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却派人飞马传书恒州与才被收复的柔玄与怀荒,命其全力牵制准备驰援怀朔的柔然东路军。同时截获了柔然的信使,以重金收买,命其面见贺兰霆时极言援军被困、不得救援。
    柔然的援军久不至,城中粮草耗尽,加之冬日寒冷,骑兵多陷于冻馁之苦,苦不堪言。
    反观楚军这边,虽亦是长途作战,得益于源源不断的战略补给,夜夜篝火分炙,好不惬意。柔然士兵每每自城墙上望见,常常垂涎三尺。
    又常常于城外高坡,命人夜奏胡笳,萧瑟凄凉,使柔然士兵有怀乡之念。一时之间,城内人心四散,众士兵都无心应战。
    眼看胜利在望,桓羡却依旧心忧不已。
    他开始日夜悬心,悬心贺兰霆会撕破脸将栀栀杀害,又后悔自己将她带在身边,以至于她落入胡人之手。
    本不信神佛的人,也开始向上天祷告。
    再等等他,再等等,只要这般围下去,柔然必然不攻自破。他就能救她回来了。
    如桓羡所料,围而不攻了十余日后,柔然决定弃城退兵。
    是某个天光破晓的清晨,柔然人从城北门突围离城。
    桓羡被从梦中叫醒,才歇了两个时辰的他骤然清醒,自榻上跳下来,急急套上铠甲出营远望。
    天还是黑的,月儿高高悬挂夜空,照于积雪之上,映得满空晴明。
    对面的城池似蛰伏的巨兽开始苏醒,蠢蠢欲动起来。他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一丝退兵的意味,下令全军出击。
    无它,正是柔然人抱头鼠窜、无暇顾及战俘的时候,他才有机会救下她。
    原本沉寂的天地忽然地动山摇,枕戈待旦的楚军奋起出击,造好浮桥之后,庞大的攻城器械被一件件推过河去,将士的厮杀之声动地惊天。
    久受饥寒之苦的柔然将士自是敌不过楚军猛烈的攻势,被打得节节败退。
    一个多时辰后,千余楚军顺利从西城墙突围,直奔薛稚所在的官驿而去。
    灰暗的天空开始又飘起了雪,恰是此时,一个女人被人从怀朔镇正门的瓮城城墙上推了下来。
    桓羡正乘于战车之上,焦急地视察着战局,忽然,恍惚间心有所感一般,他回头向那处看去。
    一抹红衣自城墙上飘落,在剪玉飞绵的纷纷洒洒中如一只折翼的飞鸟急速在他视野里坠落,触到地面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虽于万军嘈杂之中轻得有如一片鸿羽,却似惊雷炸在他耳畔。
    再于晶莹的积雪上,慢慢渗出艳红的鲜血来。
    桓羡心脏一紧,不顾一切地攥住了缰绳,调转车头急奔城墙而去。
    他翻过那名女子被乱石碾得血肉模糊的脸来,大片大片的鲜红又如鲜血漫入眼帘,再渗入脑海,大脑中浑浑噩噩,无复清明。
    唯有一道声音在回响:
    不……这绝不可能是她……贺兰霆还要留着她来胁迫自己,又怎可能是她?
    眼角好似有什么东西流下,漫过眼帘,也是深红的。他竭力挽回了一丝清明,以手擦拭着女子脸上的血,似乎竭力想证明着什么,证明这不是她。
    而这一切妄想都被那粒突然闯入眼中来的小痣打破。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淡淡的胭脂色,桓羡怔愕地看着她颈后的小痣,忽然间全身一震,有如照背泼雪,一霎之间,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薛稚再度醒来, 是在一辆华丽的、辘辘行进的马车上。
    她是被颠醒的,迷蒙抬起头的时候, 才惊觉自己方才枕在男人筋肉坚实的腿上。
    “醒了?”
    头顶响起男人清朗如金玉的声音, 温温正正,字正腔圆。
    这一幕莫名有些熟悉,仿佛是曾经经历过的。她迷惘地直起身, 想了片刻却想不起来。
    贺兰霆一身玄衣貂裘,乌金马靴, 除却未有束起的长发、被皮革系在臂上的箭袖,形容装扮与汉人贵族也没什么两样。
    此时微微躬着一条腿, 手里拿了本册子, 背倚车壁而坐着,眼也未斜一下:
    “你叫什么, 栀栀?”
    他曾听薛家那小娘子这般唤过她。
    薛稚仍旧愣愣地环顾着周遭的场景。她这是……在去往柔然的路上?
    柔然退兵了?
    久也没有声音,贺兰霆还当她是不愿, 淡淡斜她一眼:“怎么, 你皇兄叫得,我这个做表兄的叫不得?”
    她回过神, 孤单寡女共乘一车的尴尬很快被压在心头的寒气冲散, 嗫嚅着唇应:
    “你不是不信么……”
    “怎么不信。”贺兰霆平静敛目看她,“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 我就知道,你是姑母的女儿。”
    “有没有人说过,你们长得很像?”虽然有几分不属于她的秀婉,想是那个使臣所致, 却也很是难得了。
    她点点头:“京中人人都说我和我母亲很像, 都是一样的狐媚, 不要脸,勾引天子。”
    她虽是意在极力撇清自己与桓羡的关系,却也说的不算假话,鼻尖有次漫出些许的酸,如雪清冷的脸上也毫无表情。
    “也是。”
    贺兰霆嗤笑。
    “把你没名没分地带到北方前线来,看起来,你的那位皇兄对你是不怎么样。”
    薛稚无言以对,更拿不准他心间说想,只能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叫我什么。”
    “可以……叫大王表哥吗?”薛稚忐忑地说。
    “叫阿干。”他道。“阿干”是鲜卑语中兄长的意思。
    又回答她方才的问题:“你不是说,你想回你母亲生活过的地方看看吗?先和我回可汗庭复命,先住一阵,等到明年天气好转,再送你去贺兰山。”
    薛稚乖顺地颔首,唤了一声“阿干”,没再问什么。
    于她而言,这位并不相熟又感情淡薄的表兄是比桓羡危险百倍千倍的存在,她只有暂且顺服于他,然后再做打算。
    不过,若不是担心被他用来胁迫桓羡,真要去草原生活,她也并不抗拒。
    反正回去也是被他继续锁着,囚着,区别只在于手段或温和或粗暴,总归都是囚禁,从来也不损于他内心的阴鸷和偏执。去草原上吹吹自由的风,也是好的。
    只是……谢郎,伯父伯母,还有青黛他们,知道了她的“死讯”,又该有多难过呢?
