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哲重新寻了个木把手,打磨好了挂上琉璃盏。
    青蜃接过琉璃盏,问道:“你不需要它了吗?”
    “是你的,早该物归原主了,只是我坐它的木杖坐习惯了。”他把原本的木杖拿在手里比划了两下,又让它悬空,坐了上去。“以后也继续坐它。”
    青蜃憋笑,却撇着嘴嫌弃:“我这木杖自是不一样,是扶桑木做的,你做的这个只能暂用,什么时候去旸谷给我寻一截扶木才好!”
    落哲了然,拍拍坐着的木杖,“我是说怎么这么好坐。”
    青蜃嗔他一眼,抚了抚琉璃盏,“还挺怀念它。”
    “说来,你是从何处得的这琉璃盏。”落哲难得好奇。
    青蜃闻言有些感慨,“扶木琉璃盏是封印宝具,我族至宝,本是我母亲的,千万年前神族内战,母亲陨落后,便交由我手了。”她忽然莞尔,“还好是封印宝具,若是其他的,便帮不上你了。”
    落哲闻言一顿,低沉道:“你帮我的,太多了。”
    青蜃知他所言何事,垂眸拨了拨琉璃盏的灯角,“那也是我自愿的,你不必如此挂怀。”
    蓦然一阵激昂的风袭来,落哲青蜃二人互看一眼。
    风过后,一条黑鳞蛇尾碾过地上落花,相厌面色沉静地立在他们对面。
    青蜃手持琉璃盏严阵以待,倒是落哲扬唇招呼道,“相厌,别来无恙。”
    “我这张脸,你用着倒是不觉得膈应。”相厌淡淡道。
    落哲勾唇扯起个笑,“你若是不喜欢,我换张也不是不行。”
    相厌垂眸,“用着习惯便用就是。”末了有几分好奇,道:“这千万年,你还记得自己原本的模样吗?”
    落哲的笑消失在唇畔,沉眼不知想些什么,忽然哼笑一声,“还真就忘了。”他抬眼看向相厌,点点头,“不过倒是有个人可以帮我想想。”
    相厌蹙眉,“你和她什么关系。”
    落哲坐在扶木上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再说你来,也不是为这事的吧。”
    相厌的蛇眸锁住他,透着几分危险,“你应当知道现在的我要杀你,也不是什么做不到的事。”
    “但你此番有求于我。”落哲自信道。
    “为了制造这根软肋你不惜把她送到我身边。”相厌淡着脸道。
    落哲不置可否:“关于她,我倒是后悔了。”若是一开始就说出身份与她共同对抗相厌,也不至于让她对相厌生情导致如今棋行险招,他果然还是……有太多无聊的温柔了。
    相厌垂眸,有时候,输了就输了,不管对方的计谋多卑鄙。
    他微微低头,沉声道:“如今她灵体将散,我来……是求你为她固魂。”
    落哲见他如此直截了当,心里竟有些遗憾,若相厌不是此间天地追杀他的刀,那和他应该是能做个朋友的,早在身体里与他对抗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真是可惜。
    落哲道,“我们之间立场不同,必有一争。但她是状况之外,就算你不来,我也自会救她。”
    青蜃一惊,“她是个异数,若是生出什么事端……”
    “我心里有数。”落哲打断她。
    相厌注意到青蜃,道:“当初她能用区区匕首重创我,是用了你的血?”
    青蜃侧过脸。
    相厌了然,勾起丝轻蔑笑意:“所以这个局,你们应是谋划许久了。”
    落哲冷道:“不过是为了寻一栖身之所而已。”他指尖力量汇聚,慢慢凝聚成一朵花的模样,一甩袖袍,那花飞出,相厌接过。
    “多谢。”相厌轻轻颔首,“作为报答,我许你叁年时日。”
    落哲挑眉,晃荡着一只脚,调侃道:“我死了她可就没了。你是许我叁年,还是许你自己叁年?”
    相厌沉默不语。
    落哲从扶木上跳下身,举步要走,见青蜃脸色很不好,寻着话跟她聊:“旸谷远不远,扶木好不好得?”
    青蜃跟他往回走,冷着脸斜他一眼,硬声道:“远,不好得。”
    “叁年时间够不够?”
    二人背影渐行渐远,相厌看着指尖剔透流转的花,缈若流云。
    大寒。朔风急雪。
    山灵们嬉笑着折梅,待回神,发现新主正在风雪中看她们,不知他在那立了多久,肩上头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雪。
    山灵飞至相厌身边,笑他,“房廊就近在眼前,新主怎也不避避!”
    相厌看着她们手里的花,轻轻笑了下。
    山灵把花递给他,“本就折来插瓶,正好新主要去,便带去吧。”说着把花塞相厌手里,几人笑闹着去了。
    相厌转了转手里的梅花,微微抿唇。
    他才不是要去。
    狻猊吐雾,光影晦暗。
    素色纱帘静默低垂,一截修长的指拨开纱帘,露出狭长的一条缝隙。
    缝隙里瞥见她眉头紧锁。
    魂虽稳固,但她似乎陷入了无边梦魇。
    相厌修长的身影在床帏上投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呆立许久,指尖退出,徒留纱帘轻荡。
    寻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瓶子。
    相厌手中的梅花一时无以安放。
    “把你的痛苦给我,让我来承受!”
