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子太高,他正微微屈身洗手。看这架势也是喝了点。
    之前的程之衔,酒后身上会带点解欲式的性感。领带松着,衬衫前排扣子解开,变成小V领。姿态散漫,距离感和冷感也中和几分。
    舒笛止住脚步,站在走廊拐角。酒精上头,她思绪飘荡,弯着眼睛默默观察。
    从后面看,只有程之衔流畅锋利的下颚线和硬挺的骨骼结构。舒笛以前就爱摸他,跟他鼻贴鼻,唇碰唇。
    两年一晃而过,舒笛感到年龄上来后新陈代谢变慢一丢丢,程之衔这货怎么就一点都没变?
    好像只有阅历和钱权不断增加,这副皮相依然迷人,煽动性极强。
    程之衔不紧不慢地关水龙头,甩掉手上水珠,从西服口袋里抽出手帕擦手。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手背青筋暴起,手心带着专属的温度和粗粝磨砂感。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手心不规则网脉的纹路有没有变化。舒笛呆在原地,陷入沉思。
    程之衔从口袋里掏出一板只剩两粒的药。他扣开两粒,直接吞下,药板丢进垃圾桶。
    是右佐匹克隆片,舒笛左边5.2右边5.3的视力,断断续续吃了五六年。
    那板外壳和里面的白色长粒小药丸,一盒七个,三四交叉,松散排成两排。
    半夜起床嘴里还是一股难以忍受的苦味儿,她死也不会记错。
    见他打算出来,舒笛快步退到一边。
    程之衔面无表情,往右边走廊走,在前面其中一个包间,推门而出。
    咔哒一声,舒笛返回洗手间。
    一堆纸巾团垃圾上面的空药板,她果真没有看错。
    这个药的标准剂量是2mg,睡前把一颗长粒药丸掰成三分之二服用。
    程之衔刚才直接两粒吞下。舒笛暗想,怎么不苦死他呢!
    Windy出来后看到舒笛眉心蹙着,眼睑下垂,纹丝不动地站在洗手台旁,手里的外套她紧紧抓握成拳,硬挺的西服材质爬上一片褶皱。
    她十分抱歉,“不好意思舒总,让你久等了。”
    Windy加快洗手速度,接过外套,“我来拿吧。”
    舒笛身体猛地一抖,这才看清身边的人。她缓下思绪,柔声询问Windy,“肚子还好吗?有没有不舒服?”
    Windy吓一跳,还以为等得不耐烦了,连忙摇摇头。
    *
    钟望把舒笛送到小区楼上。看她回家路上心不在焉,问她怎么了。
    舒笛说没事,机械性地打开一笔笔付款通知,给大家报销车费。
    他只当喝太多,让人赶紧洗洗睡,进电梯离开。
    舒笛回到家,脸色瞬间冷了下去,瞳孔直向下沉,麻木地坐在鞋架旁的抽屉矮桌上。
    程之衔为什么去看心理科,为什么吃安眠药,她百思莫解。不敢往坏的方面想,也不敢随意乐观。
    失眠,如此沉重的症状。每每睁眼到天色发白,舒笛只想一棒子敲晕自己。
    程之衔到底怎么了?
    以前比死猪还能睡的傻子,什么时候开始失眠,需要服用三倍剂量?
    睡着前,舒笛还在不断思考。
    以至于次日上班,她顶着萎靡不振地精神劲儿,单手托腮撑肘,钟望进门吓一跳。
    他连忙关门,“笛宝你怎么了?”
    “没睡醒。”舒笛哈欠连天,困得睁不开眼皮,强迫自己盯着眼前冰美式杯身,上面布满不断往桌面呈圆圈形状流淌的水滴。
    钟望已然认命,“咱们965人没有睡眠。”
    “我这几天,0点之前就没睡过。”
    “0点之前睡啊,上辈子的事儿了。”钟望自嘲,文件递给舒笛签字。
    她打起精神,掀开眼皮工作。
    连续三天中午吃外卖,钟望今天拉着她下楼吃饭。
    楼下后面负一楼,算是专供这片区域上班族吃饭的“大食堂”。长廊各式各样什么都有,一眼望不到底。到了中午晚上,地下一楼座位区坐客满堂。
    他们来得早,拐角进来闻到米饭香,舒笛双目发亮。
    “我靠,好治愈啊!”她前几天都吃健康餐,日子白过了。
    钟望不由发笑,“好歹是个领导,赶紧收收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他拉舒笛办饭卡,找地方坐。员工们见两人来了,跟他们打招呼,邀请坐一块。
    舒笛放下蓝莓汁落座,钟望说他去买午饭。
    Windy跟她介绍,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舒笛盯着她饭盘里的米饭套餐,抬头看对面玻璃柜里的菜色。
    钟望问她吃什么。
    “我想吃米饭,黑椒牛柳,番茄炒蛋,孜然鸡块。”
    一顿简单的中式两荤一素,舒笛吃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夹钟望盘子里的虾滑。
    “明天吃你这个饭!”