    柔然本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但自贺兰霆掌权以来,为图南,便将都城定在了距离阴山不远的察布尔罕,也学汉人开垦山地,命妇女纺织,意图自给自足,但总体来说,还是以放牧为主。
    她被带回了柔然的王庭,先随贺兰霆一起,回到他的府邸去见他的妻子,柔然的燕国长公主,郁久闾氏。
    她是位肌肤微黄、相貌婉约的青年女子,年纪约莫二十五六,与贺兰霆相仿,并不似汉家公主那般桀骜,而是亲来了府邸门前等他。
    当薛稚被表兄从马车上接下之时,她注意到,那位衣着华丽的妇人眼中一掠而过的怔愕。
    “这就是宗望信中所言的你的妹妹?”
    “是的,她叫贺兰栀,日后就住在府中,还烦请公主照顾。”
    公主点点头,在他身后的马车扫视一圈:“阿其若怎么不见你带回来?”
    “她生了一场重病,死在路上了。”贺兰霆神色坦然。
    二人用柔然语交流着,饶是薛稚听不懂,也能感受得到这对夫妻之间关系并不亲睦,甚至有几分他们汉人所说的相敬如宾。
    她循着汉礼,向这位新谋面的嫂嫂婉婉一福。郁久闾氏笑了:“我会一些汉话,既是妹妹,以后就唤我阿嫂吧。可敦,也是我的阿嫂,你们应该见过。”
    公主口中的可敦便是万年公主。
    柔然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如今的可汗,便是先一任可汗的幼弟,是被各大权臣势力联和推上去的,地位并不稳固。
    燕国长公主和其同母弟宗望的母亲只是个宫婢,没有势力,加之贺兰霆也不欲推宗望上位,可汗的位子最终落在了先可汗的继母所出的嫡子身上。
    当夜,贺兰霆歇在了公主房中。
    薛稚被安排在他府中一处僻静的院子住下,院名青琅院,府中的布置多是塞上风格,唯独这一处仿照江左的园林、从楚国运来的石料与花木,请了来自建康的能工巧匠一点一点雕琢而成。只可惜此地寒冷,那些花木多半养不活,年年皆须派人去边市上采购。
    被派来服侍薛稚的柔然侍女说,这里,还从未有人居住过。
    夜里,薛稚躺在与故乡无异的绮床罗帷里,任芳枝替她涂着治疗冻疮的伤药,有些睡不着。
    “是我连累你了。”这是一路上她对芳枝说过最多的话。
    她被柔然人打晕带走的那个晚上,身为她的婢女,芳枝也被一并带来了柔然。沿途天气寒冷,两人手上都生了不少的冻疮。
    芳枝轻摇头;“陛下既把奴婢给了您,奴婢便是公主的人。只是,陛下不知您安全着,眼下还不知道有多伤心呢……”
    薛稚低下眉去,默了片刻才道:“他不知道就好。”
    他最好是已经当她死了,否则,她活一日,他便一日不会放过谢郎他们。被人捏着七寸、没有自由的日子她已经过够了,她累了,倦了,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如果表哥可以收留她,她就愿意留下。
    ——
    却说桓羡收复怀朔之后,为替妹妹报仇,下令将士追亡逐北,一直将抱头鼠窜的柔然人赶至几百里外才鸣金收兵。
    然,无论如何,妹妹也回不来了。桓羡神情平静,亲自收敛了那具女尸,尽管期间几度因鲜血入目几近晕厥,最终,是伏胤代替他将女子已有毁坏的遗体收敛入灵柩。
    又在心里哀叹。
    陛下好容易好转的晕血症,如今怕是彻底好不了了。
    尽管女子的脸已被地上的砂石割破,但那名女子的确是公主无疑。
    且不说坠楼之时连同他在内的许多人都曾瞧见了她的相貌,这一身衣裳也是她离开朔州时的那件,由薛嫱亲自确认过。最最重要的,连陛下这个枕边人都已确认了是她,又怎可能不是。
    人死不能复生,虽说节哀顺变才好,但陛下的反应实在平静得可怕,反令他担忧起来。
    收复怀朔的第五日,大军返程。
    城中只留了几万人马驻守,其余的,全跟随天子扶柩西归,三军缟素。
    尽管天子未有过多的流露情绪,几日间,皆在照常地处理军务。但也唯有亲近的人知晓,陛下不过是强撑着心力,是做给外人看的。
    无人之际,他时常恍惚,有时会对着静默的空气语声温柔地说话,就仿佛是公主还活着。
    他甚至将公主的灵柩放到了内寝之内,每日夜里,都要对着她的棺椁语声温柔地说说话,才能睡下。有几次,甚至直接伏倒在灵柩上睡去了,反把服侍的宫人吓了一跳。
    因了此事,军中的气压也变得极低,丝毫不似打了胜仗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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