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攸宁那时大了点,已能察觉到小皇帝的尴尬处境,有意对他好些,这样未央宫的宫人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不至于对小皇帝太差。
    她还记得小皇帝幼时是爱笑的,他长得像生母,眼睛大又圆,冬日里胃口好些脸上肉嘟嘟,甚是可爱。
    如今他不过七岁,眉间却像有化不开的忧愁。
    贺攸宁伸手抚平小皇帝皱着的眉头,将他轻轻搂入怀中,像小时候哄他睡觉一般轻轻拍打着他瘦弱的脊背。
    “阿姐答应过你,会帮你坐稳皇位,从小到大,阿姐可曾骗过你?”
    小皇帝并不说话,只将她抱得更紧,贺攸宁摸了摸他的脸,指尖却只触碰到一片湿润。
    或许成为皇帝后的日子他过的并不好,高处不胜寒,他没有可以依仗的人心中又怎能踏实。
    “若是大皇兄不愿再装,想要这皇位,阿姐会帮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帮我呢?”小皇帝的声音从怀中传来,轻飘飘的仿佛只是喃喃自语。
    贺攸宁心中暗叹一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若换作是她,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大皇子发展自己的势力。
    一个曾经被寄予厚望差点成为储君的皇子,扪心自问,谁能做到不心生芥蒂。
    “大皇兄失了一臂,彻底与皇位无缘,你自不用担心。”此话也不知是在安慰小皇帝还是在说服自己。
    “不过是一只手臂,若大皇兄想又有何不可?”小皇帝十分执拗,一定要贺攸宁正面回答问题。
    贺攸宁曾经也想过,大皇兄文武双全,有治世之才,失去一只手臂照样能指点江山,登上皇位又有何不可。
    可大皇兄成为痴儿,就彻底不同了,贺家的江山万万不能交到一个傻子手里。
    事情却又转机,大皇子并非真正痴傻,而是装傻。
    在贺攸宁看来,大皇子并非是自欺欺人之人,会用装傻来逃避现状,但事实摆在眼前,大皇子就是这般做的,贺攸宁不信也得信。
    或许当年景成帝给大皇子起名贺临简之时,就早有预兆。
    临简,简傲绝俗,这样的人一朝跌落淤泥中,又该如何自处。
    这些话却不能对小皇帝说,贺攸宁只道:“父皇将皇位传于你,是看重你,诏书中写得明明白白,这就是你的皇位,谁也夺不走。”
    “若有朝一日,大皇兄要同你抢,阿姐也是会站在你这边的。”
    可贺攸宁心中却是相信大皇子的,他将林水铭安排在小皇帝身边或许是有私心,但从香料一事便知,他还是从前那个行事磊落之人。
    林水铭所言句句是真,香料对于小皇帝的身体有利。
    大皇子并不想害小皇帝,相反,却有意要调理小皇帝的身体。
    只是香料可留,林水铭却不能继续留在小皇帝身边。
    小皇帝听了她的话果然安心不少,从怀中抬起头问她:“真的吗?”
    贺攸宁重重点头,正色道:“千真万确。”
    小皇帝这才笑了,对他来说,皇位并非有多重要,他这样的身体即使成了皇帝又能在这位置上待几年?