    旁边员工说,“以为舒总不会吃米饭这种精细碳水。”
    舒笛问为什么。
    她昨天中午看到舒总在茶水间吃健康餐,从她午睡前,舒总就不停敲键盘,午睡后快到下午上班时间,她手上动作依然不停。那份盒饭只吃了一半,拳头大小一块儿的糙米饭都没吃完。
    “就觉得你身材好,长得漂亮,饮食肯定也很注意。”
    舒笛笑着否认,“不吃精细碳水我难受,而且米饭和肉菜都是干净饭菜,营养均衡,热量不高的。”
    桌上员工跟着附和,就是!“不吃碳水怎么会快乐呢!”
    舒笛赞同,她宁可发饭晕也必须吃碳水。
    程之衔忙完工作跟荣杉下楼,映入眼前是舒笛和他们公司员工有说有笑地吃饭。
    相处之下会发现舒笛不是个喷火枪,说话舒服,之前上班她和同事关系就处得很好。
    看这样子挺和气,估计已经跟部门员工混熟了。
    今天她穿得很正式,职业装淡妆红唇。米色真丝衬衫,领口往下打蝴蝶结,黑色紧身包臀半身裙到膝盖上面,脚上一双黑色高跟。
    头发扎成低马尾,口罩松松垮垮挂下巴口,姿态慵懒随性。左手握着手机,放松状态下坐着,细柳腰依然平整,没有一丝凸出来的小肚子。
    “程总,还吃吗?”
    正考虑中午吃什么,前面程总停住,荣杉顺着视线往里看。
    是舒笛。
    老板前女友正美滋滋吃饭,手里的筷子不停往对面男生盘子里伸。
    荣杉侧头偷看程总脸色,他回头,“怎么了?”
    你前女友你问我?
    荣杉小心翼翼地问,“还——吃吗?”
    程之衔转身离开,“订外卖吧。”
    眼尖的Windy从程之衔进来就注意到,她小声汇报舒总。
    舒笛回头,只有男人离开的背影越来越远,拐角消失在长廊里。
    没了吃饭的心思,几分钟后她起身告别,和钟望上楼。
    出电梯后,舒笛手机上跳出两通郭杰鑫的未接电话。她回到办公室,给他回过去。
    那边问,“方琳说你回国了?”
    舒笛从办公桌下面的柜子里拿小毯被,“刚回来没多久。”
    那边不说话,她问有什么事。
    “没事啊,就问问!”
    怎会不知道这货的破葫芦德性,舒笛让他别废话,“赶紧说!”
    郭杰鑫思前想后,“我还是招了吧。”
    “怎么了?”
    舒笛出国那年除夕,程之衔跟他一块儿喝酒。他喝醉了大嘴巴,把刘总的事儿一通倒向程之衔。
    舒笛神情慌乱地合上柜子,小毯被脚边掉在地板上,她顾不上收拾,另一只胳膊倚着桌边,“你都说什么了?”
    郭杰鑫听声音不对,她那边有个什么声音碰撞,心想不好,“你没事吧?”
    “你都说什么了?”舒笛再次重复,语气不容置疑。
    “那天下午喝醉了,程之衔一直问我。”郭杰鑫烦躁地揉揉眉心,继续道,“我说刘总去世了电话当然打不通,就你绑架那事儿。我一喝大,嘴上就没个把门儿的。”
    他全部交代,“还有出国,也说了。”
    舒笛双臂摊开,侧脸趴在办公桌上。最坏的预想还是发生了。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事情经历多了,她精神麻痹,毫无感觉,甚至有一丝丝放松。
    程之衔知道了。他这么聪明的人,一定早已料到全部。
    “舒笛?”
    那边没了声音,郭杰鑫试探性问。
    “舒笛?”
    郭杰鑫问,“你没事吧?”
