完成的词句竟是: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顏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众人看了,面面相覷,不知该说些什么?
    周薇气恼李煜藉机发洩,不顾轻重!然而,她了解李煜一向不擅于掩饰,或者根本不愿意掩饰自己最真实的心情———十四年前那首《菩萨蛮》,也是不该写的,而他写了。那么如今这般,也不是太令人意外。算了!随他吧!
    永嘉眼看场面尷尬,想要打破僵局,就取笑道:“六哥,看来你真是老了呀!”
    “这怎么说?”李煜不服气,随即问道。
    “节气已经立秋了,你还写什么一江春水向东流呢?”永嘉含笑答道:“可不是老糊涂了?”
    众人一听,都哈哈大笑。宴会场面又活络了起来。
    “这首词是我今年春天写的啊!”李煜辩解道:“你们方才逼我写,我当下写不出来,只好拿旧作来充数。”
    “不管旧作新作,六哥的大作都是绝妙好词!”德昭爽朗笑道,并且带头鼓掌。
    宾客们一致跟着鼓掌,点头表示讚同。七嘴八舌之际,没有人注意,仲寓的大舅子带来的一名陪客悄悄溜了出去。
    稍后,夜幕渐渐低垂,星星一颗颗闪亮起来。宾客们之中有人指向楼栏外夜空中的牛郎织女星,嘖嘖称讚星光璀璨;也有人视若无睹,只顾边吃喝边谈笑。就在这时候,一名贵客忽然驾到。
    德昭最先看到他,立即称呼:“四叔!”
    其馀众人则纷纷敬称:“四王爷!”
    四王爷赵廷美对众人一一点头,接着走向李煜,朗声笑道:“陇国公的寿宴真热閙啊!本王一听说这儿有好酒好菜,就不请自来了!”
    “小生日,所以只请了自家亲戚,王爷请别见怪!”李煜赶紧解释。
    “请放心!本王方才说的只是玩笑话!”四王爷呵呵笑道:“其实,本王不是自己要做不速之客,而是奉官家之命而来。官家听说,陇国公今日过寿,特地派本王送一壶好酒来贺寿!”
    李煜听到“官家”二字,顿觉绿帽之恨又被勾了起来,满腔鬱愤,但表面上不得不应酬道:“麻烦王爷跑这一趟,真不好意思!敬请转告官家,臣多谢官家隆恩!”
    四王爷的随从把赵光义赐的一小壶酒呈上来。李煜瞧瞧那一小壶酒只够一人喝,就顺手把壶盖打开,正把小壶擧起来,却听到周薇喊了一声:“公爷!”
    众人的眼光于是都集中到了周薇身上。周薇深吸了一口气,才委婉说道:“公爷今晚喝得够多了!官家赐的好酒,暂且收着,等过年过节再享用吧!”
    李煜听她提起了霸占过她的大宋皇帝,未免深感刺激,就故意不听她的话,擧壶一飮而尽,以浇心中块垒!
    “好!陇国公真爽快!”四王爷讚道。
    接下来,周薇的直觉使她不放心,眼睛一直跟着李煜。看他谈笑自若,周薇才稍微安心了一点。
    当宾客们纷纷告辞时,李煜与周薇一起送客。由于周薇有孕,眾人都说孕妇不宜频频上下楼,就都在楼上的门口告别。德昭与永嘉是最后走的一对客人。他们俩才走下楼,就听到楼上传出了周薇“啊———”一声长长的惨叫!
    德昭与永嘉赶紧跑回楼上去。一回到楼上,他们俩都无法置信,李煜蜷曲在地上,双脚收缩到接近头部的位置,不断痉挛。同时,他不省人事,两眼上翻,口吐白沫。
    “六哥!”永嘉忍不住大叫:“六哥你怎么了?”
    “大宋皇帝太狠了!”周薇哭喊道:“你们看着六哥,我去给他请大夫!”
    “六嫂,还是我去———”德昭才开口,周薇已经跑出了门去。
    德昭与永嘉都怕周薇情急之下,万一摔跤,两人先后急急追了出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周薇匆匆下楼,一脚踩空了一个阶梯,整个人翻滚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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