    他想确定的是贺攸宁的真心,就这一刻,他能确定,他在被贺攸宁偏爱着,这就够了。
    宽心后的小皇帝立马成了小甜糕,催促着贺攸宁快回去休息。
    贺攸宁还有事要处理,确实不能多留,摸了摸小皇帝的脑袋,叮嘱道:“一会儿让宫人送你回宫,待你走了我再走。”
    “对了,从前在你身边伺候的公公,已经在回宫的路上,约莫明日就能到。”
    一回宫她便托人去找那公公,也是赶巧,这件事了了,人刚好能到。
    小皇帝听了果真很开心,忍不住又抱着她的腰。
    大皇子擅自主张送走小皇帝身边的人,贺攸宁却大概能懂他的意思。
    小皇帝似乎将人都分门别类,对待亲近之人太过依赖,这样的对象若是个太监,并不是什么好事。
    大皇子从小受的教育便是待人若即若离是最好,亲人且不论,但对待下人却要把握好分寸,不可太过疏离也不可表现得太过亲近。
    小皇帝显然就是反面教材,他不喜欢的人是片刻也不愿与之交谈,就连看一眼都嫌多,若是喜欢,恨不得什么事都要同此人讲。
    确不是帝王之道,贺攸宁即使再无奈却也不想此刻小皇帝不开心,也罢,这孩子也不是全无心机任人摆布之人,身边多个他自己的人又如何呢?
    总不能事事都要他们替他考虑周全,他总是要独当一面。
    小皇帝坐上轿辇,挥手向贺攸宁告别,月光下照得小脸有些惨白。
    贺攸宁将吩咐淡竹准备的汤婆子递于他,隔着帘子道:“脾胃虚弱之人要少食杏仁,你素来身体不好,以后这些伤身的事可别再做了。”
    半晌后,帘子里传来一声回应,“好。”
    待小皇帝一行人逐渐走远后,贺攸宁才重新回到殿中,年柯正在等她。
    等进了殿内,却发现何添竟还在,他并未回太医院,而是一直守在偏殿,有事与贺攸宁相商。
    贺家人都喜欢聪明人,贺攸宁也不例外,对于适才何添在殿中的机灵,她颇为欣赏。
    又因他对小皇帝有几分忠心,贺攸宁觉得此人更是难得,是以对他也算和颜悦色。
    “何大人不回太医院可是有事要说?”
    何添扫了年柯一眼道:“下官有要事向公主禀报。”
    贺攸宁挥手示意年柯退下,“这下你可说了,究竟是何事。”
    何添双手放于额上,直直跪下道:“不知公主如何处置这批香料?”
    贺攸宁却问他:“依你看,这香料是用还是不用?”
    “依下官之见,这香料还是接着用为好,皇上平日汤药不断,可以此香料为辅,却有调养之效。”
    贺攸宁挑眉,“你只是要说这个?”
    何添却不敢接着往下说,时间久到贺攸宁有些不耐,才缓缓说道:“皇上思虑过重,若往后像这般耗费心血,即使是再好的药材都无济于事,恐活不过十岁”。
    第17章
    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地,贺攸宁有些茫然,第一次将命不久矣四个字与自己年幼的弟弟联系在一起。
    尽管对他的身体状况早就做到心中有数,可是如今听来却无法接受。
    若是出生在普通人家,以他的年岁如今正是无拘无束的时候,偶尔调皮不愿读书写字,那便与同伴们比试骑射功夫。
    等到十四五岁,便可出去游学,踏遍山川名胜,走过乡间小路,行至小桥流水,或结交三两好友,于临山傍水处煮酒谈诗书,度过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
    再大些,便可娶一心上人为妻,佳人相伴红袖添香,膝下有可爱的儿女,一辈子安稳幸福。
    可他生在帝王家,从小生活在精致的牢笼中,从未踏出宫门半步,还没真正见过自己所拥有的大好河山,却被人划上生命最后的截至点。
    贺攸宁忽然想起,从前每一次去看望小皇帝时,他总是守在窗边,次数多了,贺攸宁忍不住好奇问他,窗外究竟有什么好看的,竟让他这般眼巴巴地瞧。
    他却捂着嘴笑道,窗外景色一般,但人却难得啊。
    贺攸宁才懂,他是等着自己去来看他呢。
    他身体不好,宫人们也不愿他常出去,唯恐病了累了,回头惹来责罚,便想办法拘着他,是以别说去宫外了,就是在宫中御花园也不常见他的身影。
    等待是他人生中最常见的事,他就这样安静地待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等着偶尔有人能记起他,小心翼翼在他人心中为自己谋划一块不大的地方。
    他手里攥着的东西不多,因而分外珍惜,害怕失去,也害怕被抛弃。
    贺攸宁去皇陵的那日,正值初夏,往年是小皇帝最喜欢的一段时光,在这样好的日子里他才能无忧无虑地疯玩一会儿。
    可得知贺攸宁要离宫的那一刻,平日里甚是乖巧,总害怕给人添麻烦的他,第一次不顾宫人阻拦,登上城墙大声呼喊她的名字,仿佛被抛弃的小狗,声声凄厉,祈求着贺攸宁带他一起走。
    贺攸宁回头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泪水不知何时溢满眼眶,就一如现在的心情。
    迷茫、不知所措,而后便是涌上心头的恐慌,她的阿弟应有更美好的人生,而不是一辈子被困在这里,静静等待生命的终结。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殿中才传来一声颤抖的叹气,贺攸宁心中还抱有希望。
    “若是精心调养,不为这些琐事烦忧,可能多活些时日?”