    七扇猛地睁眼,眼前床帏幽静,意识到是个梦,心头一松,后怕地吐出口浊气。
    怎么梦到相厌死的时候了……她揉揉脑袋,手……惊坐而起,她摸了摸自己的身体,神魂合一了?
    空气里氤氲着辛甜的沉木之香,七扇掀帘,正巧逮到一个惊慌失措的身影,他将手里的花匆匆弃在地上,仓皇而逃。
    跑什么?七扇下床跟上去,推门时风雪入怀,冷得她一激灵。
    相厌就趁机消失在茫茫雪地里,连脚印都没留下。
    他跑什么,莫不是怕她生气?可按理,该他生气才对啊,毕竟她骗了他,还对他诸多隐瞒。
    忽然前方浮现点点碎光,“跟着光跑!”
    七扇抬首,雕工精美的雀替后探出几个身影,正是相厌身边的山灵。
    她们在梁上妖娆随性地或坐或攀,推推搡搡的像是看热闹。
    见七扇还愣着,她们挺着急,“再不追,就追不上他了!”
    七扇回过神,匆忙抬脚,一踏入碎光顿觉身体轻盈,应是山灵的术法,跑了几步周遭景物迅速变换,停脚时周围一片苍茫雪原。
    她该跟他好好道歉。
    七扇在雪原里走了一段,冻得手脸通红,却仍是不见相厌。
    他在躲她。
    若是他有心要躲,她是找不到他的。
    七扇叹息一声,呼出团白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相厌缩在一丛覆了白雪的灌木后,小心翼翼收敛身形,生怕被她发现。
    可他在怕什么……
    明明,明明是她不好。
    “哈秋!”
    一声喷嚏吓得相厌一缩。
    他抱着自己的膝盖,团得更紧了。
    察觉她的脚步错过自己仍在往前,相厌眼角一紧,抿了抿唇。
    终究还是走过了……
    他微微侧脸,斜眼瞧她缓慢且漫无目的地前行。
    她这模样……故意的。
    她懒得找他,就到处乱走,知道他定会去寻她。
    这个坏女人,明明只要好好地找一找就能发现到他……他哪敢真让她找不到。
    不过……他也真是幼稚。
    天地玄妙明明已悉数入心,怎么一对上她就退回原点。
    相厌站起身。
    七扇听到悉索声回眸。
    皑皑白雪里一身黑衣的相厌特别醒目,他头发很长,被风撩在身后絮絮地飞舞,俊逸的脸上眉目低垂,许是被冷风刮久了,眼角透着靡丽的红,瞧着十分委屈。
    说委屈吧,脸上又是一片孤高雪峰般的清冷,饱满妃色的唇下撇,显出丝不悦。
    这是怎么了……
    相厌……给她的感觉变了。
    不管是那个傻里傻气的相厌,还是那个神性超然的相厌,都没有像此刻这般……复杂。
    这是……
    她朝相厌奔去,临到身前,却忽然顿住脚,睁大眼睛细细地打量他,不想错过他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
    “相厌……”她轻轻喊了一声,轻得仿佛雪片飘落,不惊扰分毫。
    在她昏睡的时候,他想了许久,却仍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她。直到现在……他也不知该怎么做,只是微颤的指尖传来躁动,一种发自内心最原始的渴望几乎克制不住。
    想……想触碰她……
    想亲近她……
    抬手欲揽她入怀,她却退后两步。
    震惊的手僵在半空,他看向她的目光来不及伪装,入目满是伤痛。
    七扇连忙双手握住他的指尖,她只是还来不及确认,只是还在处在震惊中,她没有要拒绝他。
    “相厌……”她双唇颤抖,喉头哽咽,“你……你是相厌!”
    不再只是那个身为主温柔地对待万物的相厌,不再只是她强行要爱要追随的相厌,这是那个……爱她超越生命的相厌!
    这是她的傻蛇相厌啊。
    相厌不料七扇竟一眼看出他恢复记忆,一时百感交集,竟流下泪来。
    “相厌不哭。”七扇踮脚捧住他的脸,安慰他别哭,自己却哭得一塌糊涂。
    他抓住她抚摸他脸的手,痴痴地唤她:“娘子……”
    “嗯!我在。”
    “娘子……”
    哀怨缠绵,凄凄切切。
    雪原里上两人相对嚎哭,惊得地下鼠兔不得安眠。
    他没有憎恨她,也没有追问她为什么骗她,不管是傻蛇还是新主,只要她朝他走去,他都无条件张开怀抱,接纳她、深爱她。
    何德何能,承君此情。
    承君此情,何其幸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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