    舒笛回过神来,“在听。”
    “就程之衔吧,你住院那阵子,他在滨城把房子都买好了,等你回来,他去找刘总。那年他过生日,你不是去找他了?他半夜让荣杉给经理打电话,在春城又买了一套,说不能让你没地方去。”
    郭杰鑫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声音震耳欲聋,全部传给舒笛。
    程之衔为她规划好了一切,包括他们的未来。住院那阵子,他总时不时问自己喜欢什么风格什么阳光什么位置,细枝末节的地方他虑周藻密,面面俱到。
    舒笛有时懒得回复,程之衔就自己猜,笨拙又细心地照顾她的情绪,说要是在刘涟妮那里学得不开心,尽管拿他出气。
    舒笛尽量放平声音,“我想问你一个事情,千万别骗我。”
    郭杰鑫马上回答,态度诚恳,“你说!只要我知道的。”
    她艰难开口,问不出来。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唇齿擦碰,喃喃道,“你知不知道,程之衔吃多久药了?”
    “从你走后。他来春城找你没找到,当时他看着像是两三天没睡了,浑身烟味儿臭得要死。”
    这句话从中午到晚上,重复在舒笛耳边回响。她失魂落魄,偶尔像干尸般停滞不动。
    以前的程之衔,对她百依百顺,爱吃醋爱闹脾气,认错也快。他从来不曾忘记宠她,把她宠得没边儿那种,羡煞旁人。
    同事没见过她男朋友究竟是谁,只知道男的很宠她,三天两头收礼物收外卖。前同事都笑她一人恋爱,承包整间办公室的零食和下午茶。
    现在的程之衔,对舒笛视若无睹。“女士优先”,下雨没车让她别作,看到她在吃饭扭头就走......
    不喜欢才会一视同仁,是以前的舒笛,亦是现在的程之衔。
    也许他失眠时只想把她千刀万剐。
    舒笛不确定。
    太累了,她瘫在桌上,眼睛黯然失色,满是机械和麻木。她感到精疲力尽,浑身血管里像灌了百斤铅重。
    回国有意义吗?
    舒笛犹豫了。
    *
    次日中午,舒笛依然在负一楼食堂老位置入座,和同事们吃饭。她不时看手机时间,钟望饭都快吃完了,她还没等到那个影子。
    舒笛放弃,随便扒拉几口饭菜,和钟望离开。
    钟望撑伞,问她怎么不多吃点,她说天太热了,没什么胃口。
    “到底怎么回事?”钟望看她眼睛,里面全是颓丧和消沉。
    舒笛说,“我好累啊!比在旧金山还累。”
    她抬手放眉毛上遮阳,望着对面那幢商业高楼出声,“我没有未来了。”
    忙起来还好,闲暇时间舒笛不知道该干嘛。她不想出门,不想逛街,每天都在煎熬。
    日复一日,舒笛认为自己马上要烂掉。阳光普照大地,是刺穿她囚光四射的牢笼。
    刘涟妮要她好好活着,开开心心的。舒辉也经常托梦,让她保持新鲜感,好好生活。
    过往的经历造就,舒笛好像只能堵住耳朵往前走,要比别人过得好才行。
    沉痛的现实在舒笛体内落地生根,长成参天大树。她无法像鸵鸟一样把头埋沙堆里装作无事发生。
    药瓶的副作用是生理性的毁灭,她畸形得没有任何尊严可言。实在不想认命,更卸不下心理包袱。
    如果把尊严和羞耻心通通丢掉,舒笛的生命不再完整,不再属于自己。
    舒笛讨厌自己,讨厌自己已经烂到离了程之衔就活不下来的境地,讨厌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东西。
    内心不断拉扯着,太割裂了!太疲惫了!舒笛洗不干净,还有味道,挥之不去。
    “笛宝,要么咱们......”
    “回去吧。”舒笛回头,嘴角拉开苦涩的微笑,态度坚决。
    钟望只好收回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和舒笛上楼。
    闻擎电话没人接,舒笛发完短信拿包走。等不及了,她现在就想知道,越快越好。
    舒笛拨通电话,那边问她怎么了。
    “琳姐,我想接受心理辅导。”
    “就现在,我开车过去就行。”
    “谢谢琳姐。”
    舒笛情绪高昂,双眼炯炯地盯着车前的路况。中午车流多,道路拥挤,她压根冷静不下来。
    红太狼着了火地飞驰,她一路弯道超车按喇叭,开到私立医院。
    女医生已经在诊室等候不久。见舒笛行色匆匆赶来,给她倒了一杯茶舒缓内心的急躁。
    诊室环境很好,绿植阳光,鱼缸沙堆,桌上网格盘子里摆了各式各样的糖果。也许这位年轻的女医生也经常给小朋友做疏导。
    舒笛从包里掏出一块黑巧,相当真诚,“我得缓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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