    何添并未隐瞒,直言道:“宫中名贵药材数不胜数,但京都地处北地,并不是个养身体的好地方,一味待在宫中也不利于身心舒畅,况且皇上忙于政事,又如何能不殚精竭虑。”
    贺攸宁听出何添的意思,身为帝王,没有一副好身体是万万不行的,只是如今皇位已成定局,又该如何改变。
    “臣未入宫前,曾听闻有一名医,医术甚是了得,若是能将他请到宫中来,或可有一线希望。”
    “你可知那名医在何处?”贺攸宁下意识握紧椅子的扶手,言语间是掩饰不住的期许。
    “此人爱好山水,从来都是随遇而居,不再同一地方多做停留。若公主有心,下官可手绘一幅画像,公主可凭此像寻人。”
    “有劳。”贺攸宁颔首,只要有希望便好,有些盼头总比坐以待毙的好。
    待何添走后,年柯从柱子后走出,向贺攸宁行一礼。
    “你可听到了?”
    见年柯点头,便吩咐此事交予他办,又叮嘱道:“此事先不要告诉皇上,待本宫想一想,寻个时机,慢慢透露给皇上。”
    这事自然是不能瞒着小皇帝的,且不说她已将年柯等人交给皇上,再叫这些人办事已是逾越。
    小皇帝素来不喜他人瞒着自己,又生性敏感,若是叫他察觉苗头,又免不了多想,再者,这是他自个儿的事,事关他的身体,他自然是有权知道的。
    年柯见贺攸宁脸色并不好,心下犹豫:“林水铭等人,公主可要明日再审?”
    贺攸宁却挥手拒绝,宫中的事够多了,若是等着她收拾心情,那便是一拖再拖事无止境。
    必须要处理的事,也容不得她随着自己的心情办事。
    林水铭并未随着院判等人一同关押,而是特意单独关在一间小屋内。
    此时已近深夜,屋内未点蜡烛,月光透过窗棂洒下淡淡清辉,林水铭就这样站在窗边,见贺攸宁进来照常行了一礼,丝毫没有即将沦为阶下囚的狼狈模样。
    贺攸宁有些看不透林水铭,他在宫中年岁不算短,可骨子里总透着一股风气,若不是身着宫中服饰,倒真不像是下人。
    没有求饶与辩解,就这般不言不语,教贺攸宁也高看他几分。
    “本宫听闻,大皇子曾对你有恩?”
    林水铭并未否认,“公主心中早就知晓了,不是吗?公主心中有何疑惑,尽可问便是。”
    林水铭是个聪明人,贺攸宁也不再和他兜圈子。
    “本宫心中有一疑惑,还请公公为本宫解答。”
    林水铭抬眸道:“公主但说无妨,奴才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贺攸宁在心中酝酿好几遍,这才问出口:“先帝的死到底与大皇子相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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